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想去的地方是教室。去了不是为了上课,目的是玩。夏天的教室里很凉爽,因为窗户没玻璃;冬天的教室很冷,因为没玻璃。
镇上邮局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糊满了泥巴的破摩托车,到了教室外,他不用下车,一条腿支在地上,回头从大帆布袋里掏出信和报纸,不说一句话,就从教室的破窗户里扔进去,再一扭头,破摩托车放一阵大臭屁,就跑没影了。镇邮递员一直戴着很大很大的墨镜,让我们看不见他的眼睛。有人说,他从不当众摘掉墨镜的,他的某一只眼睛肯定有点毛病。为了猜测邮递员的哪一只眼睛出了毛病,我和同学们打赌。再次等来了邮递员时,我站在小学校的房顶上,朝邮递员的脸上扔了一摊稀泥巴,那泥巴就糊在了邮递员的身上和脸上。逼得邮递员只能摘下墨镜。我们一看,他的眼睛根本没有毛病,就是太小了。比绿豆大点,比黄豆小点。我们就叫他小眼睛邮递员。
我记得很清楚,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们学校换了十几个老师。来了就走了。就像天上的大雁,不高兴就走了。
有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脸白,特别白,她第一天给我们上课时,她还没说话,我先说话了:“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她的眼光从教室的破窗户望出去,然后用手点着操场上的一棵不大的杨树说:“同学们都看见那棵树了吧?”
我们都点着头说:“看见了看见了。”
她说:“它只要不死,我就不走!”
就这一句话,让几个感情细腻的女生,连着好几篇作文都是写那棵杨树。她们围着那棵有了灵性的杨树,从树上找女老师的影子。
结果,那棵还没怎么长大的杨树还活得好好的,她就走了。她给我们只留下了一个伤感的誓言,而我们只有日日看守着那棵杨树。
新老师是男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站在讲台上读课文、讲算术时,老是一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
最有意思的是,面瓜来晚了,愣头愣脑地站在教室门口,嘴里正啃着一个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西红柿。他舍不得扔,站在那里,看着新老师。新老师的眼睛也直愣愣地瞪着面瓜,面瓜就心虚地吃也不是,扔也不是,硬邦邦地挺着身板,一脸苦笑。
有女生在小声说:“面瓜,把西红柿扔了。”
面瓜低头看看手里的西红柿,又看看没玻璃的窗户。新老师厉声喊道:“你想干什么?!”
面瓜说:“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新老师说:“把西红柿给我!”
我又说话了:“老师,连啃了一半的西红柿也没收啊?”
接下去的事让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新老师从面瓜手里接过半个西红柿,张嘴就咬了一口,挺大的一口。看得我们都张大了嘴巴——啊?
新老师把那口西红柿咽下去后,才对我们说:“我品尝一下西红柿,你们都张着大嘴巴干什么?怎么那么馋?”
新老师说什么哪?他众目睽睽之下,从迟到的学生手里接过啃到一半的西红柿咬一大口,还说我们馋?还讲不讲理了?
上第二节课时,我、面瓜和同学们都认为新老师是最最讲理的老师了。我从没见过这么讲理的老师。
他叫修迪。很好记的怪名字。我在下课时问过他:“你怎么叫修迪?”他说:“我姓修,叫笛。上了师范学校后,就给自己改成了迪。”我问:“‘迪’比‘笛’好吗?”他说:“都一样,不过……”我追着问:“不过什么啊?”他说:“好像‘迪’比‘笛’时髦一些。”
面瓜在修老师讲一道算术难题时,把手高高举了起来:“报告!”
修老师问面瓜:“有什么听不懂吗?”
面瓜站起来,先四处看了一圈,嘴巴里像有东西似的,吞吐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谁都没听清楚。
修老师对面瓜也是对着大家说道:“今后在我上课的时候,有事情,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要支支吾吾的。现在,我请面瓜同学大声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这时,我看见面瓜紧张得两条腿乱抖,小脸都变形了。面瓜指指窗外:“我要上茅房!”
修老师说:“还不快去!”
面瓜跌跌撞撞奔出了教室门。修老师着急地嘱咐道:“要快,别尿了裤子!”等面瓜四平八稳地走回教室的时候,修老师盯着面瓜的裤子说:“你没出事吧?”
面瓜笑眯眯地摇晃着头。他知道修老师和大家关心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所以,他还用手拍了拍屁股做补充,说明他的裤子里确实没出问题。
于是,我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
修老师说:“刚才,面瓜已经解决了自己的紧急问题,现在我们接着讲这道难题。”
不幸的是,受了面瓜上茅房的刺激,我的小肚子里也胀得厉害,它来得不正常,来得太急了,我高举着手:“报告!”
