作为年轻的神,我那时还在绘制世界的草稿。在小学里,我曾用黏土练习制造陨石,以及月亮和行星,但那都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石子堆。那一年,我进入了中学,老师让我们来管理整个第四级动物族群。
需要向不了解情况者说明的是:第一级是矿物质;第二级是植物;第三级是愚蠢的动物,例如鸵鸟、河马、响尾蛇、马尔济斯犬、树獭(没什么值得兴奋的);第四级是有意识的动物,如蚂蚁、老鼠(很难管理)或者人类。
研究人类时,我们先从管理孤立的个体开始。然后很快,我们就开始管理人类族群了。
孤立的个体是比较简单的。我们接管一个人,然后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跟踪他的情况。人类,特别是地球上的人类,由于他们无止境的欲望、持续的担忧和信仰任何事物的需求,特别令我们感兴趣。他们乞求我们实现他们的愿望,而我们则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我们让他们中彩票,让他们能够遇到一生挚爱,或者,根据我们的心情,我们会制造一些车祸、心脏病、墙壁里的裂缝……这是非常滑稽的。我管理过各种人:矮小的、高大的、胖的、瘦的、富有的、贫穷的。我让他们赢得网球比赛,也强迫他们对更高的维度(他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表示他们的敬意。
当我们只负责一个人的时候,效率会更高一些。但如果单单管理一个人,就是一个比较初级的工作了,不足以让我们神圣的大脑真正运作起来。但是,如果成群了,他们就开始显得极为兴奋。没有什么比一个民族更凶残的了。一个民族,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应,它会挑动一场革命,或者在你还没做好准备时改变政策的方向。然后,你就必须一刻不停地拉紧缰绳。一个民族,就像一匹烈马,能将你带进深渊,也能带你走向天堂。
在第四级的班里,老师给我的练习是管理一个有四千人的小民族,他们中有一些老人和病人,但也有足够的年轻人,以便用树枝来建造房屋以及组成武装力量。我希望他们能够大量繁殖,我必须承认,就像《拉封丹寓言》中的贝莱特和她的牛奶罐一样,我已经看到我管理的人们将会不断扩张,直到占领整个世界。但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打算的。所有其他在学习的神也同样接收到一个民族来管理。我的同学也同样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们会被上级神祇观察并打分,他们已经在许多宇宙里旅行过了。一些有着山羊胡子的老神总是给我们上思想课,告诉我们要这样,不要那样。作为神,我们应该正直,不能咒骂,不能用手指挖鼻孔,要清洗工作工具,每天早上要重新充满雷电,吃贡品的时候不能弄脏衣服,等等。简直就是苦役。如果一直被老是说教的小老头们刁难,那么被自己的人民敬仰又有什么用呢!
好吧,不抱怨了,我们还是尊重他们的。有些神真是艺术家,他们让我们的民族拥有了强大且富有创造力的文明。
在课上,这些老师会教授我们一些宏观问题:如何保持和维护一个民族的形象,如何监视他们的死亡、转生和出生,保持平衡的重要性,精英们的更新换代,以及控制反抗分子的手段(如在石洞中显灵的圣母、与女牧羊人的心灵交流,等等)。
他们也会提醒我们注意一些容易出错的地方,比如,城市的选址(要远离活火山和海岸以避免海啸和海盗)、革命的节奏和战争的技术等。
我将自己的民族安置在了一个小山丘附近,他们是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
。在我的建议下(我通过托梦的方式给部落首领或大巫师提建议,因为他们完全不理解我在自然中给他们设置的提示:刻字的石头、鸟的飞行、双头猪的出生,等等),他们种植了谷物,驯养了马,还发明了柴泥墙,向着我预想的社会演变雏形发展。
