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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澜风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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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走后,惶恐不安的太子李瑛顿时觉得危险似乎就在眼前。虽然冬季的冷酷早已被明媚的阳光一扫而尽,可是太子李瑛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因为从此之后,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险恶的政治风云。
虽然此时的京城颇有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味,但杨玉环却对此毫无察觉,依旧过着属于自己的快乐生活,唯一让她感到有些失落的就是父亲的离开。杨玄璬因张九龄被罢相一怒之下向朝廷恳请告老还乡,不过却并未被批准,但他离京的要求还是得到了满足。李隆基并没有免去他的国子司业的职务,不过在他担任的官职后面加上了“分司东都”这四个字,实际上就是让他到东都洛阳养老去了。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 737 年)初春时节,长安城一片欣欣向荣。每到鹅黄翠绿的时候,长安总是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窒息,花香弥漫,柳絮飞烟,携一缕馨香,在空中漫天飞舞。
杨玉环在侍女玲珑的陪同下到西市去游玩。唐代开国之初,贵妇外出经常头戴幂篱,也就是一种宽檐的帽子,帽檐上垂下长长的罩纱将整个身体全都遮住。高宗时代,贵妇外出逐渐摒弃幂篱,改戴帷帽,罩纱大为缩短,只能遮住脸。玄宗时代,贵妇们外出连面纱都省去了。路人经常能够看到身着华服并且浓妆艳抹的贵妇骑着马从身边疾驰而过。
唐长安城遵循“市坊”分离的原则,市民居住的坊内只有一些卖生活必需品的小店铺,因此要想感受都城的繁华就得去商铺林立的东市和西市,那里不仅有女人们喜欢的绸缎庄、首饰行和胭脂店,也有男人们喜欢的骡马行、刀枪库和鞍辔店。
中午时分,市署击鼓三百下,大小店铺相继开张营业,日落前七刻,市署敲锣三百下,大小店铺陆续关张停业。在隆隆的鼓声中,杨玉环徜徉在西市的店铺中,一会儿看看花粉,一会儿又看看绸缎,一会儿看看杂技,一会儿瞅瞅百戏,一会儿又在拉琴卖唱的人跟前驻足,俨然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那时男人出行喜欢骑马,女子出行则喜欢坐车,而且普遍乘坐牛车而非马车。这与汉代截然相反,汉时“诸侯贫者或乘牛车 ”,到了晋代,乘坐舒适的牛车在士人阶层蔚然成风,直到隋唐时期这股风潮仍旧不减。
杨玉环乘坐的这辆车高贵而又华美,车厢前有木质栏杆,栏杆之上饰以半圆形横额彩画,车厢的后吊帘几乎垂到了地上,特别是深色拱形车篷两檐微翘。这辆颇为抢眼的车吸引了无数行人关注的目光。
在玲珑的搀扶下,杨玉环走上车,还未坐定,一个陌生的男子就突然拉开了后吊帘,对杨玉环低声说:“参见寿王妃!”玲珑见状急忙将身子横亘在两人之间。这个突然现身的陌生男人着实让杨玉环吃了一惊,使得她不禁仔细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虽已到中年,但岁月的侵蚀却难掩他曾经的俊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胡须。杨玉环已经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
见杨玉环还没有彻底地从惊慌中挣脱出来,他急忙谢罪道:“老奴罪该万死,惊扰了王妃,不过老奴贸然前来是有绝密要事禀告,请王妃屏退左右。”话音未落,他就拿出一个造型精美并且熠熠放光的玉鱼符。
杨玉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太子李瑛的随身鱼符。随身鱼符用于“明贵贱,应征召 ”,一看鱼符和鱼袋就知道身份的贵贱。一个完整的鱼符分为左鱼和右鱼,如果皇帝征召谁就会颁下左鱼,与该人身上佩戴的右鱼进行勘合,如果比对成功则证明确系皇帝征召,必须应召入内。如此重要的鱼符李瑛通常是不会离身的,李瑛之所以让这个男人带着鱼符来见她,既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更是为了证明他的身份。杨玉环知道李瑛这么做肯定有要事要和自己谈,可她自从与李瑁完婚之后便再也没有与李瑛来往过,李瑛如此神神秘秘地要见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太子殿下恳请王妃移驾他处,殿下有要紧之事要与王妃相商!”
