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讨厌女生杨天笑的所有行为。过去,我没有这种情绪。自从她出现,让我们四个兄弟之间的友情出现了裂痕之后,这种怨恨一个女生的情绪就越来越重。但是,我不说出来,在心里头藏着,憋着。说实话,也不大好说出口。所以憋得难受。
我突然决定每天在家中坚持做俯卧撑,做一百个。过去,我最不想做的运动就是俯卧撑了。我觉得这种机械运动很蠢,没有智商,有点自虐,更像是做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现在,我憋得自己做这种运动,算是自罚吗?
一、二、三、四……我连呼带喘地做下去,直做到两条胳膊颤抖起来,一下子趴在了地板上。我翻身仰躺着,看见自己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躲过了一场火山爆发。我心情好多了。
我望着窗外的夜灯,决定继续虐待自己疲惫的心。我要跑步,直到把自己累死在无人的大街上。
说来也怪,我们东北很少发生地震。那些易发地震的地方都在日本,离我们中国大陆还隔着一片海。我想,日本国发生的地震一路传到我所在的城市,也变成一场小雨了。但是,就在我来到大街上准备跑步时,我觉得脚下晃了一下,眼前的路灯和车辆在瞬间抖了起来,像是正在放映一部灾难电影。这时,就听见有人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很短的时间里,我看见我们家临街的马路上站满了人。我也看见了爸爸和妈妈冲上街来,到处喊我的名字。我没回答,让他们为我着急吧。我朝另一条街道上跑去。地震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惊恐开始烟消云散。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爸妈为我焦急时,心里反而痛快起来。但是,我不知道血液中流淌的怨恨没有像地震那样平息。
我转到了一个街角,那是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台上有一个透明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个过气的电影男明星拿着一部手机向路人献媚。说他过气,是因为他的头发怎么吹,怎么搞,使了多少发胶,他青白的头皮都暴露无遗。我没停脚步,跑到了它的后面,却看见一对男女在黑影下相拥。我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想看看这对男女是不是只拥抱不接吻。这对男女很投入,根本没留意身边站着一个爱看热闹的人。那时,我突然想起了马程序和杨天笑。我把眼前的两个人想像成了马程序和杨天笑。
大概,眼前的这对男女因为刚刚发生的地震,以为是生离死别的大限到了,全然不顾身外的世界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很正常,他们是一对相互吸引的男女。
不正常的是我。我今天没有办法让自己正常。
我冲着他们喊了一句:“地震了!”
跟广告牌上的灯光溶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动了一下,抬起他们的头来。借着广告牌上的光,我看清这对男女是中学生,可能比我高一年,也可能比我低一年,也许跟我一个年级。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参与将要发生的事。
“什么事?”那个男生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问我,那声音听上去,我像是一个无事生非的臭小子,专门滋事捣乱,就是因为有我这种人才把世界搞得很糟。
我歪着头看着这对男女。
我喜欢有人接我的话。就像是我向天下好汉们下了战书,有人揭榜了。我还想重复一句刚才说过的话,地震了!但是,我不想说了,我只是瞪着他们。
男生终于把头完完全全抬了起来,一头朝天乱飞的短发把主人放纵的性格暴露出来。他的个头比刚才高多了。他把身边的女生推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像是让她站得远一点,别伤着她。
然后,他对我说:“说话啊?你看电影还买票呢,看真人表演更得收费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人。只在五六十米外的地方,有几个匆匆过客。那个男生已经走到我跟前了,脸上还带着吃大餐之前才有的微笑。我马上就判断出,这是一个经常打架,周旋在男女生之间的人。
我不能再等了,等到他先动了手,就晚了。他可能以为我怕了,继续他的讽刺和挖苦:“刚才看清了没有?在电影上看不见吧……”
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很高,鼻骨也硬。在我的拳接触到它时,我的拳头从他的鼻峰上滑向一边去了。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先动手,大概,平时他遇到过的人都在他采用这种说话方式时,已经向他服软和缴械了。他的嘴里吭了半声,就蹲在了地上,把完整的吭哧声憋回了肚子里。躲在广告牌后面的女生转了出来,见地上蹲着一个人,就朝我直扑过来,大声埋怨道:“卫卫,看你下手这么狠,又把人打坏了吧?……”她肯定把立着的我当成了她的卫卫,把蹲在地上的当成是我了。
我对她说:“照顾好你的卫卫。他不知道刚才地震了。”
那个女生一愣,也蹲在了地上,把手放在男生的背上:“他把你打了?”
