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是摇摇晃晃的石块叠成的,狭窄的拱顶天花板则是砖造的,几分钟内我们就来到另一层走道与墓槽。
“还是地窖。”我说。
“这里年代更久,”狄更斯轻声说,“威尔基,这里的走道是弯的,天花板更低,通往墓槽的入口都用砖块封住,这让我联想到我先前提及的爱伦·坡先生写的另一篇小说。”
我没有问狄更斯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我正要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他却回头问我:“你看见前面的光线了吗?”
碍于牛眼提灯的亮光,一开始我没看见。后来我看见了,那光线很微弱,显然是从前方弯道另一边传过来的。
狄更斯将提灯的屏罩压低,几乎完全挡住灯光,挥手要我跟他往前走。这一层更低矮更古老的地下墓室地面石板凹凸不平,有好几次我需要靠手杖支撑,免得摔倒。我们绕过走道转弯处,看见更多甬道往左右两边延伸出去。
“这是罗马墓室吗?”我问。
狄更斯摇了摇戴着高礼帽的头,不过我觉得他只是示意我别出声,不是回答我。他指着右边的通道,光线似乎从那里来。
只有那个墓槽没有被砖墙堵死。拱顶出入口挂着一块破烂的深色布帘,几乎完全遮蔽内部,只留下一些透光的缝隙。我摸摸口袋里的手枪,狄更斯却大剌剌地钻进那片破烂的薄纱。
这个墓槽又长又窄,里面还有更多壁龛、墓穴和墓槽的入口。而且这里的尸体没有装在棺木里。
整条狭窄通道钉了许多木架,从地板到天花板层层堆叠,那些尸体就躺在木架上。都是男性遗体,外表看上去都不是英国人或基督教徒或罗马人。他们状似骷髅,却不尽是枯骨。褐色皮肤、条状肌肉与玻璃珠似的眼睛看起来像做过干尸处理。事实上,我们路过的这些遗骸有着干尸般的东方人外貌与眨也不眨的眼睛,身上还披着破烂长袍和布块,或许真是埃及木乃伊。我趁狄更斯停住脚步时,凑上前去细看其中一具的脸庞。
它在眨眼睛。
我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往后退,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上。狄更斯捡起蜡烛走过来,举起牛眼提灯照向木架与上面的尸体。
“威尔基,你以为这些是死人吗?”狄更斯悄声问。
“难道不是吗?”
“你没看见他们的鸦片烟管吗?”他轻声问道。
原本没有,现在我看到了。这些干尸把烟管紧抓着贴在身上,还握住烟钵和烟嘴,所以我先前没看见。这些烟管比上面沙德韦尔区萨尔鸦片馆里那些廉价烟管雕刻更为繁复精巧。
“你没闻到鸦片的味道吗?”
原本没有,现在我闻到了。比起萨尔那里的呛鼻药味,这里的鸦片气味更柔和更香甜,更难察觉。我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地方,发现躺在这墓穴残破木架上的那几十具死尸尽管老迈,却都是气息尚存的东方人,每个人怀里都抱着烟管。
“来吧。”说着,狄更斯转身走进发出光线那个房间。
小房间里有更多木架和上下铺,有些明显铺有软垫。这里面的鸦片烟雾也更为浓密,只不过,房间正中央有个人以佛陀姿态盘腿端坐在木制无背长椅上。长椅底下有石制底座,所以他那对东方眼珠的视线跟我们一般高。这是个中国人,看起来跟我们前后左右那些架子上的躯体一样年迈干瘪。但他的头饰和身上的礼服或长袍或不管它叫什么的,是以亮丽洁净的丝绸制成,红红绿绿的,上面绣满澄金与湛蓝的图案。白色胡须垂坠到下巴以下大约二十五厘米处。他背后有两个大块头男人,也是中国人,年纪轻多了,打着赤膊,背抵石墙站得直挺挺,双手自然下垂交叠在裤裆前。佛陀坐姿那个瘦小身躯两侧的红蜡烛光线照在他们的肌肉上,闪闪发亮。
“拉萨里先生吗?”狄更斯上前一步,对盘腿而坐的男人说话,“或者我该称呼你拉萨里王?”
