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出生开始,一切都已经在你身体里了。你只是在学习你已经知道的一切。”古斯塔夫的父亲曾经对他解释说。
一切都在我的身体里。一切已经在我身体里了……
他曾经一直以为他是在旅游和积累经验时发现世界的。那么,他会不断重新发现自己已经知道的事物吗?自己一直以来都已经知道的事物?这个念头困扰着他:一切都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学到,我们只是让自己发现隐藏起来的真相。那么,一个婴儿已经是一位伟大的智者了吗?一个胎儿已经掌握了渊博的学识了吗?
古斯塔夫·卢布莱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已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且深受邻居们的尊重。但是“一切从最初就已经在每个人的身体里了”这个想法,这个简单的灵光一闪的想法,一直困扰着他。
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开始沉思,他已无法再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所以,一切应该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了。一切,他对自己说,也就是说生活在这世界上没任何用处了?
他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主角赫尔克里·波洛,他能够解决侦探谜题,而不需要离开他的沙发和拖鞋。古斯塔夫于是在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没有出门。他的妻子十分尊重他内心的旅程,悄悄地为他送来了餐盘。
“亲爱的,”他对她说,“你知道什么困扰着我吗?活着没有任何用处。我们什么也学不到,只是在重新发现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物。”
她坐在了自己丈夫的身边并温柔地对他说:“原谅我,古斯塔夫,但我跟不上你的思维。我去了学校,也学习了历史、地理和数学,甚至体操。我学习了自由泳和蛙泳。我和你结了婚,还学习了夫妻相处之道。我们有了孩子,而我也学习了如何教育他们。在经历这一切以前,我并不知道这些。”
他漫不经心地啃着一块面包。
“你确定吗?你不认为事实上只要问问你自己,你就可以将所有这些知识更新,甚至是只需要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里就足够了?至于我,独自在这个房间里,最近几天我就似乎学习到了比环球旅行两圈还要多的东西。”
她没能阻止自己反驳他:“如果你进行了环球旅行,你就应该知道中国人是怎样生活的。”
“但我知道啊。我在自己身体里找到了答案。我问自己,地球上各国人民是怎么生活的。于是,我的脑海里就闪过一些他们生活的画面,就像是一些记录着他们生活的明信片。在我之前,成千上万的隐士已经完成了同样的精神旅程。”
瓦莱丽·卢布莱摇了一下她美丽的红棕色头发。
“我认为你错了。当你把自己封闭起来生活时,你的视线肯定是有局限性的。事实超越了你大脑的边际。你低估了世界的多样性。”
“不,是你低估了人类大脑的能量。”
瓦莱丽不想激起争吵。她没有展开对她来说显而易见的论据。至于她的丈夫,他不再接待任何病人,也不再愿意与任何人相见,甚至是他自己的孩子。只有他的妻子能够看他,条件是她不给他带来任何可能打扰他的外界信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继续给他送食物,为他服务,支持他。即便她并不赞同他的信仰,她也不打扰他的宁静。
他变得非常消瘦。
他对自己说,只要人类还必须吃饭和睡觉,那么就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必须将我们带出这种对睡眠和食物有所依赖的被奴役的状态。
于是,他慢慢在一块大黑板上画满了各种图表。然后,他订购了各种电子器皿。这之后,古斯塔夫将好几个以前的工作伙伴聚集起来,共同投入了大量的计算和调整中。
古斯塔夫试着向他的妻子说明他尝试进行的实验:“问题在于身体。我们被包裹在肉体中,且充满了血和骨头,它们都需要我们的维护,它们会衰退,会开始疼痛。因此,我们必须保护身体,让它暖和,让它进食,当它生病了则要治疗它。身体需要睡觉和吃饭以便血液能够流通,但一个大脑所需的照顾就少多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理解的。
“……我们大脑活动的主要部分都被浪费在了器官管理的工作上。对身体的维护和保护占用了我们所有的能量。”
“但我们的五感……”
“我们的各种感觉欺骗了我们。我们歪曲了它们向我们发出的信号。我们惦记着诠释世界,所以我们生活在一种假象之中。我们的身体限制了我们的思维。”
他打翻一只水杯,水流到了地毯上。
“世上存在着容器和内盛物,”他指出,“就像身体和思维。但是如果没有杯子,液体也可以继续存在,而没有身体,思维就自由了。”
有一瞬间,瓦莱丽问自己,她的丈夫是不是疯了。
“是的,但是摆脱自己的身体,就是死亡。”她客观地说,带着些惊慌失措。
“不一定。我们能够摆脱自己的身体同时保留着自己的思维,”他回答道,“只需要将大脑存放在有营养的液体中。”
突然,她明白了,原来那些堆积在办公桌上的图表都是有意义的。
