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是他们吗?”
门铃不停地重复着它的三个音调。弗雷德里克爷爷和卢塞特奶奶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躲在家里。
“不是,不是。我们的孩子绝不会让他们来的。”
“塞普和纳努已经三周没有联系我们了。听说在CDPD到来之前,孩子们都是这样的。”
两位退休老人贴着窗户向外看着,认出了窗户上装有金属栅栏的CDPD的大巴车。CDPD就是著名的“和平与舒适休闲中心”,这个行政机构的字母缩写及图标清楚地展示在车身上:一把摇椅,一个电视遥控器和一朵春白菊。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人正努力将用来捕捉顽抗的退休老人的大网藏起来。
弗雷德里克和卢塞特紧紧依偎着对方。弗雷德里克愤怒得直发抖,因为他们自己的后代竟然抛弃了他们。他们深爱的孩子向CDPD揭发了他们。
在此之前,弗雷德里克一直发誓说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然而,他知道这种行为已经越来越普遍了。几年以来,反老人士不再像以前那样低调。政府开始是支持老人的,虽然只是耍嘴皮而已,但很快政府就将他们移交给了人民公诉。在夜间新闻里,一位社会学家曾指出社会保障系统赤字的主要原因就来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随后,政治家们又纷纷为这种言论提供支持:他们指责医生太容易就开出药品,批评他们不顾代价地延长寿命以保证自己的客源,而丝毫不考虑整体利益。
很快,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在分析了现状后,政府开始大幅度削减财政预算。首先,政府停止了人工心脏的制造。然后,行政部门冻结了关于替换皮肤、替代肾脏和肝脏更新的项目。“不能让我们的老年人变成不死的机器人。”共和国总统在新年致辞中宣布,“生命是有限的,必须尊重它。”他解释说由于第三和第四年龄阶段的人只消耗而不生产,于是国家才被迫征收一些不受人欢迎的税种,法国社会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在退步的形象。简而言之,现在很清楚了,国家经济上的所有问题都与老年人口的增加有关。奇怪的是,没有人记得这样的言论出自一位已经七十五岁的老人之口,而他的“成就”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尖端医学。
在这次讲话以后,国家所承担的七十岁以上老人的治疗和药物费用被大大缩减。七十五岁以上者,消炎药不再给报销;八十岁以上者,牙齿的医疗费用不再给报销;八十五岁以上者,胃黏膜保护剂不再给报销;九十岁以上者,止痛药不再给报销。而所有超过一百岁的老人不再有享受任何免费医疗的权利。
广告代理们为这个趋势感到高兴,他们紧跟着政治家的脚步开展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反老”宣传。第一条标语是狗粮广告:“弗里基,这是你爷爷梦想的肉糜饲料。”在这张广告图上,一位老人正在尝试偷走狗的食盆,而一只狗正对着他亮出自己的獠牙。这时,卫生部贴出了一张宣传画:“六十五岁,还好;七十岁,你好,损失!”
慢慢地,老年人的形象开始与社会上的所有负面消息挂钩。人口过剩、失业和税费增多都成了老年人的错,错在“在结束了自己的旅程以后拒绝离开家庭”。
现在,在餐馆门口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布告牌:七十岁以上者禁止进入。没有人胆敢继续为他们辩护,因为害怕被当作反动分子。
门铃重新响了起来。弗雷德里克和卢塞特惊了一跳。
“不要开门,他们会以为我们不在家的。”弗雷德里克小声说,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了。
透过二楼的窗户,卢塞特看见在装了栅栏的大巴车里坐着福尔特朗夫妇,过去他们经常在星期六的下午和这对邻居一起玩扑克牌。所以说,福尔特朗夫妇也一样被自己的孩子抛弃了。
“开门,我们知道你们在家!”