“狄更斯先生,欢迎,”那人说,“也欢迎柯林斯先生。”
听见这个人以一口地道、不带口音的标准英语喊出我的姓氏,我震惊得倒退一步。事实上,后来我发现他的英语确实有一点儿口音……是剑桥口音。
狄更斯轻声笑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当然,”拉萨里王说,“在蓝门绿地、沙德韦尔、白教堂乃至整个伦敦地区,还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文坛名气响亮地位显赫的人士到访……当然,我这话包括你们二位……我几乎马上收到消息。”
狄更斯优雅地微微欠身,我只能干瞪眼。我发现自己左手还抓着那截熄灭的蜡烛。
“那么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来意。”狄更斯又说。
拉萨里王点点头。
“你愿意帮我们找到他吗?”狄更斯又说,“我指的是祖德。”
拉萨里举起摊开的手掌。我无比震惊,因为那只手上的指甲少说都有十五厘米长,而且都是弯的,小指的指甲至少三十厘米。
“地底城的好处是,”拉萨里王说,“那些不想被打扰的人绝不会被打扰。这是我们跟周遭这些死者之间的一点儿默契。”
狄更斯点点头,一副似乎听懂了刚才那番话的样子。“这里就是地底城吗?”
这回换拉萨里王发笑了。他的笑声轻松流畅又圆润,有别于萨尔那种干枯的咯咯声。“狄更斯先生,这里只是不起眼墓室里的一家不起眼的鸦片馆。过去我们的顾客都来自——也会回归——上面的世界,可是如今他们大多数人宁可留在这里,经年累月都不离开。至于地底城,不,这里不是地底城。不妨说这里是地底城的庭院的门廊的前厅的玄关。”
“那么你愿意帮助我们找到地底城……和他吗?”狄更斯又问,“我明白你不想打扰这个世界的其他……呃……居民,可是祖德暗示我他希望我找到他。”
“他是怎么暗示的?”拉萨里王问。坦白说,我个人对这一点也颇感好奇。
“他刻意向我介绍他自己,”狄更斯说,“还告诉我他要去伦敦哪些地方。他还故意制造神秘氛围,吸引我来找他。”
端坐在木头长椅上的拉萨里没有点头,也没有眨眼。我发现在这段对谈过程中,他好像根本没眨过眼。他那双深色眼珠子似乎跟我们周遭那些枯干老人一样呆滞,了无生气。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嗓音十分低沉,仿佛内心很纠结。
“如果两位之中任何一位撰写或发表任何有关这个地下世界的文字,那可就很令人遗憾了。你们也看得出来这地方多么脆弱……多么容易找到。”
我想到黑彻利费了多大劲用他那厚实的肩膀顶开隐藏在上面入口的石棺基座;想到铁栅里通往看不见的入口那条几乎被红色尘土掩埋的路径;想到往下通到这层空间的那道狭窄又阴森的阶梯;以及我们找到这家烟馆之前那迷宫似的通道……总的来说,有关这地方是不是容易找到,我觉得我不太能认同拉萨里的见解。
然而,狄更斯似乎能认同。他点点头,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祖德,不是为了找写作素材。”他转头看我,“柯林斯先生,你的想法跟我一样,对不对?”
我勉强“嗯”了一声,这个鸦片活死人之王爱怎么想都随他。我是个小说家,我生命中一切的人事物都是素材。此时跟我一起站在烛光中的这个作家把这点发挥得比我们同代或其他时代的任何作家都更淋漓尽致,他凭什么代替我发言,凭什么说我永远不会把这么特别的地方诉诸文字?就算只是代表他自己,他又怎么够资格说这种话……毕竟他把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悲的妻子、故友和旧情人都变成了他小说人物转轮里微不足道的谷粒。
拉萨里王的头和头上的丝质无边帽垂得极低:“狄更斯先生,或是你,柯林斯先生,万一你们在这里或进一步探索地底城的时候受到任何伤害,那就太不幸了。”
“我们也这么觉得!”狄更斯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太开心了。
“可是再往前就没人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了,”拉萨里接着说,“你们决定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我们不要求保证,”狄更斯说,“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该怎么走,该往哪里去。”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拉萨里王说,他的声音首度显得严厉,同时带一点亚洲口音,“万一你们之中任何一位出了事,另一位就不能活着回到上面去撰写、诉说或做证。”
狄更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回头对拉萨里说:“我们明白。”
“不尽然。”拉萨里说,“万一你们两位出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也不能幸免——你们的尸体便会出现在别的地方。说明白点,就是在泰晤士河。包括黑彻利探员,他也明白这点。你们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
狄更斯看看我,却没有提问。坦白说,当时我比较希望我们两个能退到一旁密商,顺便表决一下。坦白说,当时我宁可我们直接祝这位中国鸦片王有个愉快夜晚,全面撤退,离开这个地下埋尸所,回到夜晚的清新空气里,即使那清新空气里夹带着狄更斯所谓的圣阴森恐怖教堂尸满为患的墓园的熏天恶臭。
“我们明白。”狄更斯正在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对拉萨里说,“我们同意你的条件。我们还是想继续前进,去地底城找祖德先生。拉萨里王,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呢?”
