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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侠

天羽山庄位居宣城西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庄主弓长张宅心仁厚,祖上曾受皇恩荫庇,至今“圣旨”牌坊,仍高竖庄前。弓长张十八岁结婚,在一连中了三个千金后,及至四十,才喜得一子,起名叫弓一引。

寒来暑去,春夏秋冬,弓一引转眼已到开蒙读书年纪,弓长张特地重金为其在现代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胡适故里上庄聘一塾师,教其琴棋,传其书画,授其诗赋。弓一引虽为弓家唯一男丁,且又有三位姐姐弓一锦、弓一秀、弓一花对其呵护,虽他聪明一般,却勤奋异常,十岁上,就能将《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等背得滚瓜烂熟,即使那唐诗宋词,也能背得上千首。要不是后来的一场病变,也许他将会成为一名很好的文官。

那是弓一引十岁生日那天,一家人欢聚一堂,觥筹交错,举杯额庆:弓家男丁茁壮如梁,潜心研修,一图报国,再图光宗,三图耀祖。可是,恰在这时,小寿星弓一引却突然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继而双手乱舞,满地翻滚,惊得一家面色全无,惶恐不已,手足无措。慌乱中,弓一锦不慎将桌子碰翻,杯呀、碗呀、盏呀、碟呀稀里哗啦全砸在了弓一引身上。谁知,这一砸,弓一引竟奇迹般地连声说:“好舒服。”再翻了两滚,居然好了。一家人且惊且喜地纷纷搂抱住弓一引,嘘问不止,亲热不已。只是生日的那种喜气,平添了几把眼泪。但毕竟是以平安无事收尾,仍不失幸事。拿在外做官的大姐夫肖水子的话来说:“处变不惊,惊而不乱,一定平安。”拿稍懂相卦之术的二姐夫王二木的话来说:“吉人自有天相。”拿挂牌行医的三姐夫胡一仁的话来说:“气不畅则滞,滞久则聚,聚久则发,发则气顺。”望着几位姐夫一个个文绉绉的“摇头晃脑”,弓一引不禁大笑了起来,说:“姐夫们,不要再在那‘斯文’啦,我都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家人总算在笑声中宴终席散。

可谁知,第二天几乎是同一时间,弓一引又旧病复发,浑身难受,满地打滚。起始,弄得一家人又是大惊失色。还是弓一花反应快,她说:“昨天是大姐无意碰翻餐桌砸了他,他才好的。”于是,人们便试着赶紧搬些碗碟,一只接一只地朝他身上扔去。别说,这一扔,弓一引还就真的安定了,爬将起来,拍拍灰土,没事儿一般。接连三天,天天如是,连行医的胡一仁也看得直咋舌,不知何因。倒是王二木,上蹿下跳,说是中了邪。既中了邪,那就驱鬼吧,可任他怎么折腾,弓一引依旧还是每天一次地犯着病。这样,几天下来,家里的盆呀碟呀的,全被摔了,连吃饭盛菜的都没了。于是,大家就又七手八脚地试着用棍棒乱打一气,结果呢,效果一样。

这样,有事无事,弓一引天天都要“讨打”一顿。起先人们打时还注意点手脚的轻重,可是日子一长,脾性再好的人也失了耐心,于是,只要弓一引病一犯,见着的人随手操起棒子乒乒乓乓地就是一通打,也不管什么轻重了。虽然如此,却丝毫没有影响弓一引的读书。不知不觉,三年过去,弓一引不仅个头蹿高了一大截,而且诗书画也大有长进;更为称奇的是,每天的一顿“打”,竟使他练就了“钢骨铁身”,任你用粗细棍棒,也任你有头无脑,他都毫不在乎,越打他反觉越痛快,如若不打,他便感到浑身上下筋络凝塞、不畅。弓长张一见如此,索性花气力从河南嵩山少年寺请来一位高僧,为其指点套路,习起武来。高僧见过弓一引,立即合掌“阿弥陀佛”,说了一句偈语:“影无踪吾无影。”弄得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的。