但这第一个世界最终以失败告终。我的苏美尔人忘了制造陶器制品,因此他们没有可以储存粮食的大瓦罐。他们白白提高了收成,却在冬天全部烂在了粮仓里。因此,他们是那么的饥饿和虚弱。
维京海盗
第一次来侵略时,我所有空着肚子的苏美尔人就被有着圆肚子的战士屠杀了。我就不向你们讲述那场杀戮了。大家都知道,当我们吃得饱时,我们才能更好地进行战斗。因为陶器而失败,真是令我愤怒,但这是必然的结果。人们总是会记住火药、蒸汽机和指南针这些伟大的发明,却经常忘记以前那些帮助他们生存下来的小发现。没有人知道陶器的发明者是谁,但是我能向你们保证,没有这个发现,你们就走不远。我是付出了代价才知道这个的。
因为这个太初级的苏美尔人,我在神的考试中只得了三分(总分为二十)。班主任宙斯对此非常生气,但他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他痛心地看着我,向我宣布说我的苏美尔人一文不值,而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只能做洋蓟
的神了。在我们这里,这是一种侮辱。我们说“洋蓟的神”或“珊瑚的王”,意思是说一个神不会管理有意识的动物,所以最好就待在第二级植物的班上。
我低着头离开了,下定决心绝不再被海盗弄得应付不暇,无论是维京与否。
当然,你们可能会惊讶于我的民族竟然会被海盗攻击。但是,你们必须知道,在我们的实践练习中,所有的年轻神祇都在一起工作。我们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里管理着自己的绵羊,就像我们这里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类,那么族群将会被很好地保存。”所以正是我的邻居奥丁,一个年轻的外国神祇,给了我维京海盗的致命一击。
我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神气样儿,穿上我的白托加,准备着一有机会就向他还击。让他们再来吧,这些维京人,我会让我的民族建造一些筑有沃邦式防御工事的港口。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
在班里,我们都延用古老神祇的名字,必须承认,神是一项需要走后门的工作。只有名人的后代才有不可或缺的特权,能够在某一天掌握人类世界的操纵杆。第一代神祇创造了大的方向,然后,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就继承着这些遗产。我们不常接触新人。
当然,有时一些教派的神祇也会出现(让我笑笑吧,只有些次等的神祇才会穿成红色或金色,他们的布道甚至都不押韵,而他们的庙宇连确切的建造风格都没有),尝试着升级并创造他们的谱系。但是船已经满了,门都关上了。教派的神祇必须能实实在在地证明自己,众神才会允许他升到我们的维度以便建造他的王朝。
所有的年轻神祇之间都存在着竞争关系。但是,我们有时会把争吵放在一边而结成战略同盟,以求互惠互利。于是,我们互相交换科技,也交换图像,甚至互相提供一些内部消息,从而使我们的民族更加巩固,比如我们曾互通制造火药的秘密。
因此,我和阿兹特克神卡扎尔考阿图相处得很好,他是阿兹特克神祇,教会了我如何切割黑曜石。但当我交不到朋友的时候,我也会监视周围神祇的民族,以便了解他们的军事力量,或者模仿那些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创造发明。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必须在神祇考试中取得成功。神祇考试有点像网球比赛,是一场循环赛。输掉的民族逐渐被淘汰,直到最后只剩下两个最强大的民族进入决赛。
我在第一场比赛中就输在了八分之一决赛里,但是我会吸取教训的。
第二场考试中我管理的那群人看起来很像古埃及人,他们非常好。我给他们派去了约瑟夫,他利用七头肥牛的梦境