狄更斯没有事先跟我讨论或征询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我的生死大事,我实在太震撼,以至于拉萨里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来自远处,模糊不清。
他说了几句法语,或者背诵了诗句。
“很好。”狄更斯说。我却因为他如此漫不经心地代我发言,并拿我和他自己的性命去豪赌,仍然惊魂未定,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那么我们该如何又该在何处找到这个永恒的混乱与规律?”狄更斯又问。
“请了解,即使永恒的混乱也存在着像韦尔斯大教堂那样的完美规律。找到半圆形壁龛和圣坛,从简陋隔屏后方往下走。”拉萨里王说。
“好。”狄更斯边答边点头,仿佛他完全听懂了似的,他甚至瞄了我一眼,像是要我做笔记。
拉萨里开始念诵:
何须夸谈地府、冥河,以及痛泣之河、焰火之川。此河集其大成:
唯彼方幽微隐晦、略可辨识之。
污秽、臭气与嘈杂,在此混淆不清。
彼方之舟未设风帆,吾舟亦然;
此河两名看守人,惊悚更胜冥河摆渡者。
在此间呱呱啼叫的是鹟鸟,而非青蛙;
冥府只有一只看门狗,此处猛犬遍布河岸;
此地无需复仇三女神,恶婆娘以一抵十;
至于鬼魂、妇人与男子的号叫声,
都夹带瘟疫烂疮与自身罪恶,
饱受良心鞭笞,注定恐惧而亡。
当时我的目光试图捕捉狄更斯的视线,想用恶狠狠的眼色告诉他我们该走了,老早该走了。想告诉他我们这位鸦片王精神失常,而我们跑到这地底下来,基本上也是疯狂行为。但狄更斯——他那双该死的眼睛!——点头如捣蒜,仿佛这一切都合理至极,还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还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只要别忘了付钱给看门人。”拉萨里王轻声说。
“当然,当然。”狄更斯一副对自己和拉萨里十分满意的模样,“那么我们就出发了。啊……我猜我们刚刚走进来的那条走道和你的……呃……这间店就是……嗯……所谓恒久混乱的规律的一部分吧?”
拉萨里笑开了。我看见尖锐的小牙齿闪耀着。那牙齿像是用锉刀磨尖的。“当然。”拉萨里柔声说,“不妨把走道当成中殿的走道,而我的店就是回廊中间的空地。”
“真是太感谢你了。”狄更斯说,“来吧,威尔基。”他转身准备走出这个挤满木乃伊的鸦片馆。
“还有最后一件事。”拉萨里说。我们正要穿过入口,回到同样躺满干尸的主要走道。
狄更斯停住脚步,倾身靠在手杖上。
“提防那些男孩,”拉萨里说,“有些会吃人肉。”
我们重新回到我们走来的那条廊道,继续往回走。提灯的光线似乎比早先更暗淡了。
“我们要回去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回去?当然还没。你也听见拉萨里王的话了。我们已经很接近真正的地底城入口了。如果运气好一点儿,我们可以跟祖德见上一面,然后赶在太阳升上圣阴森恐怖教堂以前赶回去,还有时间带黑彻利探员去吃个早餐。”
“我只听见那个猥琐的东方人说,如果我们继续这趟不理性的探险,我们的尸体,还有黑彻利的,就会浮在泰晤士河上。”我说。我的声音从周遭石壁弹回来,音调有点儿不稳。
狄更斯轻声笑着。我觉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他的。
“胡扯,威尔基,胡扯。你应该能理解他的立场。亲爱的威尔基,我们毕竟是有点儿名气的公众人物,万一我们在这底下发生什么事,肯定会为他们的小小殿堂招来毁灭性的关注。”
“所以他们才要把我们全都丢进泰晤士河。”我喃喃说道,“那些法文说的是什么?”