杨玉环却并没有轻易表态,而是反问道:“想必你是太子内坊的吧!”
“正是,老奴是太子内坊典内。”
杨玉环心想:“难怪李瑛会放心地将如此重要的鱼符交给他,他原来是太子内坊的头儿,想必李瑛对他定是信任有加。”东宫官员的设置仿照皇宫,只是规模要小很多,级别也要低一些。内坊的职能类似于皇宫中的内侍省,管理着大大小小的宦官们。从五品下阶的典内是内坊的头儿,职责类似于内侍省的长官内侍,只不过级别要比从四品上阶的内侍低一个档次。
见杨玉环迟疑不定,那个典内急忙说:“来之前,太子殿下特地吩咐老奴,事情万分火急,务必恳请王妃移驾!”
“不知太子殿下所为何事啊?”
“这个殿下并没有告诉老奴,不过王妃去了便知道了!”
“既然如此,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老奴有一事相求,太子殿下特地吩咐老奴,只请王妃一人前去。您的那些随从还是暂且留在此处等您吧!”
玲珑没等杨玉环表态就抢白道:“那怎么行!要是王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奴婢可是吃罪不起!”
杨玉环说:“她是我的贴身侍女,一直跟我形影不离。”
那个典内妥协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位姑娘陪同王妃一同前往吧!”
那个典内将杨玉环和玲珑扶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典内飞身上马在前面带路。马车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马车虽然不如牛车稳当,但行驶速度却要比牛车快很多。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杨玉环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荐福寺,不过却并不是熙熙攘攘的前门而是很少开启的后门。虽然荐福寺的前殿香火缭绕,人声鼎沸,后院却是出奇幽静。杨玉环被领进了一间单檐歇山顶的大殿,面阔进深各三间,规模虽不大,但斗拱雄大疏朗,梁架结构简练精湛,给人一种雍容大度、气度不凡的感觉。
在这间大殿里,杨玉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太子李瑛,而玲珑却被那个典内挡在了殿外。仅仅数月不见,李瑛却仿佛脱胎换骨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英俊和飘逸。杨玉环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将他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玉环,你终于来了,能够最后见你一面,我也就知足了!”李瑛哽咽道。
“殿下,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玉环,目前唯一能够救我的人恐怕只有你了!”
“您贵为大唐太子,谁还敢加害于您呢?况且玉环乃一介小女子,又怎能救得了您呢?”
李瑛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无奈地苦笑了两声,突然问:“十八郎还好吧!”
杨玉环不知道李瑛突然话锋一转到底用意何在,只是简单地回答“好”。
“他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能登上太子之位?”
杨玉环的心中不禁“咯噔”一声,难道要谋害太子的人会是自己的郎君李瑁?不可能!万万不可能!他整日与自己花前月下、琴瑟和鸣,也从未流露出对太子之位的渴望,更不会因此而谋害李瑛!
“太子殿下恐怕是多虑了,十八郎绝无僭越之心!”
“即使十八郎无此心,武惠妃也会有此心的!你回去告诉十八郎,如果他真的想要寡人的太子之位,寡人可以让出来,不劳武惠妃如此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来取!玉环,请你把这封信也一并转交十八郎。”
李瑛从来没有在杨玉环面前自称过“寡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或许只有自称“寡人”才能暂时掩盖他内心的虚弱,因为他已经愈加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了。
杨玉环接过李瑛递过来的这封信,内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两个曾经令她动过心的男人正面交锋,如今这个担忧却变为了现实,可她却又无可奈何。
“玉环,今后要多保重。我一直悔恨当初没能将你娶进门,如今看来这却是你的福分。现在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谈给你幸福呢?”
李瑛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祥的诀别意味,让杨玉环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虽然命运没能让他们最终走到一起,而她却找了一个好的归宿,但那次恍如昨日的初见在他的心中却永远都未曾褪色。
杨玉环在返回寿王府的路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瑛让她转交李瑁的那封信。信笺上清秀的字迹犹如李瑛曾经俊秀的脸庞,上面写的是曹植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杨玉环回府后并没有立即将那封信交给李瑁,而是坐在寝床上回味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觉得自己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她和李瑛的这次会面,可就当她为此而冥思苦想的时候,气呼呼的李瑁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你今天去哪里了?”李瑁劈头盖脸地质问道。
“我和玲珑去西市逛了逛,散散心。”杨玉环的话语带着怯生生的意味。
“就只是散心这么简单,难道就没有见什么人?”一向有谦谦君子之风的李瑁今日却显得咄咄逼人。
“瑁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应该明白!母亲一直告诫我既要看得清,又要看得透,可是有些事,看清了,令人心痛;有些人,看透了,令人心碎!”
