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GRE……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对不起,我是说,我不能告诉您他在不在公司……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他的手机……是的,这是公司规定,对不起!”
格外苗条的前台小姐Linda,正把腰身扭叠在只有她才坐得进去的狭小空间里,用比细腰还细的声音,温柔地拒绝电话那端的一切要求。这是一间狭小的前台,尽管位于全北京租金最昂贵的写字楼里,却低调得还不及其他公司的茶水间。
国贸A座38层,有一家跨国会计师事务所,一家国际律师事务所。两家公司都气派非凡,拥有醒目的前台、背景墙和数百名员工。却没多少人知道,38层还有这一家公司——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GRE的小玻璃门远离电梯,藏在楼道拐角处。GRE的前厅,恐怕只能容下一个小型的前台和身材纤细的Linda。
调查师老方经过公司前台时,Linda的表情很专注,没时间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两道门。外面一道要用员工卡,里面一道要按指纹。GRE的电脑系统已经录入老方进门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本来就无须Linda的关注。当然如果是一位总监,或者副总监,甚至是有提级希望的高级调查师,Linda也会流露出奔放的笑容。老方虽是高级调查师,却只有下岗的趋势。Linda洁白的牙齿,犯不着向老方龇出来。
GRE的调查师背景各异。记者,律师,经济师,会计师,五花八门,都是高级技术人才,在GRE却难得混上个“高级调查师”的头衔。有了“高级”二字,才有资格外出进行实地调查。没有这两个字,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当“小工”,每天搜索电脑网络和写备忘录,“坐”上五年八年也不稀奇,每天期待着得到实地调查的机会,哪怕给高级调查师拎包也要欢呼雀跃。GRE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高级调查师绝无35岁以下的。一旦真熬到了“高级”,就要热切盼望着“项目经理”的头衔,那是提升副总监的敲门砖,可惜能抓住机会的高级调查师凤毛麟角,不知坚持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升上了副总监的位置,简直就像媳妇熬成了婆,但顶多只是管理项目,向各级调查师发号施令。客户都被总监看死了,落不到副总监手里,想要转正也就难上加难。几位总监大都来自其他国际大公司,说出来个个吓死人,但既然头顶上有Steve,他们难有上升空间,各自守着几个客户,算是留在总监座位上的资本。
老方的头衔里虽然带着“高级”二字,却没哪个年轻调查师会羡慕他。老方不懂英语也不会打字,不会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脑软件和数据库。若是让他写一份报告,别人还得花时间翻译。GRE每人的时间都以美元明码标价。总监每小时三百,副总监二百,高级调查师一百五,中级调查师一百,初级五十。项目组里有了老方,每小时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预算。老方只能用中文写备忘录,翻译还需额外的预算。如今的初级调查师们都是大学本科加英语八级,没人愿意听老方使唤。CBD方圆几十公里,不会英语的外企白领早已灭绝。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使用老方。
其实老方也算GRE北京办公室的元老。十年前,GRE北京一共只有四名员工。老方是中级调查师,职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时电脑里什么也查不到,所有的项目都由老方出马。老方早年干过刑警,实地调查轻车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栋梁,能不能写英文报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个刚毕业的初级调查师,除了英语什么都不会。老方常说:Steve,把这封邮件翻译一下。
当年的初级调查师却小看不得。十年天天加班,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甚至没人听说他和哪个女孩约会过。他是GRE里出了名的“修道士”。十年之后,道士修炼成仙,领导五个调查团队,一百多名员工。就在不久之前,顺利搬掉了头顶的“透明天花板”——高大的美国女人苏珊从GRE中国区负责人的位置上辞职,Steve顺利晋升GRE中国区一把手,头衔由副执行董事变成执行董事(Managing Director)。
Steve掌握了GRE中国的至高权力,平时只接见总监和副总监,和调查师们难得有话可说。公司里的大几十名调查师,对Steve就只有遥遥仰望的份儿,就像教众仰望着上帝。
老方心里明白,这位“上帝”并不打算“保佑”他。十年之中,老方只升过一次职,加过一次薪,那还是在九年前。如今月薪还不及中级调查师。奖金更是分文没有,已经连续五年工作绩效达不到最低指标,打破GRE全球的底线。
老方因此不得不成为大老板Steve的“御用调查师”。除了老方,Steve还有两名“御用”。一个中级调查师,一个初级调查师,三位“御用”独立于GRE庞大的调查师阵容之外,基本算是Steve的私人助理。但Steve恰巧不怎么使用私人助理,平时就连报销出租车发票都不用别人帮忙。初、中级调查师尚可帮其他项目组打杂,获取足够的有效工时,老方就只有做Steve的司机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没,难得需要司机和跟班。Steve并非心慈手软的人,虽说是多年的同事,可按照Steve的狠劲儿,十个老方想开也就开了。
所以老方心里不踏实。以他的年纪,就算去当保安,也未必有人愿意要。因此即便是让他当司机,他也毕恭毕敬。哪怕是去机场给初级调查师跑腿儿,好让她回家休息。
其实那位初级调查师和老方一样,也属Steve御用,是GRE的边缘人。边缘人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毫无希望,一类前途无量。燕子属于后者。老方的嗅觉从不出错。这女孩的气质不是北京大街上随意能见的。而且,Steve破格派她单枪匹马飞往斐济,去拆别人的电脑硬盘。难道这一次“修道士”动了凡心?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过明亮的办公大厅。大厅里坐满了人,男女参半,表情严肃,肌肉紧张,手臂和键盘难分难离。他们眼睛紧盯着屏幕,脑子里想着工作绩效。谁也没留意,老方脸上正堆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