“你没听明白吗?”说着,狄更斯继续在走道上往回走,“我以为你懂一点儿法文。”
“我没注意听。”我气呼呼地说。我很想补一句,而且过去五年来我并没有偷偷横渡海峡到孔代特小村庄去见某个女演员,当然没什么机会练习说法语。但我忍下来了。
“那是一首小诗。”狄更斯说。他在黑暗中停下脚步,清清喉咙,诵念道:
我生性重视规律。
但我不喜欢这里的规律,
因为它描绘永恒的混乱。
当上帝将你放逐此地,
他始终未曾重建秩序。
我看了看左右两侧那些以砖墙封闭的古老墓槽。那首诗几乎有点儿意义,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儿。
“这首诗加上他提到的韦尔斯,就一清二楚了。”狄更斯又说。
“什么韦尔斯?”我没头没脑地问。
“当然是韦尔斯大教堂。”说着,狄更斯举起提灯,继续往前走,“你应该到过那个地方。”
“呃,没错。可是……”
“这些底层的墓室显然是以大教堂的结构排列的,正确来说就是韦尔斯大教堂。外表看上去没有规则,事实上却有法有度,有中殿、小礼拜堂、南北袖廊、圣坛和半圆形壁龛等。比如拉萨里王好心地跟我们说明,他的鸦片馆就是回廊空地。我们从上面下来那个入口就是西侧的塔楼。所以说,我们刚回到的是中殿的南侧走道,然后右转朝南侧袖廊前进。你有没有发现这条走道比通往回廊那条宽敞些?”
我点点头,可是狄更斯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我又说:“我听他提到圣坛和什么粗陋隔屏。”
“嗯,没错。不过亲爱的威尔基,他指的是十字隔屏,你可能把rood(十字架)听成rude(简陋)了。你肯定知道半圆形壁龛是一片半圆形凹壁,就在高坛靠近圣坛那端。我可以说是在罗切斯特大教堂(希望哪天有机会描写那座大教堂)阴影下成长的,当然也会知道。总之,就在高耸的圣坛侧边有一道圣坛屏可以遮挡住一般人的视线,免得被里面活动的圣职人员看见。而圣坛的另一边,也就是靠近袖廊那边的隔屏就称为十字屏。有趣的是,rood这个字跟祖德Drood巧妙地押韵。”
“挺有意思。”我平淡地应了一声,“还有那些什么地府、冥河、比冥河摆渡者更惊悚的看守人之类的鬼话,什么呱呱叫的是鹟鸟而非青蛙?”
“你没听出来吗?”狄更斯叫道。他惊讶地停住脚步,把提灯照向我,“那是我国的本·琼森和他的诗《在那闻名的航程中》,大约写于公元1610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很少记错。”我喃喃应道。
“谢谢夸奖。”狄更斯完全没听出我的嘲讽。
“可是这些痛泣之河、焰火之河、污秽、臭气、嘈杂、冥河摆渡者和看门犬什么的又跟祖德有什么关系?”
“亲爱的威尔基,这些诗句说明我们之中某个人或两个人将要乘船渡河。”提灯照出渐渐变窄的走道——也就是“中殿”——和前方许多出入口。是袖廊或半圆形壁龛吗?是圣坛屏或十字屏?或者是躺在木架上的亚洲木乃伊?或只是更多填满枯骨的脏臭地窖?
