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夜,工体西路灯红酒绿。新世纪复兴的时尚街区正等着一声新年钟声,好彻底疯狂起来。
思梅并不想疯狂,可还是来到这条街上。回上海的航班是明早十点的。三两个久不曾见的朋友,约了到工体西路泡吧迎新。想着也无聊,不过别无选择。其实不仅在北京,即便在上海,她也并无更好的过节去处。思梅生于南方偏僻小镇,父母早逝,在寄宿学校长大,虽有亲戚资助学费,却并不如何亲近。后来思梅到上海读大学,亲戚一家搬去了北方,渐渐少了联络。思梅毕业后,就彻底不相往来了,思梅独自在上海生活。平日工作繁忙,朋友并不算多,能一起团聚过节的就更少。北京和上海其实并无区别。只是这趟北京之行来得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思梅中午才得到Jack的通知: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立刻赶往虹桥机场,搭最近的航班飞往北京,抵达后直奔中国大饭店。这是GRE中国区负责人Steve的指令。任务交代完毕,Jack稍事停顿,又补了一句:“别换衣服,也别化妆。别太显眼。这次任务有风险!”
Jack是总监,GRE上海办公室的最高领导,曾经的调查高手,也是思梅的偶像。她期待有朝一日也能像Jack一样,在业内小有名气。但Jack也是年过40的离异男人。他的关心有时候超出领导的范畴。平时思梅只当作没听见,但今天Jack的几句叮嘱却让思梅有点儿兴奋:有风险?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任务?
离敲响新年钟声还有20分钟,酒吧里烟气弥漫,人满为患。思梅和几个女友躲在角落,大张着嘴声嘶力竭地聊天,仿佛塞在鱼篓里将要窒息的鱼。谈话始终围绕着男人,那是思梅最缺乏素材的话题。有人问起Jack,思梅笑着打岔。她并非不愿和朋友提起自己的老板。如果换个场合,话题再换作工作,思梅一定会滔滔不绝。Jack的本事一直让她引以为荣。但现在这个场合提及Jack,女伴们别有用心。思梅不禁摸摸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像是要把Jack藏得更牢一些——手机上有Jack三小时前发的短信:一定低调一点儿!
手机却偏偏在此时狂振起来,好像在故意表示反抗。思梅连忙挤出酒吧。街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之情。
Jack忧心忡忡地说:“Steve选中了你!”
思梅心中一阵雀跃:“不会吧?”
“你很引人注目?”Jack的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思。
“怎么可能!她们都打扮得跟大明星似的,我就像个乡下人!”思梅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她知道Jack一贯风格保守,不希望让缺乏经验的年轻员工责任过重,一方面会影响项目的质量,另一方面也会给员工带来危险。更何况,这个员工是思梅。
果不其然。Jack低声说:“我去跟Steve说,你还没有准备好。”
思梅心中一急:“可我准备好了!”
“但你缺乏这种经验!”