“瑁儿,其实很多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如此动怒,但玉环一直是清清白白做人,坦坦荡荡做事,对你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和欺骗!”
李瑁冷笑了两声,说:“哼,既然这样,你就说说,今天到底是与谁私会去了?”
“玉环郑重地告诉你,我没有与任何人私会,只是在西市偶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让玉环给你带回一封信!”
“偶遇?你去逛西市怎么会在荐福寺偶遇太子!”
杨玉环的心顿时“咯噔”一声。她不曾想到李瑁竟然会对她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杨玉环一时间无言以对,因为荐福寺位于安仁坊内,与西市隔着三坊之地,如果说成是路过恐怕难以令人相信,因为返回寿王府要向北走,而去荐福寺却要向南走。此时的杨玉环发觉自己已经百口莫辩了。
“玉环,说话呀!刚才不还信誓旦旦吗,怎么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
杨玉环情急之下拿起几案上的剪刀。前些日子,不知为什么杨洄总是在深夜时分来找李瑁,经常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百无聊赖的杨玉环便尝试着刺绣,如今刺绣用的剪刀却成为她表决心的工具。
“瑁儿,玉环始终对你忠贞不渝,不想今日却受到无端猜忌,玉环决意以死表明心迹!”话音未落,杨玉环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便扎向自己的胸口。
李瑁起初还以为她不过是吓吓自己,直到殷红的鲜血顺着锐利而又冰冷的剪刀流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杨玉环是来真的。他紧紧抱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牢牢攥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地说:“瑁儿错怪你了。你这是何苦啊!”李瑁眼眶中流出来的眼泪滴落在了杨玉环惨白的脸庞之上,但此时的杨玉环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彻底瘫软在李瑁的怀中。
“来人哪!来人哪!”李瑁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十几个闻讯赶来的宫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贯性情儒雅的李瑁如此焦急和狂躁。李瑁见有人来了,急忙高声吩咐道:“快,速速请刘医佐赶来为王妃诊治。”
刘医佐急匆匆跑过来。唐代负责为皇室看病的并非太医署,而是殿中省下属的尚药局。四名司医(正八品下阶)和八名医佐(正九品下阶)负责为嫔妃、诸王和公主看病,由于皇室规模庞大,这十二个人经常是忙得团团转,但就是在医师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李隆基特地恩准一名医佐常驻寿王府,足见李隆基对李瑁的偏爱。
刘医佐立即为杨玉环包扎止血,然后将她扶到寝床上休息。忙得满头大汗的刘医佐对李瑁说:“王妃应该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肉伤,但如果不是大王及时命臣来止血,恐怕后果也将会不堪设想!”
“刘医佐,幸亏有你在身边,孤不胜感激,你先退下歇息去吧。”
刘医佐走后,李瑁拉着杨玉环的手说:“玉环,你真是个傻姑娘,你的性子怎会如此刚烈啊!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诺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
此时杨玉环其实已经苏醒了,她之所以会晕厥过去主要是因为见到殷红的鲜血后惊吓过度所致,但她却并不想说话,只是默默地躺着,默默地想着……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中。在武惠妃的恳求之下,李隆基特地恩准尚药局奉御前去为寿王妃诊治伤情。即使是嫔妃和皇子,也很难有机会让奉御亲自为其看病疗伤。奉御不仅随时要根据皇帝的健康状况开方子、找对策,还要管理整个尚药局,平时忙得很!
奉御隔着帷帐为杨玉环号了号脉,向李瑁和刘医佐简单了解了一下她的伤情。在获得李瑁的恩准后,奉御隔着一层白纱远窥了一下杨玉环的伤口,说了一声“王妃并无大碍”,然后拿起笔来写了几味药材,叮嘱李瑁定期敷在王妃伤口即可。
这些天,李瑁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杨玉环的身边,但杨玉环却始终缄默不语。杨玉环疼在身上,更痛在心里。她始终不解李瑁为什么会对她的行踪如此了解。到底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难道是她?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那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