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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李结党蠹国

邪正不辨,敌我不分,最是人心之大患,牛僧孺、李宗闵结党蠹国,贿赂公行,一般无行文人,鼓其如簧之舌,播弄是非,颠倒黑白,遂令千百年后之正人君子,犹被其蒙蔽而不自觉,是不可不大声疾呼,亟加以廓清、辨正也。

(一) 李德裕无党

元和以后,标举“牛李”一词,牛指僧孺,自无待论,“李”则相沿以为指目德裕,或且推及其父吉甫,此应辨明者一。《旧书》一七四《德裕传》:“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 (大和) 四年十月,以德裕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至是恨 (裴) 度援德裕,罢度相位,出为兴元节度使,牛李权赫于天下。”“牛李”显指前文之“二憾”无疑。又《新书》一七四赞云:“僧孺、宗闵以方正敢言进,既当国,反奋私昵党,排击所憎,是时权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盗谓何?”是“牛李”一词之初意,当时人原用以指斥僧孺、宗闵之结党营私,五代时史官及宋祁尚能知其真义。无如牛党之文人,好为谰言,施移花接木之计,把“李”字属之德裕,形成“牛”“李”对立,藉以减少僧孺之过恶。后世不察小人之用心,遂至今而仍被其蒙蔽。

德裕与僧孺不协,益令人误信德裕确树党与僧孺为敌,此应辨明者二。后世政党各标举其政策,故可形成对立。僧孺、宗闵之党则不然;其目的、手段,只是把持政权,以个人及极少数之利益为第一位而不顾国家、人民,性质属于黑暗社会,非必有对立之敌党存在,吾人读史,不应胶持“两党”之成见。而且,德裕两度执政,初次自大和七年二月至八年十月,二次自开成五年九月至会昌六年四月,末次尤得武宗专信,如果树党,正是其时。然而宣宗贬德裕,被波及之官位较著者,仅有工部尚书薛元赏、京兆少尹元龟兄弟及给事中郑亚、刘濛三数人,元赏在开成初已位跻方镇,挫抑阉寺,大为《新书》 (一九七) 、《通鉴》 (二四五) 所称道,且与刘濛不久仍被起用。其余德裕引进者,如白敏中、周墀、崔铉,更大受宣宗倚任,敏中及墀固世所称牛党分子。又柳仲郢为僧孺辟客,德裕不以为嫌。 (《旧书》一六五) 征诸史实,德裕无党,事甚了然。或又引《旧书》一七一《张仲方传》,“自驳谥之后,为德裕之党摈斥,坎坷而殁”,以明德裕有党;但同传曾载文宗谓“仲方作牧守无政,安可以丞郎处之”,是仲方自无能,何与李事,且彼尝历官中外,尤不得谓之坎坷也。

再征诸德裕本人之言论,则文宗尝与之论朋党事,德裕对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 (《通鉴》二四四) 言外见得德裕不结私党。然此犹可诿曰德裕自誉也,今又进而求诸唐末中立派之言论,则懿宗时 (咸通十年后) ,范摅《云溪友议》八云:“或问赞皇之秉钧衡也,毁誉无如之何,削祸乱之阶,辟孤寒之路,好奇而不奢,好学而不倦,勋业素高,瑕疵不顾,是以结怨侯门,取尤群彦 (光福、王起侍郎自长庆三年知举,后廿一载复为仆射,武皇时犹主柄,凡有亲戚在朝者不得应举,远人得路,皆相庆贺) 。后之文场困辱者,若周人之思乡焉,皆曰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僖宗时,无名氏《玉泉子》云:“李相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是朝贵朋党,德裕破之,由是结怨而绝于附会,门无宾客。”又昭宗时,裴庭裕《东观奏记》上云:“武宗朝任宰相德裕,虽丞相子,文学过人,性孤峭,疾朋党如仇雠。”庭裕自承李珏 (牛党) 是其亲外叔祖,尤见批判无偏,宋孙甫《唐史论断》成于《通鉴》 (元丰七) 之前,司马光曾为作跋 (元丰二) ,其卷下谓“德裕所与者多才德之人,几于不党”;在“牛李”案中最是平情之论。反之,如牛派为死党,则《玉泉子》有云:“杨希古,靖恭诸杨也,朋党连结,率相期以死,权势熏灼,力不可拔。” (杨汝士是牛党之一,居靖恭坊) 德裕无党,僧孺一派有死党,记载甚分明,奈史家弗察,妄称“牛”“李”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垂四十年 ,以嫉视小人为私党,排斥奸佞为倾轧,如此颠倒是非,举世宁复有公论。

不畏强御,拒绝请托,最易招惹毁谤;若不挟私怨如丁柔立 (见《通鉴》大中二年正月下) ,封建时代宁得几人,牛党对德裕父子多怨辞,在现存晚唐史料中,渗杂不少,此宜辨明者三。大抵牛党对于异己,多任意诬善 ,而德裕尤为怨府,其深文巧诋,稍一不察,便堕术中。开成五年正月,武宗即位,杨贤妃、安王溶、陈王成美赐死,《旧书》一七五采牛党之说,以为德裕主谋;殊不知其时德裕尚在淮南,司马光虽持偏牛态度,亦不能不为之辨正。 (《通鉴考异》二一) 周墀迁江西观察,明明是德裕荐拔,而杜牧则以为德裕无法吹求墀之过失,故不得已而提升 ,可谓极尽翻云覆雨之能事。或更觉其未足,则又嫁名闻人以惑后世,如所传白居易《贬崖州三首》 ,白已前死两年,固人人知其作伪者也。