师傅教得精心,徒儿学得认真,转眼,弓一引已是十七八,文韬武略,一表人才,要不是时局动荡,弓长张早送他进了北平,上了大学,谋了功名。可是,这几年,时局一直不稳,好在,天羽山庄民风淳厚,所以尽管庄外风风雨雨,庄内却依旧安然怡情。

不料,这一日弓一引刚刚练完一通“鹤鸣唳”,庄外突然传来“叭叭”两声枪响。接着,庄前便人声大乱,呼天抢地。待弓一引扶着老父弓长张赶到庄前时,一队日本兵正“哇啦”着向庄内杀来。弓长张要过一把椅子,于道中坐了,微闭双目,作“忘我状”。小鬼子正闯得兴起,忽见一老者端坐在前,嘴角露着不屑,凛然蔑视,不禁一愣;但毫无人性的鬼子,一句话也没搭理,端起刺刀,就冲弓长张剌来。说时迟那时快,弓一引一个箭步上前飞起一脚,然后再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只听“啪啪”几声,鬼子便“啊呀哇啦”地倒了一地,有的还跌出了一丈多远;而枪,却早已到了弓一引的手中。然而正在弓一引将手中的枪掉过头来的一瞬间,后面的小鬼子十几支枪一齐射出了罪恶的子弹。弓一引不得已,只好“噌”地平地拔起,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弧线,同时如鹤般长鸣一声,“唰唰”射出一把碎石子。这招“鹤鸣唳”叫鬼子一个个丢了枪捂了脸哭爹喊娘地乱作一团。但待落下地来,一看,可惜英明一世的弓长张,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可是,弓长张的尸骨未寒,灾难便已顷刻笼罩上了天羽山庄。鬼子黑压压一片,将整个庄子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接着,随着第一发炮弹的炸响,鬼子开始了血腥的洗劫。一座经年的山庄,就这样在日本人的淫威下,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成了一座废墟。

在这场浩劫中,弓家与全庄父老一样,也几乎灭绝。大姐弓一锦、三姐弓一花,还有大姐夫肖水子均被乱炮炸死,其他人等于混乱中侥幸逃了一命,但从此却断了音讯。弓一引在第一发炮弹落地时,正与师傅在父亲柩前守灵,待炮弹炸响,弓一引惊得一啸跃上房顶时,师傅却双手合十,将刚见弓一引时的那句偈语又念了一遍:“影无踪吾无影。”然后仄起手掌,闭上双目,打坐在那,不再言语。弓一引见师傅还坐在原地,恐遭炮弹伤害,忙又跳将下来,伸手去拉师傅。可是,一下竟没拉动,再拉,仍未动,弓一引便纳了一下闷,及至细细一看,原来,师傅已自圆寂了。可不等弓一引放悲一声,空中又传来炮弹的呼啸声,弓一引再次长啸一声,跃向空中。几乎是与他跃起的同时,炮弹落在了师傅的身边,“轰”的一声,腾起一股烟尘,一切都空无了。紧接着,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向庄上飞来,弓一引只得连跳带跃,飞出了山庄,逃得了一命。

光阴荏苒,一晃数年。皖南闲云山出了一位大侠,他一不杀财主,二不杀商贾,三不杀穷苦,却专门捡日本鬼子杀,而每杀一次,他都留下一个标志,用死尸的血在地上写上“一引侠”三个字。但据见过一引侠的人讲,一引侠又不是一个人,尽管他有时独来独往,但大多是三五成群,有时还有大队人马。独来独往,无声无形;三五成群,只闻风声;大队人马,席卷残云。打得鬼子晕头转向,胆战心惊,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欲捕,不知捕谁;要杀,又不知杀谁。

