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早上被大灰鹅追赶开始,我度日如年。我除了出门时把衣服穿好,尽可能不让自己身上的肉裸露出来外,还要躲避那些对我肤色感兴趣的大人和孩子们。但是,对我刺激最大的,让我倍加小心的,是那只受到我虐待的大灰鹅。它目标太小,说不准会从某一个角落扑出来,在我的下巴颏上再留下点纪念。
我的下巴上已经有了印记,是个半圆形的疤痕。鹅的硬壳嘴巴就是半圆的。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连温顺的鹅都会记仇,而且,仇恨如此大,事情都过去了两天,在树下乘凉的它一看见了我,就冲了出来。亏得我发现得早,不然,被它扑住,说不定又在我的脸上哪一个部位盖个惩罚的章子。我上面瓜家去,必须经过麦子家院门口,我绕圈子走。等我跟面瓜从他家出来时,就不能绕道而行了,那样做没道理。面瓜说:“去学校不走麦子家门口走哪里?”
我说:“她家有东西咬人。”
面瓜说:“麦子家没狗。”
我说:“别的东西也咬人。”
面瓜说:“她家养狼了?”
我只能结巴起来:“有……鹅!”
面瓜说:“梅水,你胆子不算小,还怕一只鹅?”
我不想说,也不能说了,因为说着话这会儿,我们已经到麦子家院门口了。面瓜扭头朝麦子家院子里瞅了瞅,说:“什么也没有,连一泡鹅屎都没有。”
我一听面瓜说了这句话,才把身板挺直了。在我经过敞开的院门时,我的步子比面瓜捯得快,只有这样才安全。我跑到面瓜前头去了。万万没有想到,那只大灰鹅从外边散步觅食回来,迎头撞上了我。我朝后退,靠在了面瓜身上,哆嗦着手指着大灰鹅说:“就是它……”
面瓜问:“谁啊?”
大灰鹅已经扑上来了。我像看见了炮弹一样,两只手遮掩着脸,卧倒在地上。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屁股暴露给对方。大灰鹅的半圆形的嘴,拿我的屁股毫无办法,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突然,我听见面瓜大叫起来:“鹅还咬人?还敢欺负男生?……”我偷偷一看,见面瓜脱了衣服,露着上身刺人眼的白肉,挥舞着衣服,驱赶着大灰鹅。大灰鹅被面瓜吓跑了,我想,它肯定是被面瓜上半身的白肉吓着了。面瓜没见过鹅欺负人,那只大灰鹅肯定也从没见过人身上的肉有这么惨白的。
我、修老师和面瓜在那些日子使用了很多办法,想使我们身上的皮肤恢复到原来的颜色。但没想到,我们先后又遭遇了更麻烦的事。
最先有不妙感觉的是我。
有一天,我在半夜醒过来的。脖子上出现了一种瘙痒,像是有条很细很小的毛毛虫围着我的脖子练长跑似的。它没完没了的,它也不感到累,它根本就不想歇脚。我开始挠自己的脖子。无论我怎么抓挠,脖子还是痒,而且越来越痒。我干脆坐起来挠,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这声音把住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妈妈弄醒了,她以为野地里的耗子钻进家了,就喊醒爸爸说:“梅水屋里有耗子,我听见声音了。”
爸爸说:“我都困死了,有耗子就有耗子,等明天再抓吧。”
妈妈说:“等明天抓,耗子就把你儿子的鼻子啃掉一半了。”
爸爸这才光着脚和妈妈来到我的屋子。爸爸拉亮了灯,看我坐在床上瞪着两只大眼睛,就问:“你在抓耗子?”
我说:“我在挠脖子。”
“脖子怎么了?”妈妈把脸凑到我的脖子跟前,用手搬动我的头,左看右看,然后说道:“脖子挺好的,怎么啦?”
我说:“痒。”
妈妈说:“怎么个痒法?”
我说:“痒得受不了。”
妈妈又把我的脖子看了一圈:“你挠了多久了?”
我说:“我挠了好长时间了。”
妈妈纳闷儿地说:“这脖子怎么连道红印儿都没有啊?”
爸爸也凑过来看,也说:“是啊,挠过之后,也该留下点红印啊!”他说着,也伸出手在我的脖子上挠了几下:“这儿痒吗?”我说:“痒。”爸爸就说:“我使点劲挠。”爸爸就加重了手劲挠,挠得我身子左右摇晃。
爸爸又捡查了一下我的脖子,没印,一点印也没有!
我瞪着眼问爸妈:“还痒,我的脖子怎么了?”
爸爸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事了。”
妈妈脸上有了惊慌之色:“会出什么事?”
爸爸跟妈妈说,他明天去找点中药回来。在他们商量对付我的脖子问题时,我继续挠着我的脖子。
第二天中午,爸爸从外面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弄回几大包中药交给妈妈去熬。中药味很难闻,倒在碗里放凉了,然后,妈妈用一块布蘸着黑色的中药在我的脖子上擦。妈妈擦了半天,我的脖子变黑了,像缠绕着一条黑色围巾。爸爸问我:“好点了吗?”
我说:“痒。”
妈妈说:“真的还痒吗?”
我生气地说:“痒就是痒,我骗你们干什么?”
妈妈回头对爸爸说,把那些恶心的中药倒掉吧。爸爸端着锅里的中药倒出去时,嘴巴里念叨着:这是怎么啦?
面瓜比我晚一天,身上也出现了瘙痒。只不过是我们痒痒的部位不一样,面瓜痒在脚上。他上课时,把凉鞋脱下来,两只脚就在课桌下相互搓着,不解痒时,他就干脆把脚放到板凳上,用手直接去解决问题。
刚开始,修老师还说:“面瓜啊,用两只脚丫子相互搓搓就行了,别把脚丫子端出来,影响别人上课。”
修老师在下午上课时,瘙痒也找到他了。他跟面瓜痒痒的部位一样,也是在脚上。因为他在上午刚刚说完面瓜,他还不好意思去挠,便穿着鞋踢黑板下边的墙,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但是,作为老师,他还强忍着不当众脱鞋,硬撑着。
当他手里的粉笔两次掉到地上时,我说:“修老师,脱了鞋挠一挠你的脚吧。”
修老师没脱鞋,用眼睛扫了一遍女生们的脸,他不好意思在女生面前脱鞋挠痒痒。这时候,麦子说话了:“修老师,脱了鞋挠吧。”
修老师受了女生麦子的鼓励,把鞋脱了。他不让我们看,便转过身去,猛挠了一阵子,然后,转过身来,心情舒畅地说:“谢谢同学们的理解,我们接着上课。”
放学后,修老师只把我和面瓜留了下来。在空空的教室里,修老师有些空荡荡的声音就无力地飘荡着:“我们必须要想点办法。”
没办法的三个人都坐在课桌上,我挠脖子,面瓜和修老师在挠脚丫子。
空荡荡的教室里,修老师难过的声音又飘起来:“是我害了你们两个。”
我说:“这怎么是老师害的?老师的脚丫子也出事了呀!”
修老师说:“梅水,你真的挺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