(这是首位神祇的老手段,但是在比赛中我们有权重新使用这些著名的战术)给埃及人传递消息。埃及人从中得出了需要制作陶器和瓦罐以便储存粮食的结论。于是,我的小民族度过了一个丰盛的冬季(这个冬季充满了奢侈感,我甚至创造了节日,人们一整天都在歌颂我的荣耀,像猪崽一样暴吃!)。就这样,他们大量繁殖,度过了预言中最初的两千年。
我于是得到了带有金字塔顶的埃及高楼、颜色绚丽的埃及汽车,以及所有被埃及文明影响和修改的那个年代的现代玩意儿,它们都非常的有异域风情。我甚至派了一艘船驶向西部,并毫无意外地发现,“我的世界”是球形的。我们白白担着神的名头,有时却需要通过我们主宰的主体去发现宇宙。我从没有认真观察过我的星球,当我的探索者回到他们出发的海岸时,既让我惊讶,又让我觉得有趣。
但我犯了一个错误。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大城市,多么严重的错误啊!一场地震将我的工作完全清零。
一个文明就像一盆盆景,一时的疏忽就会造成灾难。我的大部分同学都经历过这种倒霉事:腺鼠疫、口蹄疫,或者仅仅是一场变成了洪水的大雨。就一下子,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不要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我的人类学老师教会了我这个道理,“要建造多个城市”。
在我第十次尝试的时候,我成功地得到了一个不太愚蠢的民族——印加人。他们建造了十座大城市,发现了火和轮子,以及如何制造青铜器。宙斯鼓励我道:“你看,所有学生都尝试着暗示他们的建筑师应将城市建在高处,建在山丘上。但是,地势高的城市并没有什么意思。首先,这种城市建设提高了城市里的食品价格。人们必须支付将食物运输到山上城中的高额费用。其次,如果遇到攻击,农民会急忙回到堡垒,于是侵略者只需要劫掠农田并把居民们困在城市里饿死,一切就都完结了。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河流中央的岛屿上建立城市。水流可以构成抵抗侵略的天然屏障,同时也很利于接待和紧急派遣商船、探险船和军舰。的确,在首位神祇的世界里,发展最好的就是那些被水包围着的岛屿城市,如巴黎、里昂,还有威尼斯、阿姆斯特丹和纽约。但是,卡尔卡松甚或马德里这些坐落在高处的城市,在扩张的时候都遇到了困难。”
宙斯还向我解释了建造纪念性建筑的作用。最开始,我的确只考虑了要让我的人民能够吃饱并获得保护,那些纪念性建筑对我来说似乎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我还是太短视了。纪念性建筑会在人们的思想里烙下印记。罗德岛太阳神铜像、空中花园、凯旋门、埃菲尔铁塔、罗马斗兽场、亚历山大图书馆,以及其他一些巨大的庙宇,它们都让人们产生了一种有利于保持特殊身份认同的民族骄傲。
在我第十二次尝试管理一个民族的时候,我成功地创造和发展了一个繁荣的美丽国度。我的邻居们也同样进行得不错。他们发展得那么好,以至在第二年的循环赛中,我的战士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意外。当他们正在整理着自己的战马时,所要面对的却是坦克。因为集中精力发展农业,我在武器装备技术竞赛上落后了太多。这被我们称作“波兰经验”,因为似乎在第一个“参考世界”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波兰骑兵就是高举着战刀冲向德国坦克的!
第一位神祇最初的经验经常被我们作为实践中的参考。我们都研究过他的作品,许多神都很欣赏他。他的“十诫”简直就是革命性的杰作。得益于“十诫”,他避免了一切需要通过梦境来沟通的事务。的确,人类经常完全不能理解所做之梦的含义,他们错误地解释梦,更甚者,他们会在醒来时忘记他们所做的梦。石头上的“十诫”是怎样的发现啊!对于那些终会死去的人类来说,终于有了简短、清晰和确切的信息!