“经验是可以积累的。”思梅灵机一动,“再说,你得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你是对的。”
电话那端沉默了。思梅猜测,她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两年前,思梅只是本地一家小咨询公司的前台秘书。小公司叫“鑫利”,总共不到十人,业务却五花八门:市场调研,商业情报,尽职调查,账务咨询。号称五脏俱全,其实只是饥不择食。老板是个从政府部门退休的芝麻官,虽有能力拿到一些不太公开的档案,却没能力找到外企客户。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二老板Jack:外企咨询公司背景,有十几年的商业调查经验。中年离异,事业型男人,在行业内颇有名气。被退休芝麻官忽悠得辞职创业,才发现离开大公司之后,自己的资源价值也跟着大大贬值。只好放下调查专家的架子,硬着头皮做了“万金油”。
思梅是Jack亲自面试和录用的。学历一般,成绩一般,但机灵细致,善解人意。Jack对思梅关爱有加,手把手教她做项目,从前台提拔成咨询师。几个月前,GRE找上鑫利谈收购。专业国际大公司收购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看似令人意外,其实也有道理:GRE一直计划在上海建立分支机构,只苦于缺乏管理人才。Steve对Jack早有纳贤之意,之前接触过几次,只不过Jack是鑫利的顶梁柱,不好意思自己釜底抽薪。GRE花100万收购鑫利,得到Jack和现成的运营团队;退休芝麻官拿着钱退出;Jack则回归国际大公司,也算皆大欢喜。收购迅速完成,鑫利变成GRE上海办公室。Jack成为GRE的总监和上海负责人。大公司的要求和标准都苛刻得多,鑫利原本算不上调查公司,老员工人人自危。多亏Jack力保,大部分员工得以被留用,而且破格得到GRE的调查师头衔。思梅得到的头衔是中级调查师。
GRE的调查师级别,在外企咨询公司里算是极端苛刻的。入门的初级调查师,只负责处理基础桌面调查和资料整理工作。若想提升至中级调查师,除了圆满完成本职工作,还要找机会展示自己的特质:比如具备超强的观察分析能力,能从琐碎的细枝末节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拥有特殊的关系网络,能打听到别人打听不到的事情;或者掌握出众的写作能力,妙笔生花。如果以上特质都不突出,至少也需展示过人的效率或耐力,一人能当两三人用,就算速度不够快,起码连续通宵熬夜加班不在话下。即便满足以上种种,也要苦熬几年才有升职机会。
而中级到高级的提升就更难。许多人工作多年,仍迈不上那个台阶。表现不够突出,进步不够明显,缺乏参与重大项目的经验。当然最关键的,是缺乏实地调查经验。实地走访,发展线人,深入虎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风险和难度绝非普通调查师能承担。不够出色的中级调查师,根本没机会尝试,也就永远不会积累实战经验。这是个死循环。北京办公室不乏工作多年而提升无望的中级调查师。
以思梅的经验和阅历,假若直接到GRE求职,恐怕连初级调查师都不够格。鑫利被GRE收购,思梅顺利得到中级调查师头衔,而且没过几个月,又在年底评估时一跃而成高级调查师,想必Jack起了重要作用。这让思梅不仅意外,而且不安。上海办公室足够小,Jack一手遮天。但天上还有Steve,在GRE中国谁都清楚,Steve虽不是如来,却堪比齐天大圣,火眼不揉沙子。思梅得尽快让自己名副其实。
“好吧!”Jack的声音有点儿沉重,“项目名称叫Gold Sand(金沙),我把具体要求发到你邮箱。”
思梅把手机插回裤兜。金沙,富有冒险和传奇色彩,令人联想到007电影。她27年的人生虽不算幸福安逸,却也平淡无奇。GRE的出现带来了异样的光芒,仅仅是其世界领先的精英外企形象就足以令人兴奋。GRE在上海的分公司,沿用鑫利在浦西租用的小办公室,并没多少精英气质;但思梅也曾到GRE北京公司参加过短期培训,对国贸38层角落里别有洞天的办公室心驰神往。特殊的行业,秘密的使命,在电脑前查阅那些或有禁忌的信息就已经让她充满兴趣了,即将开始的卧底任务就更是紧张刺激。今晚的其他四位美女,人人资历深厚。唯独她,入门不过几个月。但最终胜出的,竟然是她!这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好像中了头彩。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新鲜刺激的诱惑往往远胜对危险的担忧。
危险又有何妨?她有她的理想——有朝一日能像GRE的调查专家一样,有精英的外表,福尔摩斯的内心。正像每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一样,思梅对GRE的领导们拥有神话般的幻想。Steve实在高不可攀,Jack已足够令她崇拜——让全球最领先的公司为了得到他而收购一整间公司!
北京的冬夜格外寒冷,风中夹杂着细小颗粒,不知是雪是雾。思梅此行仓促,衣着过于单薄,此时却不觉得冷,一身清爽。突然之间,伴随一阵巨大的喧嚣,更多的人蜂拥着跑到街上。有陌生面孔对着思梅大叫: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