这个一引侠,不是别人,正是弓一引。他在日军炮击天羽山庄的那场浩劫中逃出来后,便联络了一帮同他一同逃出来的庄民以及同样被小鬼子逼得家破人亡的兄弟姐妹,进了闲云山,开始刀耕火种,储备粮食,研刀习枪,苦练本领,然后利用大山屏障,神出鬼没,专捡小鬼子打,今天摸他一个哨位,明天端他一个岗楼,后天再炸他一个军火库。为了慎重起见,弓一引严明纪律,完善制度,没有两名以上的手下联名保荐,队伍内不得引入任何生人,以免暴露行踪。所以,不仅日军找不到他们,就连国内的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找不到他们。他们每打一仗,均留下名姓“一引侠”;有时还故意留下下一个袭击目标和袭击时间,明确告诉鬼子。这些目标有时他们真的就按“明确”的时间去做,有时又偏偏不去,待鬼子松懈了后,却又突然去,弄得小鬼子精疲力尽,狼狈不堪。

时任宣城署长的日军龟田九雄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被上峰骂了不知多少个狗血喷头。春去夏来。龟田九雄的上峰对他最后通牒,如果再消灭不了这股“土匪”,他就不要再回大日本帝国,留在宣城为天皇效忠好了。什么效忠?就是叫他剖腹自杀。于是,龟田九雄气急败坏,调集其所有部队、武器,学着中国的“背水一战”兵法,等部队开拔后,便一把火烧了营地,誓要灭掉一引侠,因为,他不灭掉一引侠,就要灭掉他自己。

弓一引得到消息时,已是龟田九雄开拔后的第三天了。虽然龟田九雄盲无目标,但他一到闲云山,每到一处,便杀一处,便掠一处,便烧一处。他要将整个闲云山杀光、掠光、烧光。得到消息后,弓一引立即召集大家,共商如何阻止日军荼毒生灵。可是,还没等他们坐下来商量,又有消息来报,说小鬼子不再打了,因为,日本宣布投降了。

“不行。”弓一引听说日本投降,就不能再打了后,断然地说,“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中国人,想溜,不行。弟兄们,操家伙,明天我们就去杀了他们。”

可是,他们终没杀成,因为龟田九雄一听说投降,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小命保住了,几天的掠杀,他连“一引侠”的影子也没见着,叫他如何能灭掉他们。于是,前面接到命令,后面他就连夜沿溪口、华阳,经宁国,逃回了南京。所以,弓一引他们第二天追赶过来时,小鬼子留下一片狼藉,早夹着尾巴逃没影了。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1946年夏天。通过近一年的努力,弓一引将废弃的天羽山庄又重新建设了起来,基本上恢复了原来的状貌。庄民是他原手下,除了留有一部分仍在闲云山耕种外,其余全部回了山庄,还有一些四方慕名而来的百姓。但无论是原来的庄民还是外来的百姓,弓一引一律以礼相待,平等共处。所以,那种“谦恭礼让,习武尚德”的遗风,又逐渐在庄内形成。

这一日,吃过早饭,弓一引正准备去武馆教导庄上那帮后生时,忽然有人来报,说庄外有人要见弓一引,并说那人好像是二姐夫王二木。弓一引一听,不由一喜:“二姐夫还活着!”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庄前。一见,果真是王二木。两人不禁相拥而泣,直待回到大厅,弓一引这才仔细地打量起王二木来,见他虽比以前略为苍老了一点,但皮肤光洁,脸上也少皱,显然未受多大的苦难。于是,弓一引便问起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二姐还在吗,她人又在哪,等等。王二木便叹口气,说:“怎么过的?一言难尽。你二姐很好,本来今天准备和我一起来的,可是临时有事给耽搁了,让我先过来看看是不是你。当我们听说山庄又有人了,且庄主一手好功夫,能横掌断碑,竖掌断石,尤其是平地拔起,在空中发出鹤鸣。于是,我就料想,那肯定是小弟你。”一番武功的描述,早将弓一引听得心里高兴了几分。王二木接着说:“不过,小弟这番功夫虽好,但比起现在的枪炮来,可就要逊色了。我看,小弟不如随了姐夫我,去当兵,效忠蒋委员长。”说到“蒋委员长”,王二木还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立了一下正。“效忠蒋委员长?哪个蒋委员长?”“嘿,小弟呀,你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啊,连蒋委员长都不晓得?目前的局势,国民党已基本上统治了中国,马上就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了呀!”“哦,我明白了。”弓一引说,“原来蒋委员长就是国民党的‘瓢把子’呀。”“别胡说,什么瓢把子木把子的,他是国民党的领袖。你随了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穿有穿……”