手术是在一个星期四进行的。在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和几个他信任的科学家的见证下,古斯塔夫即将退隐到自己的大脑中。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士,他决定接受世界上最极端的外科切除手术——切除大脑以外的身体。
带着最大的谨慎,古斯塔夫的同事打开了他的颅腔,就像打开了一辆车的引擎盖。他们将头盖骨放在一个铝制托盘上,就像一个没有用的盖子。用来思考的粉红色大脑就在那里蠕动着,也许正沉浸在由麻醉而引起的人工梦境中。
外科医生们将大脑与它所受的外界支配一个一个地分开。他们首先切断了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然后是为大脑提供血液的颈动脉。最后,他们非常小心地将脊髓与脊椎脉络分离开来。接下来他们将大脑取出,然后快速放入了一个装有透明物质的罐子中。于是,颈动脉就可以从这个维持生命的液体中吸收糖分和氧气。而听觉和视觉神经则被封锁了起来。外科医生还安装了一个带有温度调节器的保温系统以便保持大脑和它周围液体的恒温。但是,如何处理他的身体呢?
古斯塔夫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都安排好了。
在实验前写下的遗嘱中,这位医生明确指出他的身体不应被葬进家族墓地。科学帮他从身体中脱离了出来,那么他就应该将这几十千克的内脏、肌肉、软骨、血液和各种津液献出来以礼敬科学。他希望研究员们能够以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式使用它。
“爸爸死了吗?”他的儿子问道。
“没有。他还活着。他只是改变了……外貌。”瓦莱丽不安地回答。
她的女儿感到一阵恶心。
“你是说现在,爸爸,就是这个?”
她用手指指着存放在营养液中的大脑。
“是的。你们不能再和他说话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他,他非常强烈地思念着你们。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
瓦莱丽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她的孩子将会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而她自己也会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情况下老去。
“妈妈,我们要拿这个怎么办呢?”小女孩指着那个罐子,粉红色胶质物体在里面安静地漂浮着。
“我们将把爸爸放在客厅里。这样,我们还是可以每天看到他。”
开始时,罐子被庄严地放在了引人注目的客厅中央,就像鱼缸一样被照亮。家人们给予了他应得的尊重:家庭杰出的一员。
孩子们偶尔会和悬浮在液体中、像粉色大蔬菜一样的物体讲话:“爸爸,你知道吗?今天我在学校得了高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得到我说的话,但是我肯定这会让你开心的,不是吗?”
瓦莱丽带着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视着和罐子交谈的孩子。她有时也会和大脑说说话,特别会提出一些关于怎么掌管家里财务的问题。古斯塔夫(曾经)在这个领域是那么的有天赋,以至她觉得会有一个答案穿透罐子而来。
至于古斯塔夫医生,他正在没有声音刺激的安静中进行其他方面的进化。他没有睡觉,没有做梦,他在思考。刚开始,很自然地,他问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朋友和病人,后悔自己抛弃了他们。但是,很快,先锋者这一面就占了上风,他献身给了一次绝无仅有的实验。在他之前有那么多的隐士曾经梦想能够活在这样的安静中。现在,即使有人杀了他,他也不会感到痛苦的。也许不会。
现在他面前展现的是广无边际的知识,更广泛地说,是所存在的知识。这一切都是他的了:内心世界无限的全景,以及我们能够想象的最疯狂的旅行,而且一直延伸到最深处。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瓦莱丽·卢布莱慢慢老去,但她丈夫粉红色的大脑没有显示出一点皱纹。孩子们长大了,渐渐地,罐子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当有新的沙发到来,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将古斯塔夫挪到了客厅的角落,放在了电视的旁边。没有人再去和他说话了。
在父亲旁边放上一个鱼缸的想法直到二十年后才出现。刚开始,这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但必须说,二十年后,人们已经逐渐将透明罐子里的大脑当作了一件普通的家具。
在鱼缸之后,他们在古斯塔夫周围放置了植物,然后是非洲雕塑,然后是卤素灯。
瓦莱丽·卢布莱去世后,他的儿子弗朗西斯被强烈的愤怒主导,试图打破这个装有如此无动于衷的大脑的罐子。而古斯塔夫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了。他的妻子去世了,而他也许根本不在乎。在这肉团中有哪怕一点点的感觉吗?
