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沙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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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所有省份都种植水稻,甚至在内蒙古的沙漠里,也能种植水稻,听起来是否匪夷所思,但这是真的。
2019年熊猫指南春季榜单中,上榜的优质大米很多,既有泰国香米的鼻祖云南遮放米,也有最受市场欢迎的东北五常大米,但最感动熊猫指南认证官的米是沙米——一款生长于内蒙古奈曼旗沙漠中的大米。
如果我们评选最英勇的一粒米,也只有内蒙古奈曼旗沙米配得上这个称号。沙米来自科尔沁沙漠腹地,百公里无污染源,世界首块产业化沙漠种植稻米让荒漠回归绿洲,取自天然,反哺自然。
很多人不理解,沙漠上怎么可能种水稻呢?其实沙漠分为不可种植沙漠和可种植沙漠,可种植沙漠前身是草原,经风化后变成沙漠,含有有机质,地下水也极其丰富。早在20世纪90年代,内蒙古一位叫严哲洙的教授便尝试推广沙漠种植水稻技术,但当时生产条件有限,老百姓也只是房前屋后种一点改善口粮,没有大规模推广。
沙米位于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白音他拉镇,由于当地得天独厚的昼夜温差和光照条件,沙米品质优于其他产区。在调研过程中,我们偶然遇到了滕飞。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是脍炙人口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的上阕,由南宋词人辛弃疾所作。虽然词的名称中有“黄沙道”,不过稍微有点儿理智的人都明白,这样的景色和“黄沙”扯不上半毛钱关系,“黄沙道”不过是吴侬软语的鱼米之乡里,机缘巧合所得的地名而已。
如果有部时间机器,让才华横溢的辛弃疾从南宋穿越到当代科尔沁沙地腹地的白音他拉苏木,他天纵奇才的想象力和创作力或许会呈现新的飞跃。因为在那里,一种亘古未有的奇观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可思议地铺展在眼前——漫漫黄沙中,万亩良田如天外飞地般安静地平卧,绿油油的稻田在湛蓝的天空下由近到远,随着微风摇摆潋滟。蜂蝶轻舞,穿梭在平整的田埂间,飞鸟振翅,隐现在起伏的绿波中。当夜晚降临,漫天的星光唤醒第一只青蛙的喉咙,引起难以平息的连锁反应,万顷良田瞬间变成这群爬行动物的表演舞台,交响曲从红霞漫天的傍晚一直持续到晨曦初显,置身其间的诗人,一夜间由北国,梦回江南。
这不是空想家的痴人呓语,而是科尔沁沙地一角的真实写照,是“沙米”这一极具特色稻米的产地。
白音他拉苏木,现隶属于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在蒙古语里,意思是“富饶的草甸子”。不过,“富饶”一词,已经很久与此地无缘了。历史上,位于科尔沁草原腹地的白音他拉苏木的确水草丰茂,风吹草低,但近代自然环境的变迁和人为的过度放牧,使草原逐渐退化,沙漠一寸一寸地侵袭了原本富饶的良田和牧场,让这里逐渐成为中国最大沙地的组成部分,虽然那层层叠叠的沙土下面,还隐藏着不甘的水层和悸动的沃土。
2013年,滕飞从黑龙江大庆驱车近800公里,第一次踏上了这里的土地。
迎接他的,不是“大漠孤烟直”的壮观或“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凄厉,而是无孔不入的细沙,包括那一片将他动力十足的宝马Z4陷进去不得动弹的沙丘。
在此之前,滕飞进过机关,做过北漂,当过老板,人生的起伏远甚于科尔沁的沙丘,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精致体面——天蓝色西装、米白色马甲和浅蓝色衬衣上的香水——成功人士如果有标配,他十有八九是装备齐全的。只不过这片日渐衰退的沙漠有自己的脾气,它似乎想把对现在不如意处境的愤怒发泄到每一个到访者身上,这里面,当然包括滕飞。
只不过,这一次,它失算了。
滕飞没有走,而且陆陆续续,带来了更多人。
只不过作为全国重点贫困县,这片沙地能提供给滕飞众人的资源屈指可数。除了一望无垠的沙地,还有烈日当空的曝晒,以及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的狂风。
但非常之人总能为非常之事。
1972年,新加坡旅游局给当时的总理李光耀打了一份报告,大意是说新加坡除了一年四季直射的阳光,什么名胜古迹也没有,要发展旅游事业实在是没有任何优势。李光耀看过后在报告后面批示道:你想让上帝给我们多少东西?阳光,有了阳光就足够了!
