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但是，我的心里很少有不想我们四个朋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除了不想学而又必须学的课程，以及回到家尽量回避同爸爸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之外，剩下的一件盼望的事，就是我们四个朋友欢度的愉快时光了。

有一天在学校里，我听见马程序和刘美美老师在说话，我突然发现马程序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厉害。如果闭着眼睛听，会误以为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在说话。他的声调变粗了，低了，看人的眼神也变了，变得也……成熟了。

我跟江鱼说，让他留意一下马程序说话时的声音，跟过去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江鱼观察了一个上午，对我说：“这小子没什么变化，还那样。”

我把郁葱葱叫过来，当着江鱼的面问郁葱葱：“你说，马程序这两个星期有什么变化？”

郁葱葱说：“他说话时声音变了。”

“变什么了？”江鱼很奇怪我和郁葱葱的发现。

“很明显的，他的声音变粗了。”

“是吗？”江鱼用眼睛到处寻找马程序，教室里没有，他就反问我们：“他的声音真的变了？”

郁葱葱总是能说出一些我和江鱼说不出的话和感受来：“其实，我们都在变。就因为我们三个还是天天在一起，太近了，感觉不到变化罢了。马程序有两个星期不跟我们三个在一起了，有了距离，我们就会发现他变化了。距离让人看得清楚。”

我看看郁葱葱，对江鱼说：“你虽然写过东西，但是，我觉得郁葱葱是搞文学的料。”

郁葱葱冲我摆了一下手说：“得了，别胡乱夸人了。”

从江鱼的脸上就能看出他不舒服，他心里肯定更不舒服。江鱼突然问道：“郁葱葱，你最近读过什么书？”

郁葱葱轻描淡写地回答：“读什么书啊。”

就像是两个对手，被击败的人特别想窥探到对手胜出的原因和隐私。郁葱葱还是淡淡地说：“没读什么书。”

“读就读过呗，读过什么书都不愿意告诉别人啊？太自私了。”江鱼一脸的不高兴，觉得郁葱葱作为朋友不够意思。

我也想知道郁葱葱最近看了什么好书，就问他：“跟我们两个说说，都读了什么好书。”我不希望郁葱葱对江鱼如此不冷不热的，因为，我们四个朋友已经剩下三个人了，我不想再出什么事了。

郁葱葱从我的眼神和口气中理解了我的心情，就回头对江鱼说：“我有一次去你家里，看见你爸爸的书柜里有很多的书，我翻了几本，我记住了几本书的书名，去书店里买了回来，有《从此黑白不分明》，是李敖的，《朗读者》是施林克的，《在路上》，凯鲁亚克的……”

郁葱葱没说完他读过的那些书的书名，已经让我吃惊了。江鱼的脸上红一下白一下，觉得自愧不如吧。自己家的书，自己没看过，让别人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确实不好意思了。郁葱葱说完了那一长串国内国外的作家名字后，江鱼嘴还硬，最后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些书都在我家的书柜里看见过？我怎么没见过这些书？”他说着，就用手敲桌子，也不知道是对自己不满还是对郁葱葱不服气。

我说：“别敲桌子，要敲，就敲自己的脑袋。”

郁葱葱见江鱼的样子，他不说话，他不愿意跟人争辩。这正是我对郁葱葱另眼相看的原因。郁葱葱那天还跟我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马程序的生日快到了。

我一愣，郁葱葱不提醒，我还真的忘了。我觉得这是一次恢复我们四个人友情的绝好机会。

我把马程序生日的事说给江鱼听，江鱼一听就炸了：“他过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还准备送礼物啊？你送了礼物，他要不要还不知道呢，我不送，你们要送就你们送，我是不送！”

看见江鱼激动的样子，我问郁葱葱：“你送吗？”

“送。”

“我也送。”我说。

我和郁葱葱一逼江鱼，江鱼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孤独得要命，就埋怨道：“你们都送，我怎么办？我从心里不想送给他礼物，要送，也是看你们两个的面子。”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想，只要江鱼给马程序送了生日礼物，接下去的事就好做了。但是，我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了，要送，别送什么王致和的豆腐乳臭豆腐之类的了。”

郁葱葱听我一说，偷偷笑。当时，我过生日时，他送我的是金属杯子，马程序送的是王致和豆腐乳，江鱼最损，送的是王致和臭豆腐。

江鱼说：“给他送礼物就不错了，他马程序还有权挑什么礼物？”

江鱼已经同意给马程序送生日礼物了，这说明他不记仇了。我故意问了一句：“马程序准确的生日是哪一天？”

江鱼脱口而出：“五月十三日下午五时出生。”

我又故意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郁葱葱听我问话时，一直在偷偷笑。郁葱葱从不怀疑我的记忆力，他不会认为我记不准马程序的生日。

江鱼说：“马程序说过多少次了，他妈在医院的床上折腾了一下午才生出他来，说他赖在他妈肚子里那么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等着吃晚饭呢。”

我一直在想着给马程序买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我想给他买件珍贵些的礼物，在我的经济允许的情况下。我想了半天，决定向爸爸伸手求援。

这种时候，我总是抓住爸爸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机会，给他的茶杯里续一点水端给他。爸爸看看我，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让我讨厌的冷笑：“又有什么事了吧？”