他们正说得起劲,忽然,外面有人来报,说庄前又来一人,看上去是三姐夫胡一仁。弓一引一听,喜出望外:“天意,天意也!今天好事全凑到了一块。”忙拉起王二木迎了出去。

亲人相见,既喜且悲。叙了过去,又谈今朝。胡一仁就问王二木:“二姐呢?二姐还好吧?”王二木就将刚才对弓一引说的又重叙了一遍,于是,胡一仁就不免又遗憾上一番,说:“等我们在小弟这待过之后,就到你府上去看望她才好。”王二木一听,本能地轻呼了一声“啊”,但接着就遮掩过去了,说:“好,好极了。”

其实,弓一秀早就不在人世了。当年她与王二木逃出了日军的炮火,王二木便投入了国民党。开始王二木对她还不错,他一边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替国民党高级将领“出谋划策”,一边还常抽空回来与弓一秀温存一番,可渐渐地,他便很少回家了,尤其是他被补进部队,当了连长后,便对她越来越恶劣,有时甚至公开地将日本随军妓女带回家,当着弓一秀的面在一起。这样,连气带怄,不消半年,弓一秀便一病不起,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很快就成了地下屈死的鬼。当然,这一切,王二木是不会说的,他此番前来,是奉了命的,要他前来劝降弓一引,加入国民党的。本来,进行得非常顺当,可不想,半路上杀出了胡一仁这个程咬金。不过,也好,如能将胡一仁也发展成国民党,岂不又可立上一功,得到更多的奖赏。但他一开始没敢造次,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胡一仁现在在干什么,所以,王二木没有急于表明,而是在暗暗地观察着胡一仁。

“王团长。”

王二木正在东思西想的,冷不丁听得胡一仁叫了他一声,心中不禁一凛,忙讪笑着说:“妹夫,什么团长班长的,别笑话姐夫我了。”

“噢,笑话你?哈哈……”

王二木被胡一仁的笑声笑得浑身发抖,但他还是强作镇静,问:“妹夫现在在为谁效命?”

“为谁效命?为老百姓呀,为中国的老百姓!”

弓一引一看不对头,两位姐夫好像有点话不投机,忙打岔,说:“两位姐夫,我带你们到山庄内去转一转,也算是拜祭一下亡父的在天之灵吧。”他这一提,两位姐夫这才停下了“斗嘴”。倒是胡一仁,一听此言,眼里不禁涌上了两汪泪水,喃喃地说:“可怜老父,死后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来。”说得弓一引也不禁悲从中来,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领着姐夫们,庄前庄后地看了起来。

接下来,一家人都忙着拜亲访友,再没空坐在一起过了。及至下午,各自均言有事,便相继散去。

可是,没过两天,就有消息传来,说王二木在回去的路上,被共产党游击队给“正法”了。至于共产党游击队是如何得知王二木要从那经过,有的说是游击队暗查的,也有的说是共产党的一个高级干部指示的,众说纷纭。

两年多后的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在迎接人民解放军的队伍时,发现那位骑在马上的首长,竟是胡一仁;并且队伍中,还有人认出名震一时的“一引侠”弓一引也在里面,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昂首挺胸,好不威武呢。 YJEuxGsA7EXjOTxJytg5kXCFZCNWkhrPV9/89hdKivQ709iCJrc2CRcAV41JwQ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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