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三十分,思梅准时到达约会地点,Jack已经在等了。
五星酒店的咖啡厅,并不十分正式,只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但安静而隐秘。Jack喜欢这地方。距离公司不远,24小时不打烊,不吵不闹,从不乌烟瘴气。思梅也喜欢这里,能让她联想到外国的间谍电影。此处便成了思梅向Jack汇报工作的固定场所。
“有什么情况?”Jack把黑莓手机放在餐桌上。在GRE,那是领导身份的象征:公司发给总监以上的领导,24小时开机,24小时不能离身。
“金合又来人了。常芳,会计。从长山过来的老员工。应该是黄金龙的亲信。”
“她是第一个从东北带过来的。对吧?其他都是本地招的?”
思梅点点头。金合都有哪些员工,她早已向Jack汇报过。
“这人多大年纪?人怎样?”
“大概四十多岁吧,大大咧咧,老好人,热心肠。”
“她不可能真的对你热心。”
“Sorry,是表面看。”思梅有点儿难堪,是自己的表达不够严谨。她心里清楚,民企的账房多半得由自家人掌管。常芳的背景只有两种可能:黄金龙的亲信,或者黄金龙幕后老板安插的亲信。
Jack皱了皱眉,调转话题:“别人呢?你到金合一周了,就没发现其他可以发展成线人的人?”
思梅摇摇头,却不知如何应答。发展线人?这是她头一次听到。她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对黄金龙投其所好。
“这项目,我们知道得太少。”Jack补充了一句。思梅心中反倒更疑惑:复杂的案子不都是如此?正因别处找不到线索,才需要单刀直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Jack是不是担心黄金龙不会真的亲近她?其实机会已经来了。思梅说:“黄下周三回上海,他说要我陪他应酬。”
Jack的表情却越发严峻。他立刻摇头:“不能说陪就陪。”
思梅有些意外,睁大眼睛看着Jack。
“他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不要立刻答应,要随时通知我。”Jack凝视思梅,“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安全,更为了完成这项任务。”
思梅点点头,似懂非懂。Jack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欲擒故纵,明白吗?”
“可我们会不会错过时机?黄金龙又不经常在上海。Steve不是急着要结果?”
“那也没办法,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贸然接近黄金龙,是很危险的。”
其实思梅没那么担心危险这件事,Jack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思梅反问:“难道别的项目,都会事先知道很多?”
“起码比这一次多!”Jack似乎有些不快,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唉,不知道Steve为什么要接这个项目。我们其实……其实真的没什么把握。”
*
此时此刻,在北京国贸C座80层,北半个中国最高的酒吧里,爵士乐实在是有点儿聒噪。斑斓昏暗的灯光下,红男绿女,欢声笑语,烟气冉冉升起。落地窗外也弥漫着烟气,使城市灯火变得与室内同样朦胧暧昧。那是京城冬季常有的雾霭,高速发展的经济所创造的“特效”。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唯有对呼吸道的刺激是略同的。
在酒吧最里侧的雪茄室内,靠墙角的僻静位置,有个略显别致的组合——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一中一洋,没有妩媚的女人出席。洋人大约五十出头,一头卷发,身形粗壮魁梧,穿三件套的西服,跷着二郎腿,手夹雪茄,烟气从鼻孔和嘴里一股股冒出来。中国男人则小巧精致。他端坐着,双手交叉,后背挺直,西装服帖,发尖和领带一丝不苟。正是GRE中国区的负责人Steve。而他对面的,则是俄罗斯米莎公司的副总经理伊万。谈工作,酒吧绝非Steve的首选,可这里是伊万的最爱。当然,私密的地方未必真能保密,而嘈杂的公共场所有时反而更保险。
自从在这角落坐定,脱掉意大利名牌的纯毛大衣,伊万就开始大发牢骚。米莎公司接到匿名信已经三周有余,委托GRE的调查也开始快两周了,居然没有任何可以向莫斯科汇报的。匿名信仅此一句:“合资公司有问题。中方在捣鬼!”却一下子命中米莎公司CEO的心结——米莎和吉林金合的合资企业经营了大半年,投资数千万美金,到现在厂房还没建起一半,计划新增的生产线更是无影无踪。中方到底是办事效率低呢,还是故意拖延?为何要拖延?会不会另有打算?会不会贪污欺诈?那几千万美金呢?到底还在不在合资公司的账户里?CEO立刻一身冷汗,连忙下令负责海外项目的伊万立刻飞往中国。GRE是全球最好的商业调查公司,Steve又是知名的业内高手,选定调查公司并不难,难熬的是掏钱之后在酒店等消息。Steve最初的建议原本专业且合理——分两步走,一方面调查匿名信的来历,另一方面调查合资公司内部是否真存在问题。但调查展开不到24小时,第一步就已经山穷水尽:匿名信是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的,发自中国大陆某公共邮箱,IP却是境外的——澳大利亚。应该是故意翻墙发的,没留下任何踪迹,看来举报人也有反调查的专业意识,而且打算一直藏在暗处。希望全部寄托在合资公司内部调查一面,但快两周过去了,GRE还没一点儿进展。米莎的CEO每晚从莫斯科打来长途电话,伊万已经不知如何招架。眼前这中国人却从不多做解释,大多时候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只是嘴角有些细微动作,应该是笑,但说不清是哪种笑。这让伊万格外恼火,却又不敢发作,怕真得罪了他,项目更无进展,好像被狐狸降服的熊,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
伊万又问了一遍进展,双眼狠狠盯着Steve。Steve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上下两片薄唇微微移动:“我们需要一些准备时间,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最好。我已经等了快两个礼拜了!”伊万长出一口气,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却又充满疑惑,“您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具体的行动计划呢?”
