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觉得小林这个人不错,是听见了他和工人阿姨的对话。
山里因为生活寂寞,不好雇人,我刚去的时候,整个民宿,除了小林,只有一个村里的阿姨在帮忙。这个阿姨爱穿一件红色的毛衣,讲的方言,我不是很听得懂。
偏偏她和小林的这两次对话,我听懂了。
有一天,我正在吃早饭,听见厨房里小林和阿姨在说话:
“阿姨,这个杯子没洗干净……”
“是吗?我看看——没洗干净,那你洗好了!……”
这小林,就真的把杯子重新洗了一遍给阿姨看。
然后没几天,阿姨在工作时间站在古松下,抱着双臂和另一个村民聊天。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从古松下走过,她们还聊得热火朝天。
小林说:“阿姨!你不用干活儿的?”
阿姨扭过头,慢慢地回应了他一句:“小林!活是干不完的……”
语重心长的语气简直让人晕倒!我以为小林会很生气,但他居然没有。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去帮阿姨干活去了,用吸尘器吸地,换床单,擦马桶。终于,松树下的阿姨聊不下去了,开始过来干活儿。
他给我的这种温和、不恼不愠的印象,一直保留至今。我曾经问过他:“你好像从来不会发脾气?”
“谁说的?”
“那你吵过架吗?”
“当然。”
“和谁呀?”
“我老婆。”
“其他人呢?”
“和其他人不吵。吵没用。我是个不会吵架的人。每次都是心跳得厉害,但是反应超级迟钝,脑子里明明有话,但根本没办法说出来,有一种要被活活急死的感觉……”
一个外地人,在山里开民宿,其中困难可想而知。他用好心去和村民打交道,免费设计道路、路灯,逢年过节给老人送点心,还经常给村民们做免费的司机,甚至在餐厅所在的老房子里,专门给村民们开设了一间娱乐室,摆上了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自动麻将机。我第一眼看见那东西的时候,觉得十分扎眼,但,随即体会了这其中的妥协和不易。
可,就算他做了很多,仍然会遭遇在节假日客满的时候,被人背地里把水闸切断这种事,而且不止发生过一次。他每次都是尽量去解决,然后轻描淡写地总结说:“有些人,他们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你干不好。”就这么一句,没有骂娘。恼怒没用,发生了什么,就去解决什么。一直解决到别人认为这件坏事并不会对他造成恶劣的影响为止。
“好些事,不生气地去应对,就是得了便宜。”
在来山里之前,他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年薪不低,在杭州风景极佳的地段上班,休闲时间爱好骑行。出于对自然的追寻,以及想过一种简朴又有诗意的生活,他辞职了,毅然带着妻女走进山里。
漫长又艰难的整改期,他和妻女时常住在帐篷里。亲自画图纸,订购材料,与工人沟通,每天给工人做三餐。爱美的妻子洗面奶用完了,跑去村民家敲门,想借一点儿,却没有人可以帮上忙。
九月份开始施工,很快就到冬天了,冷得连呼出的气都冻住了。
雪大的时候,连最近的古松都看不见,只有很大片的雪花,如巨浪一般飞舞、降落。风雪过后,很多东西都被刮跑了。他要穿上厚厚的靴子和皮衣,把被刮跑的东西捡回来。有时候还要架一个梯子,爬到房顶上去修灯,再顺便把屋顶的积雪扫一扫,然后再用长达半天的时间,在小院里铲雪。
最冷的那两天,恰逢节日,工人都停工了,妻女也要回城躲避。他还不能走,要守着工棚里的装修材料。一个人,积雪三尺,敲冰煮茶。夜晚在强劲的寒风中,坐在帐篷里独饮独酌。
就这样,他们慢慢将一个牛棚改成了咖啡馆,将草料棚改成了带阁楼的、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房间,将一个百年的布满灰尘和青苔的老房子,改成了能望见松树的餐厅……
民宿顺利开起来,他们开始面临孩子上学的问题,几番探讨之后,妻子决定带女儿回市里上学,留他一个人在山里。
我听人问过小林:“一个建筑师,现在挽起袖子给客人刷马桶,心里有落差吗?”