弗朗西斯的妹妹卡拉及时拉住了他,那时他已经将罐子拿到了水池上方。然而,这次怒意也有它的结果:古斯塔夫从客厅被移到了厨房。
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
卡拉和弗朗西斯也去世了。在去世前,弗朗西斯对他的儿子说:“你看到这个罐子里的大脑了吗?它是你祖父的,他已经思考了八十年了。你必须帮助他维持温度,偶尔还要换营养液。总之,它只需要很少的糖分就可以运作。一升葡萄糖就足够它连续六个月的营养了。”
而古斯塔夫在继续思考。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去理解一些奥秘。除了可以不受干扰地冥想以外,大脑的摘除也延长了他的生命。如果说一开始有些艰难,那么后来静思的效率则是呈大幅度增长的。他发现的答案越多,找到答案的速度就越快。而通过将这些答案交叉,他又打开了提出问题的新思路,然后就又得出了找到答案的其他路径。他的思想就像枝叶越来越细、越来越复杂的一棵大树一样铺展开来,而且这些枝叶还会经常互相交叉以产生新的树枝。
当然,有时他会怀念掼奶油蛋糕的味道、他的妻子瓦莱丽和孩子们,以及一些电视连续剧和布满云彩或繁星的天空。他也想要整夜地做奇幻电影梦。他有些怀念某些感觉:愉悦、冷和热,甚至痛苦。
让我们承认吧,没有刺激,生活似乎会更加温和,却也更加无趣。但他并不遗憾这次实验,即使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他明白了生活的意义和世界的秩序,并且知道了如何发现自己体内巨大的力量。他深入普通人意想不到的大脑区域进行了探索,发现了25个有意识的想象层,每一层都包含着上百个超级复杂的幻象。他还瞥见了一些革命性的观念。不能将这些与其他人交流是多么遗憾啊!在这25层有意识的想象层下,他看到了9872层无意识的想象层。他甚至发现了自己对于管风琴音乐的真实兴趣,而管风琴音乐是藏在最广阔的音域下的。他再也没有耳朵去欣赏这种乐器是多么遗憾啊!
弗朗西斯的孙子去世了,他也在去世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你看到那个罐子了吗,在厨房厨具柜上的那个?那是你曾曾祖父的大脑。你要偶尔给它换一换营养液,也不要让它太多暴露在穿堂风中。”
而古斯塔夫继续在思考和探索他的思想。从此以后,再不是关于想象力和记忆了,而是其他东西。他将这个区域命名为“渗透”,这是一种还没有被人类应用的思考方式,正是它让人们从非常简单的概念开始“渗透”的。
渗透使思维更活跃,并再次开启了新的想象层,它们位于无意识想象层的下方,确切说,是在渗透区域中。
“妈妈,那上面,在罐子里的那块肉是什么?”
“比利,那是不能动的。”
“那是鱼吗?”
“不,比这个复杂。那是你的先祖之一。他还活着,但是只剩下了大脑。整个家族把它保留了下来作为纪念。我们只须为它保持合适的温度并用葡萄糖来维持它。”
两天后,比利带了些朋友回家。他们都对这个罐子感到惊讶。
“哇……我们能把它拿下来看看吗?”