我继续赔着笑脸：“有点事。”

爸爸说：“除了钱，什么事都可以。”

我收了笑脸，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爸爸跟妈妈嘀咕道：“小样儿，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妈妈埋怨爸爸：“你上来就把必胜的路堵死了，也不问问儿子倒底有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能阻止美国打伊朗啊？”

“不跟你说了，有时，你比儿子还不懂事。”妈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就进了我的屋子，问我说：“你真的想跟你爸要钱啊？”我说是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妈妈掏出十块钱递给我：“你过生日时，同学都送礼物给你，你应该也送礼物给同学。”

看见妈妈放在我桌子上的十块钱，我问她能不能再给一点。妈妈问我：“你想要多少？”我说：“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现在房子在涨价，你们学生之间送礼物也在加码啊？”看见她为难的样子，我语塞了，把桌上的钱拿起来，塞进妈妈手里：“我不用了，我想办法吧。”

妈妈说：“这十块钱也不要，你去偷啊？”

我把嘴凑到妈妈的耳边狠狠地说道：“抢银行。”

妈妈笑了：“要抢银行，你也要知道银行的大门朝哪里开啊？”

我接着开玩笑：“我和江鱼拿着刀从银行的大门进去，郁葱葱和马程序在外面接应……”说到这里，我顿住了。因为提起了马程序，连开玩笑都有了障碍。

“怎么不往下编了？编啊？”妈妈催我，像是在听那个突然蹿红的相声演员郭德纲说的不着边际的段子。

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妈妈说：“你怎么了？一会儿猫一会儿狗的？这十块钱还要不要？”

我仍旧闭着眼睛，说：“不要。”

“真的要抢银行？”妈妈想继续跟我开玩笑。

我说：“我要睡了。我累了。”

后天是马程序的生日，我要在他的生日之前，把礼物买好。我在第二天的下午，把自己用了半年的mp3卖了。我独自一人跑到电子市场大门外，跟一个小子讨价还价了一个钟头，才成交了。那小子看出我要急于出手，所以，他像刽子手一样狠狠杀我的价。我痛苦地降了三分之一的价格，让那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那小子拿着我的东西心满意足地跟我告别时，我想，即使抽他两耳光，也解不了我内心的愤懑。

口袋里有了钱，我在晚上给江鱼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给马程序买了生日礼物没有，我觉得江鱼买没买礼物很重要，比我和郁葱葱的礼物重要得多。江鱼似乎心里很烦，简短地说了几句：“我会买的，你怎么变啰唆了？”我担心江鱼心情会变坏，马上说：“算我多事。”

怕第二天没时间，我决定在晚上逛街，给马程序买一双跑鞋。这是我和这几个朋友还有我们的家庭背景所允许的最昂贵的礼物了。我们反对假货，但是，在经济拮据时，只能伪心充当假货的追随者。

我买了一双假名牌跑鞋，又买了一张彩纸，认真地把它包好，写上了马程序的名字和他的出生年月日。我用一个印着潘玮柏头像的大袋子，装了礼物，带到了学校。郁葱葱看见我准备的礼物，像是笑了一下。我问郁葱葱：“你买了吗？”因为我发现郁葱葱的手里空着。郁葱葱指指自己背上的包说：“在包里。”我要求看看他包里的礼物，郁葱葱说等会儿送给马程序就可以看见了，他现在不想拿出来。郁葱葱还说，江鱼也买了礼物。

我问郁葱葱：“马程序不会拒绝我们的礼物吧？”

郁葱葱说：“出于礼貌，马程序也不会拒绝我们的礼物。”

江鱼进了教室，也是关心我准备的礼物，见我桌下放着大袋子，里面又装着一个大盒子，就问：“里面是什么？不是房子吧？”

“少讽刺了。”我见江鱼的手里也是空空的，就伸手摸他背后的包。江鱼就躲，说道：“别乱摸，摸炸了。”

这时，马程序进来了，我站起来，把纸袋递给了他：“今天是你的生日。”

马程序看着纸袋和里面的盒子，问我：“什么礼物？”

我说：“一双跑鞋。”

“太贵了。”马程序说。

“假名牌。”我安慰马程序。

马程序说：“假的也不便宜。谢谢你。”他把我送的礼物放在书桌底下，用腿拢住。郁葱葱走到马程序跟前，把一瓶王致和豆腐乳放在他桌子上：“生日快乐。”

我回头看江鱼，江鱼从自己的背包里也拿出了礼物，竟然是王致和臭豆腐，他把它摆到马程序桌上，什么也不说，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马程序死死盯着桌上的豆腐乳和臭豆腐，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江鱼说：“谢谢你的礼物。”

教室里的大多数同学和我，都看见马程序的眼睛里有东西。因为感动才会出现的东西。马程序在克制眼里的东西掉下来。

在买生日礼物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比郁葱葱和江鱼想得过多了。我的礼物显得矫情和做作，所以它的作用显得太急功近利。而真正触动马程序内心的，还是王致和豆腐乳和王致和臭豆腐。这一红一黑的普通食品，走近了马程序已经远离了我们的心。

江鱼的内心不是一张白纸。 S/N6UXYVgsbuqeejQYROpu2eOngLnoRCs8wtZc9iRFfQrbUaOrn2vn8VqVucDZ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