“请相信我。”Steve就只有四个字。
伊万心中又是一堵。他很清楚,从对面这瘦小的中国男人口中,恐怕再也问不出其他细节。客户仅仅需要结果,具体行动计划则是GRE的秘密。这是写在合同里的,伊万心里明白,没人愿意把看家的本事与人分享。伊万叹气道:“好好,我相信你!我亲爱的Steve,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Steve点头微笑,随即招呼侍者买单。伊万起身穿上大衣,却又犹豫着不肯迈步。Steve并不发问,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哦!对了,我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派驻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维克多,他有一个秘密的女朋友,是合资公司的会计!这是维克多昨天才告诉我的!他之前没说,因为担心被他的妻子……”
Steve温和地打断伊万:“您昨天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立刻通过电话告诉我了。您还说,维克多找不到这位女朋友了。现在有何进展?”
伊万摇头道:“没有。还是找不到!我想,也许你们可以从找到这个女人下手?她也许会知道一些内幕?”
“我们会按照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制定最行之有效的方案。”Steve的回答,永远都是最得体却又最令人不满。伊万又是一阵恼火,正要发作,Steve却又偏偏赶在他之前开口:“您知道这位女子的中文姓名吗?”
“Zhuan?还是Guan?我马上去和维克多确认!”伊万终于得到一丝安慰,风风火火走出酒吧,仿佛提速的火车头,引得众人纷纷瞩目。
Steve却故意耽搁了片刻,等伊万壮硕的身影在门廊消失后,方才从容起身,悄然走出酒吧。夜色已深,他却并不打算立刻回家。十点正是大好的工作时间,深夜令思维异常敏捷。
Steve走到办公室门前,稍事停顿。门正虚掩着,并未关紧。他推门走进室内,反身关紧门,又四处看了看,这才掏出手机。其实整间公司甚至整个楼层都再无他人,可他必须加倍小心。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把隐秘当成理所当然。越是给人安全感的地点,越容易潜伏着危险。这一点,每个调查专家都明白。这间办公室从来都不安全,也曾有人溜进来,得到过绝不该得到的东西。自从那次马失前蹄,Steve离开时再不关紧房门,只将其虚掩着,和门框形成特定角度,以便每次返回时暗暗检查。除此之外,室内其他物品位置也都牢记在心。不论门锁柜锁还是抽屉锁,对这满是调查师的公司而言,其实都并非屏障。最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藏在锁的后面。相反,要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视而不见。
Steve拨通Jack的手机。没有问候语,没有感叹词,劈头盖脸道:“金沙已经开始一周了,花掉了客户6000美金。”
“可是,您也知道,这个项目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Jack语露难意。Steve断然道:“线索少,是拖沓的理由?”
“我们一直在努力,只是……”Jack吞吞吐吐。其实,他的难处显而易见。仅凭一句“中方在捣鬼”,就敢承接一桩十万美金的秘密调查案件,不仅显得不自量力,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Steve就是GRE中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他的决定无可置疑。
“只是什么?”Steve追问。Jack把话题转移:“只是那工厂在千里之外,调查却在上海进行,即便得到一知半解,恐怕也无法当成坚实的证据……”
“我说过客户需要坚实的证据吗?你难道不清楚客户需要的是什么?”Steve的语气愈加严厉。
Jack无言以对。是的,客户并不指望通过秘密调查获取法庭认可的证据,只需了解事情的内幕。只要得到可靠消息,米莎自然会以大股东的身份进入合资企业,进行全面的内部审计,严重的运营或财务问题必然是会被发现的。但一旦如此,米莎也就彻底和金合撕破脸了。因此米莎必须在获得可靠消息之后,方能决定要不要硬来。Jack有多年调查经验,是不该不明白这些的。
Jack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的意思是,May缺乏卧底调查经验,无法完全把控这种难度的案子。也许,我们应该换……”
“在GRE,没有哪项工作是完全能够控制的。May也是高级调查师。”
“可是……”
“是不是要我来接管这个项目和你的调查师?”Steve丝毫不留余地。Jack彻底沉默了。过了片刻,Steve缓和了语气:“当初总部一再反对收购鑫利,因为它既没有固定的业务,也没有可靠的客户,在总部看来,那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但我坚持收购了。你不会不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Jack是业内知名的调查专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此刻Jack却并不感到荣幸,只觉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对不起,Steve。我会加把力!”
“不只是你,还有你的Team。”
Steve将手机放回西服口袋,他从来不用“再见”这种词语结束工作电话。工作必须继续,问候式的结束语皆属多余。他从不在多余的事情上浪费精力。他需要操心的还有很多。
Steve浏览书桌,目光却被笔筒中的一支塑料马克笔吸引。那支笔的顶端有个绿色亮点,不及半粒芝麻大,正闪烁微弱光芒。Steve取出马克笔,轻按笔帽,随即凑到耳畔。一连串动作自然而随意,好似全然无意。那支笔却嘤嘤地发出细声——那看上去粗扁的马克笔,其实是一只微型手机,手机里插着一张微型SIM卡,号码是从未曾在GRE备案过的。以前也有一只类似的手机锁在Steve的办公桌里,但被他的某个别有用心的下级发现了,从此埋下祸根。因此,锁是不可靠的。所以现在,Steve就把它放在笔筒里,在不必开锁也能看得见的地方。
Steve举着笔静立了片刻,耐心等那细声告一段落,这才张口轻声细语,声音瞬时变得温柔甜蜜,与几秒钟之前判若两人:“尽管放心,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