“不行,妈妈说不能碰它。”
在渗透区域下面,古斯塔夫又到达了一个更加令人兴奋的想象区域,最疯狂的梦想和精神错乱都是从这里发出的。这个区域,他将之称作“梦幻区”,包括18万种不同的理解和创新层,许多完全超现实的头脑风暴都从这些层次里穿过的。古斯塔夫很幸福,他在自己的思维里再也不感到无趣了。
突然,他感到了一阵刺痛。
“不,住手!”比利叫道,“如果你继续朝它倒番茄酱,我今天晚上就没有番茄酱吃了。”
古斯塔夫的大脑在他的营养液中发现了新成分,这添加物引起了十分奇妙的幻觉。头脑风暴变成了光线的强震。他在十分钟里游览了梦幻区的18万个层次。
孩子们发现了大脑微小的抽搐。
“它活着。这个东西在动。你的先祖似乎喜欢番茄酱!如果我们倒点醋呢?”
闪光。这种调料对古斯塔夫产生了更大的影响,非常大的影响。一些可怕的事物震撼了他的内部世界:黑色的旋风、海蓝色岩石中橙色荧光液体的爆炸、冒着烟的血浪、可笑的面孔、长着侏儒海马头的蝙蝠……
古斯塔夫的思维之旅已经超越了一切致幻药物能够引起的幻觉。在他面前,草坪的草变成了锋利的小剑。他很高兴自己不再有腿脚,即使是在梦中。他飘飘欲仙的大脑只被草尖稍稍划了下。他将草坪掀了起来,就像掀起一块地毯,并在梦幻区的下方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净化区”。这就是个完整的宇宙,庇护着恒星、行星和各大星系,而这一切就位于他的大脑里,就在他的梦幻区下面。在他令人赞叹的大脑深处,应该足足有十亿星辰吧。
当比利的妈妈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惊讶的场景:孩子们已经用掼奶油和干果覆盖了先祖的大脑,而他们还在继续向上面倾倒所有他们手边能找到的东西。
“再来点儿果酱吧,大脑先生?”
比利的妈妈遣散了孩子们,她忍着恶心,自以为是地将先祖的大脑用水龙头里的水冲洗后重新放入了一个干净的鱼缸。
城市水不是咸水,它摧毁了古斯塔夫成千上万的神经细胞。事实上,水龙头里的水比番茄酱坏多了。仍然包裹在掼奶油和番茄酱中的古斯塔夫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了那不可描述的精神世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认为人类只使用了他们大脑的百分之十。他错了。古斯塔夫·卢布莱正在确认人类只使用了大脑的百万分之一。
尽管被禁止了,或者说由于被禁止触碰,比利的同学从此对那个罐子和其中那个奇怪的住户感到越发好奇。小男孩于是决定组织一些付费参观以补充自己的零花钱。
“这是什么呀?”
“我的先祖。”
“一个大脑?”
“是的,他在身体里活够了。”
“他疯了吧!”
“不,他没有疯。妈妈说他还活着呢。”
一个不耐烦的男孩将手伸进了营养液,并利落地将大脑给拿了出来。
“哎,小心点!不许碰它!”比利叫道。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男孩让大脑掉到了地板瓷砖上。
“快把我的先祖放回他的水缸里!”
但其他的孩子已经开始像扔橄榄球一样扔着大脑玩了。
“把我的先祖还给我!”比利抗议说。
大脑从满是墨水的手里被传到涂满了果酱的手里。最后,一个小个子将它成功投入了垃圾桶中。比利不敢将大脑取出来。他更倾向于告诉妈妈有个孩子偷走了它。
而比利的爸爸下楼将垃圾倒入了房子前面的一个大垃圾集装箱。
没有了营养液,古斯塔夫逐渐衰弱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只流浪狗将他拖出了这个僵局。
流浪狗不知道这团肉其实是古斯塔夫·卢布莱,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绝对的隐士。于是,很直接地,狗吃了它。
于是,一个自发探寻自身的男人那深不可测的思想就这样结束了。
古斯塔夫触摸到了思想的底部。在他思考的最后,他只找到了一个深渊,而那让他晕眩。
死亡对他来说是最后一个真正让人激动的奇遇,他庄严地迎接了它。
流浪狗吃完了晚餐,轻轻打了个嗝。而古斯塔夫·卢布莱思想中还剩下的一切都消散在了夜晚的微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