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得起床了,到时间了。”
卢克嘟哝了些什么,然后转个身趴在了床上,又把头埋到了枕头下面。几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微弱的光线在房间里映出了一条条斑纹。
“哎,你没听到吗?现在该起床了!”闹钟的声音不再那么友好,但仍继续坚持着。
“噢!行了。”卢克低声埋怨道。
虽然抱怨,他还是坐了起来。光线慢慢变得强烈。他揉了揉睡肿的眼睛,穿上拖鞋站了起来。
“来吧,走了!”拖鞋齐声唱着。
卢克披头散发地被带到了厨房。
“早上好!”厨房门大开着,并愉快地向卢克问候。
“早上好,看到你是多么幸福啊!”置物架上的各种餐具齐声对他说。
必须承认,以前他是很欣赏这种殷勤的……
“一杯有许多淡奶油泡泡的咖啡加上吐司和果酱,会让你提起精神的!”椅子一边向后退以离开桌子一些,一边说道。
卢克越来越难以忍受这些友好的物件了,这个潮流已经变得太沉重了。的确,他的公寓被整理得非常完美,吸尘器、除尘器和其他自动扫帚组合努力让家里从天花板到地上都闪闪发光。的确,他的洗衣机和脏衣篮配合默契,在固定的时间吐出数千克干净并充满香味的衣服,然后蒸汽熨斗会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将它们熨上个十遍左右。
随着电子仪器的缩小化,人们可以将话筒和声音合成器安装到任何地方。这些几乎拟人的新奇玩意儿的出现,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生活更加愉快,因为人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居民是独自生活的。但是过了,真的过了!连最小的用具都开始能自己拿些主意了。衬衫会自己扣扣子;领带会像蛇一样自己系到你的脖子上;电视和音响争吵着由谁来愉悦屋子的主人……
卢克有时甚至会怀念起以前那些沉默的老物件,那些有着开关键的物件。我们现在只能在古董商那里找到这些东西了:响铃时敲着小金属铃铛的弹簧闹钟、会嘎吱响的门、没有生命力却十分安全的拖鞋。简而言之,那是一些并不会滑稽地假装自己活着的物件。
卢克被炒锅轮子的摩擦声拉出了梦境。炒锅一个灵活的动作就接住了一个鸡蛋,然后磕开扔进了滚油中。在它背后,热咖啡正流入咖啡杯。
“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来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宣布着,同时哼着排笛的曲调。
“煎鸡蛋是给谁的?”盘子问道。
“给卢克的!”叉子和刀子回答道,并同时来到了盘子两旁。
餐巾跳了起来围到了卢克的脖子上,而卢克做了个鬼脸。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某一天,这该死的餐巾会把他给勒死的。作为报复,他弄了些污迹上去。餐巾一点也不生气。洗衣机则在它的角落里贪婪地盯着沾上了蛋黄的小方巾。
“好喝吗?”咖啡机充满自豪地问道。
没有答复。咖啡机没有感觉到主人再来一杯的意愿,于是气急败坏地放出了蒸汽。
“您对早餐不满意吗?”榨汁机用管家那担忧的语气询问道。
卢克突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对着厨房的一套机器生气是可笑的,也是无用的,但是他忍无可忍了。这天早上,家里的东西让他歇斯底里。
“让我安静一下!”
一片压抑的沉默。
“好吧,朋友们,我们让他安静一下,卢克很喜欢安静地吃饭。”烤面包机说道,同时在金黄色的烤面包上涂上了厚厚一层咸植物黄油和果酱。
突然,收音机高声说道:“现在是今天的新闻,首先是天气预报。”
“闭嘴!”卢克叫道,同时用眼神凌迟着收音机,后者马上就闭嘴了。
但是电视机接了上去:“大家早上好。你们应该正在吃早餐吧,我真心地祝你们拥有一个……”主持人带着明艳的笑容大声说道。
卢克一手扯下了电插头。幸亏收音机和电视机还足够古老,人们还可以手动给它们断电。新一代的物品都拥有直接装嵌在金属里的不会枯竭的电池,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电池取出来。
卢克大声地咀嚼着,很享受烤面包机为他争取的这片刻安宁。
“谢谢,烤面包机。”他一边说一边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不用谢,卢克。我知道什么是难过的早晨。”
卢克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回答。家用物品们能说的话都是录制在磁卡上的,信息系统能够对它进行转换以便模仿人类的对话。最开始,这些对话还是简单的,例如“是”“不”“谢谢”“请”。但逐渐地,程序越来越复杂。它们会说:“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别担心,会解决的”“平静,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得”“天气似乎变好了”以及其他所有中立类型的句子来安慰一个郁闷的人。“要更加友好,更加人性化。”这是这些新奇玩意儿制造商的座右铭。
“我受够了这些会说话的物件。”卢克小声地嘟哝着。
就在这时,可视门铃说道:“门铃响了!”因为没有得到卢克的回答,它叫得更大声了:“有人来了,门铃响了!”