拿着老人网的工作人员用力地敲着大门。
两位老人互相依偎着,紧紧缩成一团。愤怒的拳头敲打声慢慢变成了踹门声。
在装着栅栏的笼子里,福尔特朗夫妇低下了头。他们很遗憾没能通知其他人。上个周六,弗雷德里克和卢塞特还去看望了他们。他们的谈话一直围绕着反第三阶段年龄的法律展开。他们认为,CDPD还不是最坏的。福尔特朗夫妇确信有些孩子去旅游的时候,为了不带老人,会将他们绑在树上。而这些老人会留在那里,好多天没有食物,承受着风吹雨打。
“在这些中心里面会怎么样呢?”卢塞特当时随意地问道。
福尔特朗太太似乎被吓到了。
“没有人知道。”
“有个广告说,他们会带我们去旅游,组织我们去泰国、非洲和巴西。”
福尔特朗先生冷笑着说道:“那完全是官方宣传。我不明白,国家既然认为我们花了太多钱,怎么还会另外出资为我们组织异国游。至于我,对此我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没这么乐观了。在那里,很简单,他们会给我们打针。”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给我们注射毒针,以此摆脱我们。”
“不可能!这就太……”
“哦,他们不会马上把我们杀掉。他们会留着我们一段时间,以防孩子们改变主意。”
“但人们怎么会同意被打针呢?”
“他们会说那是预防感冒的针。”
长久的沉默。
“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福尔特朗先生?”
他没有回答。
“这都是谣言。”弗雷德里克说,“我坚信这只是谣言,世界不会这么残酷。您编造了这个故事。”
“我真羡慕您,还能够继续认为人生是玫瑰色的。但我的父亲曾经说过:‘乐观的人只是一些信息不全面的人。’”福尔特朗先生叹了口气,总结道。
楼下,CDPD的打手们用鹿蹄状门锤将门砸开了。他们的动作毫不犹豫,几乎是机械的。他们应该是每天要干十次这种事情。
“不要害怕!”他们喊道,“一切都会很顺利,不用害怕。”
突然,弗雷德里克在绝望中抓住了卢塞特的腰,和她一起跳窗而出。垃圾堆缓冲了他们落地的速度。落地后,弗雷德里克果断地爬了起来,拉着卢塞特的手臂跑向了CDPD的大巴车。工作人员都惊呆了,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就这样,弗雷德里克当着他们的面坐在了驾驶座上,迅速地驶离了现场。
他朝着山区开了很久。在车后面,另外二十位老人还处在震惊之中。当发动机停止下来后,大家仍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知道,”弗雷德里克说道,“我们也许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但是我通常都会顺从自己的直觉。而这一次,我觉得CDPD真的是很不靠谱。”
其他人看着他,仍然极度惊讶。
他们犹豫着,然后福尔特朗先生发出了一声“好哇!”,没一会儿,所有的乘客都发出了这声感叹,除了郎格鲁瓦。
“我们会死的。”郎格鲁瓦说,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干瘪老人。
“反正在CDPD我们也是被判处了死刑的人。”弗雷德里克反驳道,突然间,他不再发抖了。
福尔特朗夫妇和其他老人争相前来感谢和祝贺他们的英雄夫妇,但弗雷德里克打断了他们:
“没时间浪费了,警察随时都会来的,我们赶快逃到山里躲起来吧。”
到了森林里以后,逃亡者们开始担忧了。
“好冷。”
“这里有很多野兽。”
“我饿了!”