“搭船渡河?”我傻傻地复诵。当时我想要喝一口鸦片酊,我多么希望自己正在家里享用它。
所谓的“半圆形壁龛”是墓室里一个圆形区域,就在一片离地约五米的石头圆顶底下。我们从侧面走进去,假使这里的构造确实跟大教堂一样,那我们就是从唱诗班走道进去的。那个“圣坛”是一块巨大的棺木基座,很像黑彻利在上面很远的地方移动的那一块。
“如果我们必须移动那玩意儿,”我指着那块基座,“那么我们的旅程就到此为止了。”
狄更斯点点头。他只应了一声“不需要”。我们左手边有一块破烂布帘,或者曾经是一块绣帷,只是上面的图案在地底度过暗无天日的几世纪,已经褪成黑色与褐色。布帘将圆顶下方的半圆形壁龛与圣坛基座稍作区隔。另一块色泽更浅、更为破烂的布帘挂在这个简陋牧师席右侧的石壁上。
“十字隔屏。”狄更斯举起手杖指着第二块布帘,接着,用手杖掀起那块破布,露出墙壁里的狭窄缝隙。
这道阶梯是我们到目前为止走过最陡最窄的一段。台阶是木结构,梯井看来是从土壤与岩石间凿挖出来的,两侧和天花板都有粗糙的木桩支撑。
“你觉得这道阶梯年代会不会比那些墓室久远?”我们小心翼翼走下陡峻又迂回的楼梯时,我悄声问前面的狄更斯,“基督教早期?或罗马时期?或某种撒克逊德鲁伊教派的通道?”
“不太可能。威尔基,我觉得这是很近期的工程。应该没几年。你看这些台阶是铁道枕木铺的,上面还看得到沥青。我猜不论是谁开凿这条地道,都是从底下往上开凿了到上面的墓室。”
“往上?”我重复一次,“从哪里往上?”
一秒后恶臭铺天盖地袭来,我觉得自己简直像摔进了乡间茅坑,却也解答了刚刚的问题。我伸手去掏手帕,却再一次想到,早在好几个阴暗小时之前,狄更斯已经拿走我的手帕,转做其他用途。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污水下水道。这条低矮的拱顶下水道宽度只有二到二点五米,高度不到两米,沟底都是汩汩冒泡的浓稠泥浆,而非流动液体,墙壁与拱顶天花板则是砖造。那股臭味呛得我泪水直流,我必须频频揩拭,才能看清狄更斯牛眼提灯的圆锥光束照见的事物。
我看见狄更斯用另一条丝质手帕掩住口鼻。他竟然带了两条手帕!他明明自己有两条可用,却非得征收我的去盖那些婴尸,而且我敢肯定他早知道我还需要用到手帕。我的怒气升高了。
“我不往前走了。”我告诉他。
狄更斯转头看我,一双大眼睛写满困惑:“天哪,威尔基,这是为什么?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我绝不要踩那些烂泥。”我气呼呼地指着下水道里又深又臭的污水。
“哦,没那个必要。”狄更斯说,“你有没有看见两边的红砖步道?比那些烂东西还高出十几厘米。”
我们作家通常把被出版商退回的手稿或大样称为“烂东西”,我不知道狄更斯是不是在讲冷笑话。
不过他说得没错,下水道两侧的确有“步道”,它们随着狭窄的下水道弯向两侧,消失在视线里。不过这实在称不上什么步道,我们这边这条恐怕不到三十厘米宽。
我摇摇头,半信半疑。
狄更斯用手帕牢牢掩住下半张脸,手杖塞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掏出口袋里的折叠小刀,迅速在阶梯出口那摇摇欲坠的砖块上划了三条平行刻痕。
“那是做什么?”我话一出口就已经猜到答案。也许污水冒出的臭气减损了我的高阶推理能力。
“方便找路回家。”说着,他收折刀刃,把刀拿在灯光中,闲扯道,“我去美国期间曼彻斯特的东道主送我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好用。走吧,时间不早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应该走这边?”我问。我尾随他靠右走在狭窄砖道上,始终低着头,以免头上的大礼帽被低矮拱顶撞进污泥里。
“我猜的。”狄更斯答。几分钟后下水道分成三条支线,幸好这里的坑道不宽,狄更斯用手杖保持平衡,一跃而过。他在中央坑道的角落刻了三条线,再挪出空间让我跳过去。
“为什么选这条?”我问,此时我们已经前进二三十米。
“这条好像比较宽。”狄更斯答。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坑道分叉处,他选了右边那条,也在砖壁上刻下三条线。
进入这条较小坑道大约一百米后,他停下来。我看见对面的墙壁上——那边没有步道——有个竖在铁锹上的金属制烛光反射片。铁锹握柄陷在污泥里,反射片底下有个圆形的木框铁丝滤网贴墙而立。反射片里还留有大约半厘米高的蜡烛。
“那是什么东西?”我悄声问,“做什么用的?”
