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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梅走出“金蛋”,仰头看陆家嘴那些林立的高楼。一群高大的玻璃怪物,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的笋子。这想法让思梅有些意外。小时候的事情,她是难得想起来的。

笋子是童年常见的,小学后墙外就有一片竹林。春夜一场雨,笋子纷纷撑破土皮,一下子冒出很高。她喜欢雨后翻动新土的气息。然而记忆里童年的气息,似乎只有这一点点。常听别人提起母亲的气息,她却不记得闻到过。

或许正因如此,童年才过得极快,连同少年时代,没留下多少痕迹。更真实而完整的记忆,似乎从上海开始。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大概是十年前。那时她已算青年,亭亭玉立,穿着印满格子的老式外套,提着脸盆和帆布旅行袋,满身绿皮火车的气味。大学门口的保安投来热情挑逗的目光。她出示入学通知书,保安的目光立刻黯淡了。

可她同样不属于同学们。他们比她领先一个世纪。她在他们的阴影中自卑地生活,就像巨大花束下的一束野草,舅舅寄来的生活费聊以为生,其他原本也是奢望。少女的原始之美却是挡不住的。只是大学里的男生尚未懂得欣赏,而她的安静也为她筑起一道无形壁垒。好在她很忙,用功学习,偶尔空闲时,她就搭公车到外滩,看老旧的大厦和时髦的男女。黄浦江里仍有蒸汽船,几毛钱搭一次。她搭过一两次,和下班工人的自行车挤在一起,只是为了到对岸去遥看外滩。那里当时只有一座东方明珠,突兀地站在一片工地里。

大学毕业后,工作和生活都在浦西。浦东似乎只是印在挂历上的背景画,常能望见,却与自己无关。她并不是上海人,也并不在乎浦西的床或浦东的房。但她在乎这繁华的都市所暗示的未来。她于是结识新的朋友,剪新的发型,买得体的冒牌服装,内心迅速成长,赶上时代的步伐。大概因为成长过快,发育难免不够均匀,有关感情的部分,远远落后于其他。她深知自己的弱点,把一切精力放在工作上。她的理智是早熟的,情感却还是懵懂少年。理智告诉她,金沙项目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不论Jack心底是否满意,她必须全力以赴。

思梅迈开步子,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从明天起,她就要到“金蛋”上班。在这之前,她该对附近的环境尽快熟悉起来。都有哪些商场、餐厅、学校、医院、公司和单位;那些大厦的正门和侧门都在哪里,大厦里的直梯、扶梯、消防通道和厕所都在哪里,何时人多,何时人少……这是实地调查必做的功课。自她从北京回到上海,Jack加班加点,手把手传授技艺。如何留意周边情况,如何跟踪和反跟踪,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自己……

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从明天开始,就要来真格的了。

思梅穿过两个街口,经过一家高档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着来自意大利的时装和皮包。花花世界,物欲横流。她在橱窗前逗留了两秒,看自己的影子。来自淘宝的风衣和皮包,与橱窗里的名贵货色叠加在一起,背景是宽阔的马路,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还有路边驻足张望的老人。

穿灰色外套的老人?

思梅心中一紧,缓缓侧身。马路对面,那老人已转身背对思梅,好像迷了路,仰头四处张望。思梅不禁警觉:在哪里见过这老人?在马路上?不对,应该是三个小时之前,在思梅走进“金蛋”面试的时候。那老人当时正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看报纸。他的拐杖呢?他的帽子呢?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是在……跟踪?

思梅的心悬起来了。他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她该怎么办?

沉着。Jack传授的“秘密法宝”,没想到立刻派上了用场。

思梅继续沿着人行道慢走,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浏览橱窗,偶尔瞥一眼马路对面。一步,两步,三步,五步……走出十几步,老人仍一动不动。莫非只是一场虚惊?那种灰色外套这城市总有几百人穿,而且他始终戴着墨镜,正脸都没露。若在常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但思梅并非常人,起码理论上不是。Jack的训练包括捕捉陌生人身上那些最不起眼的特征:鬓角的长短,站立的姿势,哪只手习惯摸头发,哪只手习惯插进口袋,衣兜还是裤兜……果不其然,思梅转过街角,那老人又跟上来。思梅站住,他也站住,二三十米之外,单手插兜。思梅心中一凛:他果然是在跟踪她!

沉着,还是沉着。光天化日,他又能怎样?但此人到底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和金合有没有关系?想到即将开始的新项目,思梅仿佛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她瞬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反跟踪!危险和难度系数均提高几个数量级。她已经是高级调查师了。

思梅故意放慢脚步,选择一些喧闹的小店钻进去,随便找件衣服试试,和店员讨价还价,再故意从原门走出店来,让对方轻松找到自己。如此经过两三个街口,那灰色影子始终在几十米开外,时而在马路同侧,时而在另一侧,位置巧妙,角度刁钻,总能躲开思梅的视线。思梅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只能借助街边橱窗或车辆的反光镜。GRE的调查师都知道:跟在马路同侧的是外行;另一侧的是内行;忽左忽右变幻莫测的,那必是高手了。

既然是高手,就必定不会单独行动。真正的调查并非侦探小说,越是高手越懂得团队的重要性。必定还有别人。还有几个人?他们在哪里?思梅停住步子,掏出手机佯装发短信。老者正在马路对面,斜后方25度。没停脚,蹒跚着前行,不久便超过了思梅,拐进最近的弄堂。果然是老手,绝不停留在敌人视野之中。

看来,采取行动的时候到了。

思梅转身,故意背对那个弄堂,把手机凑近嘴边。表演,是高级调查师的必修课。思梅演完接听电话一幕,找个购物中心钻进去,四处都是镜子,四周一目了然。老者果然跟了进来。思梅迈开大步,走进洗手间,把一张十元钞票揉成一个小团,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冲马桶,洗手,用吹风机吹干,再昂首阔步走出卫生间,径直走出购物中心去。不必回头,她料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牢了。

思梅走出商厦,在路边站定,频频查看手表,上演等人一幕。

街上行人虽多,合适的人选却未必是现成的。不过今天很幸运,迅速发现了目标——一个瘦高的男人,长发,络腮胡子,戴黑框眼镜,穿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黑色的双肩背包反挂在胸前,好像流浪艺术家,正在街上闲逛。 Jzz2NzCMcIr1QKxIMfSDD+ay1PES6YXe0y2bg3WK1batdne1wBXCnZvnhnXOom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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