“我听到了!”卢克说。
“你回答还是我录像?”可视门铃问道。
“是谁?”
“一个女人,比较年轻。”
“她长得怎样?”
“漂亮,有点像你的前女友。”可视门铃回答道。
“她可不是最好的标准。也许又是个歇斯底里的人。算了,让我接吧。”
一张亲切的面孔出现在了屏幕上。
“卢克·魏尔伦先生吗?”
“是我。有什么事?”
“我叫约翰娜·哈顿,来这儿是为了做个调查。”
“什么调查?”
“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优化女性情趣机器人对话系统的调查。”
可视门铃的摄像头慢慢聚焦到了她的胸部,她的胸部非常大。
卢克被摄像头的这个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但他必须承认,这正是他感兴趣的细节。
“我在您楼下。我能上来吗?”
卢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很遗憾自己没有刮胡子。但昨天,他的电动剃须刀竟然想要在早餐中途为他刮胡子,结果被他煮成了糊。他得去买个新的了。
“可以,请进!”
结果,金发女郎是个抢劫犯。门一打开,她立刻用手枪制住了这个鲁莽的人。
三分钟后,女访客将卢克·魏尔伦绑在了一把椅子上,并开始洗劫他的公寓。
“怎么样,魏尔伦先生,当我们被防盗门和可视门铃的摄像头保护时,怎么就不谨慎了呢?”约翰娜·哈顿讽刺着他。从近处看,她的胸部比屏幕上更加美好。
她抓起烤面包机,把它扔进了一个大包里,随后她又抓起了咖啡机。
“救命啊!”咖啡机恐慌地叫道。
“看看,这是一种能做出很好的哥伦比亚咖啡的新机器呀!”约翰娜·哈顿指出。
“是的。”魏尔伦违心地回答。
“哎呀!”她叫道。
走廊里的门刚才夹住了她的手指。
她野蛮地一脚就把门合页踢脱了。
“停下,这只是些物品。”卢克说。
“没有生命的物品,难道您就有灵魂吗?”她叹了口气,同时拿起了录像机。
“警察就要到了。”卢克警告说。
“没什么可怕的,如果可视门铃不叫他们,他们是不会来的,而我已经扯断了可视门铃的电线。”
事实上,可怜的可视门铃刚才一直努力拨打警局和消防局的求救电话,结果毫无作用,它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断了电。
“对不起,卢克。”在多次尝试后,门铃说道。
“没关系,卢克,我们会想到办法让你逃出去的。”卢克身下那把曾经用来野餐的椅子偷偷对他说。
的确,它开始了振动,目的是给卢克松绑。
随后,一把刀靠近了卢克手边的绳索。
“嘘,是我。你要装着什么事都没有。”
刀无声地切割着绳结。
约翰娜走近不能动弹的卢克·魏尔伦,带着嘲弄的微笑,将脸靠近到离他的脸几厘米的地方。如此的接近,以至他能闻到她的香味和汗味。她会对他做什么呢?她靠得更近了,然后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深情而爱怜。
“谢谢你的一切!”她走的时候叹了口气,说道。
而此时,卢克背后的绳子也终于被刀的不懈努力割开了,但由于他突然摇了一下自己的椅子,他向前栽倒并摔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卢克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上有个很疼的包。他看着自己整个被洗劫一空的公寓。门被卸下了,没有了烤面包机,没有了咖啡机,也没有了闹钟。没有声音了,他成了一个人。他应该感谢这个女强盗帮自己摆脱了这些讨厌的友好物件,还是应该怀念那些曾经尝试帮助他的机器呢?