滕飞想要的,这片土地也都有了。
摊开中国地图,将那一条闻名遐迩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由南向北画出来,会发现科尔沁沙地,被这条标志着半湿润和半干旱区的地理分界线穿堂而过。这意味着,科尔沁沙地的年降水量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匮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充足的。当地有一条谚语:沙有多高,水有多高,描述的就是科尔沁沙地地下水位线较高的状况——有些地方,只需要向下打几米,就能发现地下水。
阳光,更是优质水稻必不可少的条件。
科尔沁沙地光照充足,尤其是在5月初到10月底,这段“沙米”生长期内,短暂而急促的降雨与漫长而充足的日照叠加,昼夜温差较大的特点,都为稻米内长链淀粉的累积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里一年的积温保持在3200℃左右,与之相比,著名大米产区黑龙江省的最高积温是3000℃。
而重中之重是地。我国有八大沙漠、四大沙地。科尔沁沙地作为我国最大的沙地,退化时间较晚,土壤富含硒等有机质,植被恢复的难度较小,尤其是对于想要发展有机农业的滕飞而言,白音他拉苏木周边百公里内未曾有重工业的历史,使得这片广袤的土地和水源幸运地躲开了重金属污染,而水对重金属有极强的吸附性,传统的稻米产地,基本难逃被荼毒的命运。
“老天爷不给饭吃”和“老天爷赏饭吃”,中间只有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滕飞来这里,就是要戳破它。
“不承包500亩不足以表明决心!”原本打算承包300亩做试验田的滕飞,在县长的“胁迫”下,开启了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征程。如今到白音他拉苏木,有整齐笔直的公路,有高耸矗立的电线,有规划统一的厂区,而在滕飞和他的创业伙伴入驻的5年前,只有一个简易的50平方米左右的工棚,人数最多时,有近47个人在沙土半掩的工棚进进出出。工棚外,则是数十台大型机械的轰鸣,那些铲车和卡车,将一片片沙丘推平,又挖出一片片1米左右的大坑。随后,科技和传统农业在这里交汇,共同将上万亩沙地,改造成了阡陌纵横的良田。
滕飞将“沙米”的主体公司简称为“新中农”,意味新时代的中国农民。体面、有知识、懂科技,骨子里是现代企业家,从某些方面看,滕飞实现了这个初心。
沙米的种植,是现代农业科技的成果。例如地下覆膜技术,这种为了防止沙地渗水的技术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农业专家研究开发,但在实际应用中,由于经营理念的滞后和成本收益的限制,规模化、机械化的种植一直未能普及。而滕飞和他的团队,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将其发扬光大并持续改进。他们在地下80厘米到一米的地方,铺上特制的塑料膜,到池埂部分才露出来,接着将土壤推回,做成了一个“蓄水池”,这层薄膜能够保持30~50年不烂,极大地提高了水资源的利用效率。而在平整土地方面,又引进了以色列的激光校准仪,发明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激光土地精平机,改变了过去只能凭借农人感觉把控土地平整度的状况,并将过去每两小时一亩的效率提高到了每小时六亩的高度,最可贵的是,误差不超过3厘米。15项专利和4项发明,这是滕飞在“沙米”生产过程中的“副产品”,却也是“主推力”。
滕飞的稻田里,吸收了周边近300个农民的劳动力。这些在土地上躬耕了一辈子的农民,最开始不能理解的,不仅是这些科学技术带来的改变,还有那些看似吃力不讨好的“笨活儿”。
如果凑巧,在去往沙米种植基地的并不宽敞的道路上,你会遇到浩浩荡荡的车队,首尾相连绵延上百米,一般人都会远远地躲开,因为车上装载的,是从周边牧民家中收购的“粪肥”。科尔沁沙地里的牧民,或许在遥远的过去把它们晒干后当作燃料,但没人想过这些被反刍动物咀嚼数遍又经历肠道洗礼的排泄物会成为发家致富的手段。5年来,伴随着沙米种植面积的不断扩大,滕飞的稻田对这些肥料的需求越来越大,前后仅在收购动物绿肥上,就投入了超过1000万元的资金。
鲁迅或许要改一下自己的名言:我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拉出来的是金啊!
而当稻子开始生长的时候,烈日曝晒的田野里经常又出现一片奇景,数百人戴着草帽,弯着腰,像筛子一样在稻田里向前推进,他们在做一项几乎已被现代规模化农业彻底抛弃的工作——拔草。因为拒绝使用现代除草剂,和稻子一起撒欢儿生长的还有杂草,这些杂草是搭便车来的,动物粪便里存留的草籽周而复始地造访,用顽强的生命力和水稻争夺养料与水分,拔了一茬又一茬,蒿了一垄又一垄。
不使用化肥,不使用除草剂、除虫剂的后果之一,就是产量始终在低位徘徊。当科学试验田里的水稻,在生长期100天出头,亩产已经突破千公斤的时候,沙米在经历160余天的漫长生长期后,亩产还不到200公斤。
从最初的500亩,到现在的一万余亩,滕飞的沙米种植基地正在科尔沁沙地的腹地推广开来。除了供不应求的销量,俞敏洪、京东的投资,来自官方的、民间的赞誉也接踵而至——“年度全国食品安全管理创新案例优秀奖”,首批入围“银饭”的稻米产区和品种,熊猫指南2018秋季榜单上榜一星农产品……
而最让滕飞自豪的,是在科尔沁沙地纵横交错的沙地里,随风摇曳的绿色稻田,和稻田下已经开始积累起来的肥沃土壤。这片历史上曾经诞生过红山文化,走出过孝庄皇后,乾隆皇帝三度踏足的土地,正在穿越时间,重现自己在自然生态上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