“对不起,我今天的心情不好。刚才,你们的现场表演让我的情绪更坏了。”说完,我接着跑步。
我听见那个女生在广告牌子底下惊叫:“卫卫,你的鼻子出血了……”那个叫卫卫的男生垂着头,扬着一只手:“你包里有纸吗?……”
我想,这个女生过去只看见过卫卫把别人的鼻子打出血。现在看见卫卫自己的鼻子流出血来,很不习惯。她肯定以为她的卫卫鼻子是金属做的。
绕过了两条街道,我刚才打人的手突然间疼起来。是那种尖锐的疼。疼痛的部位是我中指跟手掌相连的根部。我坐在马路边,揉着右手的痛点,就在这样的不安静的夜晚,我笑起来,一边笑,眼睛里还流出了泪。
我从上小学到中学到现在,有过打架的记忆,但是,都是被迫还击,从没有过主动出击,去挑衅对方的。我觉得被迫还击的结果会把真理留给自己,把无理和挑衅送给对方。不管结果是什么,吃不吃亏。
现在,是我主动出手的,让那个叫卫卫的男生没有了还手的能力。仔细一想,从我发现他们两个站在广告牌下,我驻足观望,到发生了这件事之后,都是我在挑衅……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从马路牙子上站起身,竟然朝刚才打架的地方跑去。广告牌下不见了那两个男女学生,我只看见地上有几张揉成了小团的纸,还看见了小纸团上的血。那血在夜晚的灯光下是黑色的。
我觉得一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很无聊,特别特别无聊。我后悔自己的举动。假如,刚才不是我先下手,真的让那个叫卫卫的先下手打破了我的鼻子,纸团上沾满了我的血,我现在也会很痛快的。
我是在发泄啊!我身体里的血液太热了,被我自身的体温烧沸了,它们四处奔流,还嗷嗷乱叫着,拥挤着,相互恶骂着,它们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凉快一下。
我凉快了,所以,我安静下来了。
我在半夜回到家的。爸爸和妈妈都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心里有了一点内疚,嘴上却说:“深更半夜不睡觉,坐在那里吓唬人啊?”
爸爸没说话,妈妈也没说话。他们可能为我担心了,见到我平安回来,就放下了心,不在乎我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学校大门口看见了江鱼,他的嘴唇肿着,脸色苍白。我问他怎么了?江鱼低着头说,我昨晚跟人打了一架。
我一听,差一点就笑起来。
“我挨了人家揍,你好像挺高兴的?”江鱼说话时,嘴唇不敢使劲,稍一用力,脸部肌肉就朝一边揪过去,歪着脸了。
我不能跟江鱼说,昨晚上我揍了别人,这样的话,江鱼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我问他:“跟谁打架了?不会是因为嫉妒心,半夜跑到马程序家惹事,又被马程序揍了吧?眼眶上的旧伤还没好,又有了新伤,你这日子昨过啊?”
江鱼歪着脸说:“你少恶心我。”
我问他:“你夜里不在家老老实实待着,跑出去转悠什么?跟谁打架了?”
“天黑了,我也没认出那家伙是谁。他说我瞪他了,我说没瞪。他又说,你瞪我了!我还是说,我没瞪!我看见他朝我走过来时,心里觉得要倒霉。果然,他一边说,突然就给了我嘴巴一拳,还说,‘我今天就打你个欠揍的嘴巴!’你说,这事能怨我?”因为江鱼这段叙述有难度,他的脸歪得很厉害。
我又笑起来。怎么想,都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滑稽,像是我揍了江鱼。
“你又笑?”江鱼的脸扭曲着,有点恼了。
我的情绪是一下子变坏的,并不是因为江鱼那张难看的脸老是在我面前晃。昨天的坏情绪就像是中断的铁路,现在又接上了,控制了我的大脑。我对江鱼说:“我为什么不能笑?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啊?连四个人的友情都没了,还剩什么?马程序还有个女生杨天笑想着,我们有什么?我连笑都不行了?……”
江鱼瞪着两只眼睛有点发傻,觉得我情绪变得太快:“你神经没受刺激吧?”
“受刺激了。我吃药了。”我在气头上,说这种话很痛快。
“吃什么药了?”
“毒药!”
江鱼听了,伸出手:“你吃毒药了?给我点,别自己吃,分我一点。我也想吃点毒药。就你毕必胜厌世啊?我都郁闷一学期了!”
“滚一边去!”我转身走了。
郁葱葱看见江鱼肿胀的嘴巴时,像是吃了一惊,他没问江鱼,悄悄问我,江鱼又出了什么事?我说:“别问了。”
说不出为什么,我暗地里一直盯着马程序的表情,想知道他看见江鱼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从马程序进了教室那一刻起,他根本就没看江鱼一眼,连我和郁葱葱都不看一眼。我的心里真的很凉,凉透了,就像是严冬的季节,我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屋子的墙壁被风戳了个洞,冷风刀子一样吹进来。
下课时,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变得冷冰冰的内心小屋温暖了一下。郁葱葱从书包里拿出几袋薯片,他肯定是从他爸爸的食杂店里拿出来的。郁葱葱先扔给了我一袋,又扔给了江鱼一袋。我看见他手里还有一袋,我盯着他看,心里对郁葱葱存了一线渴望。我听见郁葱葱喊了一句:“马程序!”
马程序回头看了一眼郁葱葱,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郁葱葱就把手里的那袋薯片扔给了他。马程序伸手牢牢地接住了。
那一刻,我想拥抱一下不善言辞的郁葱葱。他的这一袋便宜的薯片,跟一剂良药一样,在跟我们身体里的毒药发生冲突,翻滚,搏斗,并占了上风。
我看见了我们四个曾经有过的日子,有些距离的景象看上去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我毕竟看见了。
看见了,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