“并不,”小林说,“擦完马桶,我洗洗手,还可以继续煮咖啡喝。”
“在山里寂寞吗?”是他听过的最多的问题。
他的回答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来不及去想自己是不是寂寞。”
他每天都在不停地做事。安排完早饭,就去浇花;浇完花,就去修柴门篱笆;放下工具,就去打扫客人的房间;打扫完房间,时间差不多了,要去安排午饭。吃完午饭,又去继续做院子的景观;可能做了会儿景观,又要洗手去接待来参观的领导和记者,说不定还要为他们准备晚饭。晚饭后,木工来了,又要一起给一个未装完的洗手间贴瓷砖……
我看他做事,用心并且专注,并不会因为事情多,而忽视掉细节。坐而言,起而行,几乎就是一秒钟切换的事情。有一次,听客人说:“你这个塑料的纸巾盒,跟你的房子不搭。”当天晚上,他就网购了一批草编的纸巾盒。我也在聊天的时候说:“你花园里要是有一些有香气的植物就好了,比如,茉莉和栀子。”然后没过几天,就看他提着锄头,在墙角挖地,种下了茉莉和栀子。
早晨十点,我们一起坐在天台上喝咖啡,清晨的阳光把人晒得懒懒的,我忍不住整个人都粘在椅子上了,他喝完咖啡,肯定是分分钟就站起来,打个招呼就去干他的事去了的。很明显,他心里,很抵触那些会让他懒惰和舒服的东西。
他有一个破旧的苹果手机,如果它会说话的话,一定对他怨气满腹。因为他总是轻易地就把它遗落在任何一个角落,吧台边、露台上、柴堆旁……我经常看见它,在不同的地方持续地闪着灯,震动着……主人却决绝地不知去向——你只管响着,我把我手上的事情忙完再说。有一天,我借用他的手机注册租车软件,看到竟有几百条未读短信,问他:“你不怕错过什么事吗?”他回答:“哪里有什么大事?真有大事,自然会找到我。”
“闭门种花草,开门迎佳客,外出觅山水。”
这是我对小林山中生活的总结。
无人到访的日子,他会开车去已经彻底搬迁了的无人小村,捡拾一些被人遗落的东西,古旧的木门、废弃的竹椅、破损的鸡笼、被时间磨得光滑的猪槽……捡东西这件事,简直乐趣无穷。他把东西都搬上车之后,再别一把小锄头在腰上,脱掉鞋袜,光脚蹚过溪水,去山上挖一种罕有的兰草。
他话很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会注视对方的眼睛。如果哪一句说到了他的心里,他的眼睛就会发光,脸上流露出温暖和认可的微笑。
这里人来人往,总是能遇见一些有趣和充满智慧的人。遇到情味相投的,他就请喝酒。
“这一年,也已经大醉过五六回了。”他说。
他想表达的是,醉得挺多。
但在我看来,这么多过客,一年才醉五六次,足以说明,他不是乱喝之人。
我也和他喝,并且,几乎是天天喝。
每天晚饭的时候,他就给我倒点儿当地人自酿的米酒。他也来一点儿,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喝。
喝酒的时候,他的话渐渐多起来。我们有过无数次敞开的交谈。
我在那里住的一个月,大多数时候都在下雨,深谷夜雨之中,话说得动了心,我屡次豪情万丈,准备纵饮达旦,他总是温和地提出,适可而止,饮尽这杯,就到这里,然后用手机打开手电模式,送我回去,在屋檐下按亮墙灯,帮我扣好栅门,道声“晚安”。
因为和他聊过很多的天,所以,我也和他聊过“没有走的那条路”。
“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村子,会怎么样?”
“显而易见,”他说,“不知所谓的竞争,日益消失的鲜活。在一种公式下生活,也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是梦想不知道去哪里安放,那将是更大的遗憾。”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的梦想就止于此了,”他补充说,“我仍然热爱老房子、古村落,将来请了管家,还会继续去做一些古村落的保护工作。另外,我还想学古琴、学木工,想学的东西特别多……”
这个村子涌动的云雾让很多客人心醉神迷。他们多数从城市中来,那里喧嚣繁华,拥挤昂贵,没有清新的空气,也没有林花翻飞,在享受了几日宁静而自然的生活之后,他们都会在离开之前找到小林,向他表示感谢。
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始终在与人告别的人。
但他从来不和客人拥抱。
“因为那会让人伤感。”
“保持联系,闲了就来。”他总是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