“某个下水道拾荒者的物品。”狄更斯用闲聊的口气回答,“你还没读梅休那本书吗?”
我还没读。我望着那个明显用来过滤物品的肮脏圆盘,问道:“他们究竟想在这些烂泥里筛出什么东西?”
“一些我们或早或晚都会掉进污水道的东西,”狄更斯说,“比如戒指、钱币。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即使一根骨头都有它的价值。”他用手杖戳戳那个铁锹和圆形筛网。“理察·比尔德在梅休的《伦敦劳工与伦敦贫民》里画过这样的装置。”他说,“亲爱的威尔基,你真该读读那本书。”
“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读。”我低声说。但我并不打算履行这个承诺。
我们继续往前走。有时拱形天花板压得太低,我们几乎是蹲伏着快步前行。我一度担心黑彻利的牛眼提灯燃料耗尽,顿时心慌意乱,然后我又想起左边口袋里还有肥肥一截墓室蜡烛。
“这会不会是巴泽尔杰特新建的下水道系统?”一段时间后我问狄更斯。我们这一路走来唯一的好消息是:那难闻的恶臭已经麻痹了我的嗅觉。但我又想到事后我必须烧掉这身衣裳,这实在很不幸,因为我特别中意身上的外套和背心。
早先我应该提到过,工程局总工程师约瑟夫·巴泽尔杰特建议建造一套复杂的全新下水道系统,并沿着河岸泥滩筑起堤坝,避免污水排入泰晤士河。1858年的伦敦大恶臭催生了这项公共工程,因为当时下议院的议员们被恶臭逼得逃出城去,连议案审查都被迫中断,政府这才决心治理污水问题。克罗斯内斯的排污管道主线前一年才启用,可是长达数十公里的污水道主线与支线工程还在全城与地底下如火如荼进行。河岸堤坝预计五年后完成。
“新的?”狄更斯说,“我不这么认为。威尔基,伦敦的下水道工程从古代至今已经进行过几百次了。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很多坑道连工程局都不记得了。”
“下水道拾荒者却记得。”我说。
“没错。”
我们突然来到一处更高、更宽、更干燥的空间。狄更斯停住脚步,拿着提灯照向四周。这里的墙壁都是岩石,砖砌的拱顶天花板有许多柱子支撑。这个圆形区域比较干燥的边缘地带铺着五花八门的睡垫,有些是粗绳编制,也有昂贵的羊毛。厚重的灯具用铁链吊起,天花板被烟熏得乌黑。这个空间正中央有个岛状区域,其中最高点架着一口方形铸铁炉。我还看见某种像烟囱的东西,但它并没有从上面的岩石天花板穿出去,而是向下延伸到从这个地方辐射往外的四条下水道之一。架在箱子上的粗糙木板权充餐桌。我看到那些箱子里摆着碗盘和肮脏餐具,旁边还有些小箱子,里面想必存放了食物。
“太神奇了。”狄更斯惊呼一声。他转头望着我,眼神发亮,喜形于色。“威尔基,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
“野孩子!”我叫道,“狄更斯,没想到连你也看了最新的几章!”