“这里肯定有蜘蛛和蛇。”
“我心脏起搏器的电池正在耗尽。”
“我吃着抗生素呢。”
弗雷德里克让他们都住嘴。他平静地开始讲话,并很快就成了他们的领袖。不管怎么说,是他将他们从笼子里救了出来,所以该由他来接手安排他们。只要警察还在积极寻找他们,他们就不能生火。相反,他们必须赶紧找到一个可以庇护他们的山洞。
弗雷德里克的冷静征服了其他人。一个小时以后,出发去周围勘察的人回来了,并告知大家找到了一个足够大的山洞。所有人都赶了过去。
“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心地生活,而不用担心有危险。”
萨勒贝尔太太,即使得了肺癌也仍旧是个大烟枪,拿出了她的防风打火机。他们堆起了干树枝堆,但作为一个业余的“鲁宾逊”,弗雷德里克对这种新式的童子军露营完全不在行。浓烟很快弥漫了整个山洞,他们只好急匆匆地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一位身材特别肥胖的老人没来得及走出山洞,他咳得非常厉害,以至心脏病发而死亡。
大家临时组织了一场葬礼,用地上的鲜花埋葬了他。
“一位老人死去,就是一座图书馆被焚毁……永别了,贡特朗。”
葬礼之后,郎格鲁瓦,一位退休的科学记者,提出可以在山洞顶上的土层里挖一个排烟洞。这成为他们尝试继续生存的第一课。
第二天,他们决定去打猎。没有弓箭,但是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福尔特朗先生成功地用石头砸中了一只不幸的松鼠,这成为他们的第一餐。
第三天,森林开始了它的报复。福尔特朗夫人因为一只难以驯服的野兔的横冲直撞而跌倒,随即逝世。他们埋葬了她。现在他们只剩下二十人了。
晚上,围坐在火堆旁,老人们交谈着。
“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出困境的。”瓦尔尼耶夫人说道,她已经用完了在被捉住那天带在身上的所有药品。
“狼群会将我们吃掉。”
“警察会找到我们。”
弗雷德里克安慰着他们。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在这里,只要我们不做出太引人注目的事情,就不会有任何风险。我们已经消失了好几天,他们应该会认为我们已经死于寒冷或被野兽生吞活剥了。这就是他们的弱点:他们小看了我们这些老年人。”
莫奈斯提耶先生小声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一位老奶奶也想知道大家的看法:“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们的父母……”
弗雷德里克直接打断了这个对话:“别再重复你们的回忆了。我们已经听够了哭诉,让我们活在现在吧。你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孩子们已经被这个永远年轻的邪教洗脑了。他们一味地追求外表的美好和信仰,驱除多余的体重和皱纹,以及进行必需的健身运动。他们变得愚蠢,以为将我们除掉了以后他们就可以保留住自己的青春。”
这个小团体为他的讲话而喝彩。
突然,他们看到山洞的入口处有一个黑影。一下子,所有老人都拿着他们自制的标枪跳了起来,并瞄准了这个不速之客。但是他们颤抖得那么厉害,根本就不可能对准。
在第一个身影后面,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身影。恐慌笼罩着这个被放逐的团体。
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弗雷德里克拿起火把向前走去。
“你们是CDPD的人吗?”他问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他靠近了些发现,那些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护士,只是一些老人,就像他们一样。
“我们是从一个中心逃出来的。我们听说了你们的逃亡,已经找了你们好几天了。”一位驼背的老人解释道,“我是沃朗博格医生。”
“至于我,我是沃朗博格太太。”一位没有牙齿的女士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们,欢迎你们的到来。”弗雷德里克说道,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们有十几个人。你们要知道,对于这个国家所有的老人来说,你们就是英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国。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逃跑了,而且还活着。权力机关曾想让人们以为他们找到了你们的尸体,但是大家很快就明白那只是他们伪造的假象。那些尸体比你们年轻太多了。”
他们放声大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这突然的激动引得许多人开始咳嗽、脸红和出汗。他们现在有二十四个人了。新来的人带来了许多珍贵的物品:纸、笔、刀、助听器、眼镜、拐杖、药品、绳子……沃朗博格医生甚至炫耀着他的步枪,这是他作为志愿者参加了朝鲜战争后的额外收获。
“太好了!我们现在有足够的东西来支持着度过一次围攻了!”卢塞特欢呼道。