修老师盯着我:“梅水,你有问题吗?”
我说:“我要上茅房!”
修老师说:“快去快回!”
我撒丫子就朝茅房跑。我一边撒尿,一边埋怨面瓜,就是他引得我小肚子紧张,他上课不举手要撒尿的话,我小肚子里的尿根本不会出来找事的。我正要系上裤子,面瓜又一头撞进茅房。
我说:“你刚刚撒完尿,怎么又要撒尿?”
面瓜说:“我可能柿子吃多了。”
我说:“修老师没说你啊?”
面瓜说:“说了,说了。他说:‘面瓜,我没想到你小小的肚皮里竟然有这么多尿,我服你。’”面瓜又在茅房里拍了几下肚皮:“修老师佩服我这里!”
我和面瓜一回教室,修老师就说:“从现在开始,凡是有上茅房的,不用报告。”
我问:“那我们要上茅房怎么办?”
修老师不解我的话:“什么怎么办?”
我说:“不报告,怎么上茅房啊?”
修老师说:“你自己走着去茅房啊!还要我背着你去茅房啊?”
我似懂非懂地说:“想去茅房,自己不用报告,自己站起来就走出去?”
“是啊。”
我和同学们都不信,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师。面瓜说:“好多老师都不让我们在上课时去撒尿,有人还尿过裤子哪!”
修老师说:“在家里,有谁上茅房跟爸爸妈妈举手报告的?没有吧?”
顿时,大家都觉得修老师的话是世界上最有理的话了。这时候,修老师笑起来,他忘了要讲那道算术难题了,他对另一件事发生了浓厚兴趣:“面瓜刚才说,谁在上课时尿过裤子?”
面瓜一听这话,不吭气了。
修老师说:“我知道了。”
大家都有了兴趣,让老师猜是谁在上课时把尿撒在了裤子里。
修老师说:“面瓜。”
有人佩服地问:“修老师怎么知道的?”
修老师说:“我从面瓜同学的消化功能上看出来的。”
不能不说修老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猜完谁把尿撒在了裤子里之后,同学们的兴奋点完全从解算术题上转移了,有人说饿了。说饿的人正是面瓜。
我说:“你的消化功能果真厉害。”
修老师说:“谁还饿了?”
有好多只手举起来,试探性地举着,不坚决。修老师说:举高点!有人就把手举高了,举起来的手不断增加。
修老师说:“有东西吃的,就拿出来吃吧!”
同学们开始把食物从身上的角落里摸出来,装斯文地细嚼慢咽。修老师说:“放开了吃,声音大点,我听着太压抑了。”
面瓜一听,嘴巴里就发出“吧嗒”的声音。他一带头,教室里便响起一片“吧嗒”声,让大家以为闯入了猪圈。
修老师跟面瓜说:“书包里还有西红柿吗?给我一个。”
面瓜从书包里摸出一个西红柿,离开座位想把西红柿送给修老师,修老师说:“不用过了,把西红柿扔过来就行了。”
等修老师和大家把零食都吃光了,我也心满意足地说话了:“修老师,以后想在课堂上吃东西,还用举手报告吗?”
修老师回答得很有意思:“上茅房都不用举手报告,吃东西就更不用了。”
有一天,正上着课,一直朝教室窗外探头探脑的面瓜从座位上站起身,不举手也不说话,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只小羊羔回到教室,小羊羔“咩咩”叫着。小羊一叫,没人想听修老师要讲什么了,都去听小羊在叫什么了。面瓜说:“我家小羊羔跑到学校来了,它肯定是迷路了,自己瞎跑到这里来的。”
修老师也过去抱了抱小羊羔,又把鼻孔贴到小羊羔身上:“它身上的味道好闻啊!”
一听老师说这话,男生女生都呼啦啦地离开座位,抢着闻小羊羔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小羊羔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关心它,不大习惯地叫起来。
我当时还有点担心,对面瓜说:“以后上课时把羊抱进教室,也该跟老师举手报告啊!”
面瓜理直气壮地说:“老师说了,连上茅房、肚子饿了吃东西都不用举手,把我家小羊抱进教室还举手干什么?是不是,修老师?”
修老师没工夫回答面瓜,正抱着小羊羔,跟它嘴巴对着嘴巴,像是要亲嘴。
面瓜走到修老师跟前,伸手要抱回小羊羔。修老师一扭身子,避开面瓜,说:“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有人说:“老师,咱们不上课了?”
修老师可怜兮兮地说:“我再抱两分钟,行吗?”
我说:“抱吧抱吧,修老师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又有人说:“两分钟到了!”
修老师举起一只手来:“我再抱一分钟行吗?”
这一次是面瓜抢先发话了:“修老师不用举手,抱吧!”
白色小羊羔实在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