“不要杀人”,谁还能做到更简洁吗?这不是一个命令(否则就应该是:不准杀人)。它是将来时,是一个预言,告诉你:有一天你会明白杀人是没用的。
第一位神祇是一位伟大的探索者。他喜欢创造一些新东西,比如诺亚方舟。还有更妙的,比如,让苹果掉到牛顿头上,使他发现重力;让阿基米德通过浴缸发现浮力……所有这些新玩意儿都是这位神祇的发明。但是,他没有止步于这些玩意,他还定下了神这个职业的规则,它们现在仍然是所有宇宙的法规。因为我们也一样,我们有我们的戒律:
1.保护生命,所有形态的生命。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不能把某一生命凌驾于他人之上。
2.不能让人扮演神。所有没什么了不起的弗兰肯斯坦博士
之流都应该被他们的创造物勒死。
3.尊重对先知们许下的诺言。
4.不能过度干预。禁止诱惑人类。
5.只在不可抗力发生的情况下出现在人们面前。特别是,不能为了展现自己的价值而出现。
6.不能特意优待自己的信仰者,要无差别对待。当然,可以有几个特殊的,但是不能过分。
7.禁止缔结浮士德式契约。神的职业是不能谈判的。
8.指令要清晰。不能给模棱两可的解释留有空间。不彻底的办法是不彻底的神用的。
9.不能忘记目标:建造一个完美的世界。必须保持职业道德,有探索哲学和艺术的野心。要做最好的那个,为后代神祇树立榜样。
10.不要太在工作上较劲儿。也许这是最难的。要保持谦虚,保持幽默感,与自己的作品保持一定的距离。
每天,在青年神祇学院里,我都在不断自我完善。例如,最开始我希望我的世界成为最民主的。后来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专制时期不可或缺,通常是最开始的一千年。“恺撒经验”证明了这一点。在尤利乌斯·恺撒之前,古罗马人生活在共和国体制下。尤利乌斯·恺撒尝试成为皇帝却于3月15日被刺杀。但从那时起,古罗马人拥有了比邻国国王更残暴的专制皇帝。
民主是发展领先的民族的奢侈品,必须选择理想的时间来完成民主革命。这就像做一个舒芙蕾蛋糕,太早或太晚都会坍塌,那就是灾难。
我在神的课程里还学到了其他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们不能通过战争来维持自己的发展。当然,在最开始我们的确应该让自己的民族有精良的武器装备,被掩护在厚厚的城墙后面,不对潜在的侵略者做出任何让步,但是我们必须在第二个千年开始后立刻重新调整这个政策。
的确,如果我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到战争上,无论是侵略还是自保,我们都将无法顺利地发展农业、文化、工业、商业和教育,甚至科研。最终,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被拥有更先进技术和武器的民族所摧毁。
战争是抢夺权力的首要方式,但重要的还是应尽早与邻居们达成和平协议。我们可以从贸易来往、文化和科学交流中获益。是的,很简单,我在玩耍的时候发现了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此外,在最初的“参考世界”中,所有的战争文明都消失了,如赫梯人
、巴比伦人、美索不达米亚人、波斯人、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这是很重要的一课:未来并不属于征服者。这样的国家通常只是依靠一个领导人:他一死,冲劲就减弱了。
课间休息时,年轻神祇经常会在庭院里交谈。在我交往的神祇中,当然有奥丁(我最终和他成了朋友),有魁札尔科亚特尔,有羽毛蛇,以及胡路英·伍提和美国印第安霍皮族神祇。这就是我的团体。但是,也存在着被称为“东方帮”的小团体,它包括日本神祇伊邪那岐,印度神祇毗湿奴和一位绝妙的中国神祇观音。还有“非洲帮”,它包括欧西里斯和他的鹰头(我们经常开玩笑说那是个真正愚蠢的头),几内亚的神祇阿拉·唐伽拿和祖鲁人的超级神祇屋古隆古路。
胡路英·伍提是我们的头目。他总是为我们这个团体组织活动。奥丁更倾向于那种“全天都在开低级玩笑”的类型,他什么也不尊重。“这是三个完全被打伤的人来到圣皮埃尔面前的故事……”这就是他最喜欢的笑话类型。
我很喜欢胡路英·伍提,但是我对他保持一定的警惕,因为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听他说话,好像只有他会建造带有科林斯式圆柱的庙宇。但是帕特农神庙的圆柱更有气势,不是吗?
当然,在课间休息的庭院里,在远离我们世界的地方,每位神都在努力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发明了蒸汽机”“我发明了女人用的避孕药”“我改进了一次性照相机”,我们开玩笑地叫道。
作为神,我们很容易失去冷静。但是第一位神祇曾向我们建议:“不要说对方的坏话,否则就会以宗教战争作为结束。”正因如此,当毗湿奴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说“神的工作是很有趣,但是你问过自己吗,在我们之上的某个地方,是否还存在更高维度的神,他们和我们玩耍着,就像我们和人类玩耍一样?”的时候,我跳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完完全全地扰乱了我。高等生物的玩具!我们只是陌生生物手中的牵线木偶!甚至也许只是陌生小孩!恶心!我吐了,而且做了整晚的噩梦。第二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我回答毗湿奴说:“不可能。在众神以上,什么也没有了。”
他大笑了起来。
神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