“那是当然。”这位当代最知名的作家笑道,“威尔基,我认识的文坛人士个个都在读!可是谁都不敢承认,因为怕被人批评或取笑。”
他指的是《伦敦野男孩,又称黑夜之子——当代故事》,那是一系列惊悚小说,目前以大样模式流传,很快就会正式出版供大众购买,前提是书本没有被主管当局以情节变态为由查禁。
说实在话,我倒觉得那些故事还谈不上变态,作者只是以浮夸辞藻描述一群男孩有如悲惨动物般生活在伦敦地底的下水道里。只不过,我却也记得有一幅特别耸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插图,描写几个男孩子探索下水道时找到一具几近全裸的女尸。另一幕(幸好没有插图)则是有个新加入野孩子族群的男孩看见一具被成群老鼠啮咬的男尸。嗯,看来内容确实有点儿变态。
谁能想到,这些以冷漠语调铺陈的幻想故事描绘的竟是真实情景。
狄更斯笑了,那笑声的回音传入周遭的漆黑坑道。他说:“威尔基,这个地方跟我最喜欢的伦敦俱乐部没什么两样。”
“除了拉萨里王提醒过我们,这里的用餐客有些会吃人肉。”我说。
仿佛在回应我们的俏皮话,某个坑道口传来老鼠的尖叫与奔跑声。听不出声音来自哪条坑道,也许来自所有坑道。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我问,口气或许有点儿哀怨,“反正我们已经找到地底城秘密的核心。”
狄更斯用锐利的眼神看我:“哦,我一点儿都不认为这里是地底城秘密的核心,甚至连边边角角都算不上。来吧,这条坑道看起来最宽。”
经过十五分钟,转了五个弯,在墙上刻下五次刀痕之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野男孩的住处跟这里一比,几乎变成小小墓槽。
相较于我们走过的那些低矮鄙陋的下水道,这条坑道简直是康庄大道:将近八米宽,五米高,中央有一条快速流动的河——尽管只是勉强称得上水的浓稠液体——而不是我们经过的那些冒着气泡的恶臭烂泥。此时我们眼前的墙壁、红砖道与高耸拱顶都是以崭新砖块砌成的。
“这一定是巴泽尔杰特的新建工程。”狄更斯说。他的声音带点赞叹,牛眼提灯渐弱的光线在宽敞的大道与天花板之间来回跃动,“只是可能还没正式启用。”
我只能摇摇头,觉得疲困又诧异:“狄更斯,现在该往哪里走?”
“前面应该没路了,”他轻声说道,“除非我们游泳。”
我眨巴着眼睛,却马上明白他的意思。这里的红砖步道颇为宽敞,至少一点五米,跟全新的人行道一样光洁干净,但从我们的坑道口往左右两边各只延伸大约五米。
“所以我们要往回走了吗?”我问。想到又要钻进那些窄小管道,我就头皮发麻。
狄更斯把灯照向我们左边大约两米处的一根柱子。那是根木柱,上面挂了个小小船钟。“应该不必。”他答。我还来不及反对,他已经摇了船钟四次。急躁的钟声在湍急河水上方的红砖大道上回荡着。
狄更斯在我们站着的这个古怪砖造码头末端找到一根闲置长竿,他把竿子插进水里。“至少两米深,”他说,“也许更深。威尔基,你知不知道法国人正在规划下水道观光行程?他们的下水道会用聚光灯照明,女性乘船,男性徒步走一段路。他们的平底船会以一种类似脚踏车的装置推进,船上有探照灯,岸上也有下水道工人手提探照灯,照亮沿途任何值得观赏的景物。”
“不,”我冷冷地说,“我没听说过。”
“据说巴黎的上流社会有人在安排猎鼠旅程。”
我受够了。我转身朝我们出来的那条坑道走去。“来吧,狄更斯。天快亮了,如果黑彻利探员跑到雷曼街警局报案说我们失踪了,伦敦半数的警探都会跑下来搜寻当代最有名的作家。拉萨里王和他那些朋友恐怕不会太开心。”
狄更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周边就传来呼呼风声,好几团包围着惨白老鼠面孔的布块从坑道里喷发出来。
我急忙掏出手枪。一时之间我深信我们遭到饥渴的巨鼠突袭。
狄更斯挺身挡在我和那些来势汹汹、佯作攻击的形体之间。“威尔基,他们是小男生!”他叫嚷着,“都是小男生!”