他必须出门,无论怎样,他不能忍受这种空虚和沉默。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并拿起了自己的外套。
他下楼去了咖啡馆,就在他家楼下。这个地方令人安心且熟悉。
“老朋友,你看起来不是很精神啊。”酒吧老板说道。这是一个有着小胡子的胖男人,成天浸泡在啤酒中。
“是啊,我希冀着某件事情。结果事情发生了,我却后悔了。”
“你希冀了什么,我的朋友?”
“不再依靠那些新奇玩意儿。”
他身下坐着的椅子笑了出来,很快其他物件和客人也都笑了。
“你家再没有新奇玩意儿了?”
“有人全部偷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是完完全全一个人了。我明白你的忧伤,来,我送你一份小吃。”自动花生贩卖机说道。它给了自己一枚一欧元的硬币,然后大方地递给了卢克一个装满了花生的盘子。
“有些人认为没有任何物件能够让人真正幸福,”倒糖的机器小声说,“但是我不同意这个观点。”
“我也不同意。”烟灰缸肯定道。
卢克·魏尔伦仍然沮丧,什么也没说。他无视花生,而是直视着一个大吊钟,向着它走去。
“没有生命的物件,你有灵魂吗?”
让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吊钟好像醒了过来,它发出了咔嚓声,并用甜美的女性声音回答道:“不,我不认为有。我们只是很微小的东西,先生,是由工程师设计的没有特色的小玩意儿。我们只是电子产品,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思想。”
“是的。”点唱机肯定了它的话,“我们只是写好了程序的机器,只是机器。”
点唱机开始播放一首老的、非常忧伤的新奥尔良爵士乐,这旋律让破旧的老吊钟和置物板上的大部分威士忌酒瓶都满眼泪花。人们曾说酒吧里的所有仪器都是忧郁的,但并不是,卢克·魏尔伦恢复了清醒,他知道它们没有灵魂。
走出咖啡馆时,他抬头就看到了早上的那个金发女子。多大的胆子啊!在洗劫了他家以后,她竟然还敢在这个区域逗留。他心跳加速,心中一团乱麻。他的嘴唇还记得她的吻。卢克需要和她谈谈,他追着年轻女子跑了过去并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刚开始时吃了一惊,但当她认出卢克时,却显得放下了心来。
“你总不会在大街上拿出手枪吧?”卢克对她说。
“我不会,但是它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什么也没发生。手枪在她的口袋里睡觉。
卢克在心里问自己,他应该胁迫她跟自己去最近的警察局吗?
“您知道吗,我并不怪您拿走了那些物件。我甚至几乎要感激您了。”他说,“您的吻……”
“什么,吻?”年轻女人急切地说。
卢克犹豫了。他不习惯在街上和女人搭讪,但必须承认的是,此时情况是特殊的。她大笑起来并把他推靠在了墙上,用力地按着他的双肩。当她突然抓住他的衬衣领口时,卢克问自己追上她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一个干脆的动作,她撕开了卢克的衬衣并露出了他的胸膛。他是那么的惊讶,以至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只是用眼睛跟随着女人直直向自己伸来的手。
卢克的皮肤被划破了。他以为自己会死去,却没看到一滴血从自己的胸膛流出来。年轻女人在他勉强被棕红色体毛掩盖的皮肤上打开了一个小活板门,然后取出了一个人工心脏。
“您认为您可以用这个来爱吗?”她大叫着将人工心脏放到了他手中。“多么无耻啊!在我面前的是一台自以为能够评价其他机器的机器!没有生命的物件,您有灵魂吗?真正的问题是:有生命的人类,您有灵魂吗?”
她盯着那跳动着的红色器官,而卢克也凝视着这个在自己手掌上啪啪作响的器官:“……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也不用觉得自己有所不同。这是很平常的型号。这只是个液压钟表机芯。”
她拿起人工心脏并将它重新放回了他胸部的小活板门里,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之后,她丝毫不顾卢克变了的脸色,友善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我也是,我也藏着一个呢,一个一样的,在我的胸脯后面。地球上已经很久没有活着的器官了。”她解释道,“我们都是自以为活着的机器,因为我们的脑子里有这样的程序以便让我们产生幻想。花生贩卖机和您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您还在做梦。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