“是的,而且我坚信其他人也会来加入我们的队伍的。在这之前,逃跑的人既没有避难的希望,也没有可能性,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总是被再次找到。现在,他们知道在这里,在我们的山里,一切都有可能。我敢肯定,就是现在,就有几百位老人在这个区域里寻找着呢。”
的确,一天又一天,一波波老人陆续来到这里,反抗者的队伍壮大了。因为没有合适的药品,许多人在刚到时或抵达后不久就因筋疲力尽而去世。但是,幸存下来的人很快就变得结实起来。
机智的沃朗博格医生教会了同伴们编织捕捉兔子的活结。他的妻子是名顶尖的植物学家,她教会了其他人如何辨识可食用的蘑菇(可惜他们因为一些可疑的蘑菇而损失了几个人)以及如何种植谷物和蔬菜。
福尔特朗先生曾经是电工,他带领大家建造了一台风力发电机,那小巧的叶片刚刚好超出树顶。得益于这一工具,他们的山洞里很快就有了光。
弗雷德里克负责建造管道系统,将临近的水源引到他们的住处。森林里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容易了。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作一名幸存者,而弗雷德里克这样强调道:“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奇迹。”
他们很快就超过了一百人,聚集在这个山洞以及邻近的洞穴里。弗雷德里克和卢塞特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被CDPD畏惧,而被所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欣赏。弗雷德里克成功地在密林里照了相,而他的相片很快就被悄然张贴在老人们的房屋里。他为自己这个逃跑者团体取了个名字——白狐狸,并提出了一句团结他们的口号:“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
然后他们决定对大众喊话,并撰写了一份宣传单:
“请尊重我们。请爱我们。老人可以看小孩,可以打毛衣,可以熨烫衣物和做饭。所有这些需要时间来做并让年轻人厌烦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做,因为我们不害怕时间的流逝。
“人,在杀死他的先辈的同时,其所作所为就如同老鼠,它们总是会消除它们社会里最弱的因素。我们不是老鼠。我们知道怎样互助,知道如何在社会中生活。如果我们谋杀最弱的,那么群居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让我们结束反老的法律吧。请学会如何利用我们,而不是消灭我们。”
他们想尽办法让这一呼声在全国得到了传播。
但是,弗雷德里克仍然不满意。一天,他意识到只保护自己的团体是不够的。他们同样应该释放所有还被CDPD禁锢的老人。于是,“白狐狸”中最积极的成员学着装扮成“年轻人”。他们染了头发,带上假文件,装作“后悔了”的孩子们,在犹豫期结束之时去接回了他们的长辈。慢慢地,面对这种“后悔”的升温,权力机构开始感到困惑,而这也播下了怀疑的种子。随后,他们便要求所有想要重新接回长辈的人先出示自己的双手,因为它们总是会暴露自己主人的真实年龄。
弗雷德里克于是决定进行城市游击战。“白狐狸”行动分支的所有成员开始大规模攻击“和平与舒适休闲中心”,就这样从他们的牢笼中解放了五十多名老人,而他们自己的队伍也因此再一次扩大了。“白狐狸”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白狐狸军。
警察和CDPD已经确定他们的藏身地点在山区,并多次尝试过攻击他们,但是年长的将军们带着武器装备加入了他们。他们不再只用可怜的弓箭来保护自己的营地了,而是真真正正地拥有了机关枪和直径为六十毫米的迫击炮。
新政府由占有年龄优势的部长和国务秘书组成,他们拒绝让步。老人们开始在自己家里被装备越来越精良的工作小组逮捕,权力机关似乎想要在反抗扩大到全国范围以前将一切结束。CDPD也不再使用大巴车,而是从银行征用了防弹车。政府也不再仅限于摆脱负担,而是颁布了越来越收紧的政策:六十岁以上老人禁止工作,禁止孩子支持自己的父母。
作为反击,“白狐狸”突击队加大了动作。双方的态度都变得更加强硬。山洞和其他石洞都被改造成了要塞。在山中的生活变得更安全,更舒适,更加令人愉快,而且他们很愿意承认,生活在秘密状态中对他们来说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恢复青春的良方。他们希望自己的反抗军队能够造成权力机构的担忧,从而推动反老法的修改工作,或者让总统向他们让步。但正相反,卫生部长设想了一出大戏,旨在彻底解决这次事件。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计策能使这些反抗者服从政府,而是打算使用流感病毒,就这么简单。
一批直升机在森林上方大量投放了病毒样本。卢塞特第一个死去。尽管如此,弗雷德里克仍然拒绝让步。
当然,他们迫切地需要疫苗,但是国家已经提前下令摧毁了所有库存。传染于是不可避免。他们失去了越来越多的同伴。
三周以后,当警察来到这里逮捕剩下的“白狐狸”成员时,没有遇到任何的反抗。弗雷德里克被CDPD的一个新分支逮捕,这个分支的成员完全由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组成。
据传,弗雷德里克在接受针剂而死之前,双眼冷漠地直视着给他扎针的刽子手说:“你也一样,有一天,你也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