“吃人肉的小男生!”我大声回答,同时举起手枪。
其中一张在提灯照耀下露出小眼睛、长鼻子和一口尖牙的苍白面容,仿佛在印证我的话,猛地扑向狄更斯,冷不防张口一咬,仿佛企图咬掉狄更斯的鼻子。
狄更斯用手杖挥开那孩子的脸,又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块破布。那赤裸的男孩跟他两三个同伴一起消失,快步奔进他们——以及他们之前的我们——冒出来的那条阴暗坑道。
“我的老天!”我倒抽一口气,沉重的手枪仍然高高举起。我听见背后水面上传来声响,慢慢转过身去,手枪依然举着。“我的老天!”我又惊呼一声。
一艘造型有别于我所见过的任何船只的狭长小舟缓缓划到我们的红砖码头。船头有个高个子抓着一根长竿,船尾有另一个人握着船桨。除了高高昂起的船头和船尾、船夫与船身前后悬挂的灯具,这艘船跟意大利的平底船相似度并不高。
那两个男性看起来还没成年,脸色异常苍白。还没长成大人,看上去却也都不是小孩子。他们身材细瘦,都穿着紧身衣和短袖束腰外衣,几乎像是制服。他们的双手以及不合身的衣饰底下露出的胸膛与上腹跟他们的脸庞一样惨白。最古怪的是,在这宽敞下水道的昏暗光线下,两个大男孩脸上的半截面具上都戴着方形雾面眼镜,仿佛刚离开午夜的化装舞会,一头闯进刺眼的阳光下。
“威尔基,看样子我们的交通工具到了。”狄更斯轻声说。
狄更斯已经准备登船。我走到他身边,边走边回头张望漆黑的坑道口,只觉得那些野男孩随时都可能再度冲出来。狄更斯拿出两枚金币交给船头那个沉默身影,再付给船尾那个拿桨的人等额的钱。那两个人摇摇头,各自退还给狄更斯一枚金币。他们指指我,再次摇头。
显然我没有受邀。
“我朋友必须跟我一起去,”狄更斯对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说,“我不会丢下他。”他掏出更多金币。船头和船尾那两个阴暗身影同步摇头。
“你们是祖德先生派来的吗?”狄更斯问。之后他用法语再问一次。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回应。最后船尾那个再次指向狄更斯,示意他上船;船头那个则指向我,再指着我站立的红砖步道,要我留在原地。我觉得他们把我当小狗一样指挥。
“真是见鬼了,”我大声说,“狄更斯,跟我回去,马上!”
狄更斯看看我,看看我背后的坑道——此时重新传出奔走声——再看看那艘船,又伸长脖子看看那条地底河流的上下游。“威尔基……”他终于开口,“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知道了这么多东西……我实在……没办法……空手而回。”
我只能干瞪眼。“改天再来,”我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他摇摇头,把提灯递给我:“你有手枪……黑彻利说有几发子弹?”
“九发。”我答。我内心涌起一股无法置信的荒谬感,就像乘船走在惊涛骇浪中的人胃里涌起的酸液。他竟然打算丢下我。
“九发子弹加外提灯。回去的路上沿途都划了三道刻痕。”狄更斯说。我听出他话语夹带着传说中的大舌头。我在想,也许他只有在背叛朋友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问题。
“万一那些吃人肉的男孩不止九个呢?”我轻声问道。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理性,只是,那声音在这个砖造结构的开阔空间里稍有扭曲。“或成群结队的老鼠等你离开以后出来觅食?”
“那个男孩不吃人肉,”狄更斯说,“只是一个穿着过于宽松的破衣裳的迷途男孩。可是万一真是那样……威尔基,你就开枪打其中一个,其他人就会四散逃逸。”
当时我笑了,看来我别无选择。
狄更斯踏上那艘小船,又请桨手再等一下,借船尾的灯光看看他的表。“我们还有九十分钟,之后就得赶在天亮前回到黑彻利那里。”他说,“威尔基,在这个干净码头等我。把蜡烛点亮,这样光线会更充足。在这里等我,我会要求祖德先生在一小时内结束谈话。我们一起回到阳光下。”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或笑一笑,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我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把巨大笨重的白痴手枪……而且朝向狄更斯和那两个船夫。我不需要用到葡萄弹枪管,就能让他们三个人的尸体落入汹涌的伦敦污水中。我只要扣三次扳机,之后我还有六发子弹可以对付那些野男孩。
狄更斯像是读懂我的心思,对我说:“威尔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带你一起去。可是看样子祖德先生想单独跟我见面。如果我回来的时候——我保证不超过九十分钟——你还在这里,我们就一起出去。”
我放下手枪。“如果我在你回来之前离开,假设你回得来,”我沙哑地说,“你没有提灯,一定很难找到路回到地面上。”
狄更斯沉默以对。
我点燃蜡烛,在蜡烛与提灯之间坐下,面对坑道出口,背对狄更斯。我把拉了保险的手枪放在腿上。平底船驶离我的小小码头时,我没有回头。船桨和船头的长竿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船只的声响很快就被奔流的地下河给淹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狄更斯被载往上游还是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