更有以为僧孺、德裕分树两党,各自有其阶级分野者,如沈曾植谓“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 ,此或一时不经意之言。近年陈寅恪从而推阐之,然其论实经不起分析,此宜辨明者四。原夫沈之立说,或因《玉泉子》称:“李德裕以己非由科第,恒嫉进士举者。” 然此条陈氏已揭出其不可信 。今试观德裕入相武宗而后,除杜悰以门荫、驸马进身外,自余陈夷行、李绅、李让夷、崔铉、李回、郑肃六相,均是进士,按进士地位取得优势,然非谓进士科可以把持整个仕途也。陈氏误会《旧书》不明确之叙述,因谓崔 甫代常衮当国,用人不拘于进士,“前日常、崔之异同,即后来牛、李之争执” [1] ;殊不知进士名额,平均每年绝不能超过三十 (参见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八节) ,根于不乐仕宦、继续死亡及进士多中年人 (同上) 各种原因,任何时期可能在仕途之进士数目,试假定为六百,并不低估。此六百人当中又可划分为三级,每级只约二百人;第一级登第未久,所官不过县尉、主簿之类。第二级年资中等,内则遗、补、御史,外则藩镇幕僚。第三级年资最老,位至郎中、刺史,甚而尚、侍、宰相。如果把内外文职作一统计,便晓然进士数目,大大供不应求, 甫未上一年就除吏八百 (《论事集》五,“每年春同年吏部得官一千五百人”,数更倍之) ,即使全用进士,仍是不敷,何况六百人中最少有三分二已厕身仕途耶。每岁吏部常选,皆悬缺待补之员,抑亦非宰相所能积压。是知任何人执政,均无全用辞科或完全排斥非辞科之可能,常衮之偏差大约只是对于非辞科出身者不喜援引,论者未从客观了解实际,漫据书本上模糊之词,以行推断,过矣。

陈氏亦觉沈说站不稳,于是提出两项区别: (甲) 山东士族以经术、礼法为门风。 (乙) 新兴阶级系文词浮薄之士,既转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 (按“地胄”即“门第”之变文) ,同时,士族之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者,亦属此类 。乍观似剖析入微,细读乃牴牾错出;今先就德裕本人论之,郑覃女孙所适为九品卫佐之崔皋,陈以为保持旧门 ,然德裕以淮南使相之公子,竟娶一个“不知其氏族所兴”及“不生朱门”之刘氏为妻 ,则又何说?岂非德裕已门风废替与新兴阶级同流耶 ?夫所谓旧族或非旧族,指其人所属之整个氏族而言,有远系可考者曰“旧”,无远系可考者为“新”,区别甚易,不问本人之富贵、贫贱及行业如何也。故崔皋虽九品卫佐,不害其为旧族,李稹只自署“陇西”, (《国史补》上) 意亦相同。如陈之说,则应为旧族或新兴,直以个人之行业为标准,此岂中古时代“门第”之真义 。抑既曰“李党重门第”,何以德裕反奖拔孤寒 ?“孤寒”者孤立寒门,与“旧族”极端对立之阶级也。抑既曰“牛党重科举”,而又曰“崇尚地胄”,是牛党熔“科举”“门第”于一炉也。高元裕奏请,“科举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 (见第一章“进士科抬头之原因及其流弊”) ,是旧族未尝不极力争取进士也。如斯糅合,两派之间,何能画出一道鸿沟?李珏、杨嗣复明明是旧族,陈曰:“即使俱非依托,但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试问沦替殆尽,有何征据?李珏初举明经,依陈氏论证之法,还继承着北朝经术,未得为“家学衰落”。嗣复之父於陵,“居朝三十余年,……始终不失其正”,更万不能遽断其“门风废替”。文宗有言:“轻薄、敦厚,色色有之,未必独在进士。” (《旧书》一七三) 彼于当时风习,自必知之较悉;观开天间,贵门子弟争诣名姬楚莲香 (《开天遗事记》) 及白行简所撰《李娃传》,便可互相反映。杜牧本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辛氏三秦记》) 之旧门,而其人特以浪漫著,浮薄之士,何曾必在新兴?陈无法转圜,乃执杜佑之一节,列牧于新兴阶级 ,由是旧族可以拨入新兴,新兴又忽变成旧族,构成“团团转”之论证方法 。夫近世论阶级烙印,并不容易脱换,今所谓“两阶级”既绝无厘然界限,究属新兴抑属旧族,可以任意安排,执“既自可牛……亦自可李”之游移态度,或更谓“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 ,不了了之。若夫明经之为学,则文宗所云,“只念经疏,何异鹦鹉能言”,已是定评,猥以“经术”相推,滑稽已极。吾人细从事实推求之,则知牛党对德裕,只是同一士族阶级内结党营私者与较为持正者之相互间斗争,并非“门第”与“科举”之斗争 ;因为争取“科举”出身,旧族与寒族并无二致,陈氏支离其辞,正所谓遁辞知其所穷 ,已无赘辨之必要。今试分列两表,其说能否成立,读者当可了然矣。

(甲) 牛党

牛僧孺 旧族及进士。

李宗闵 同上。

李 珏 旧族,明经及进士。

杨嗣复 旧族及进士。

魏 謩 同上。

杨虞卿 同上。

杨汝士 同上。

杨汉公 同上。

萧 澣 同上。

李 汉 同上。

张元夫 同上。

杜 悰 同上。

杜 牧 同上。

白敏中 同上。

苏景胤 同上。 (《因话录》三)

李 续 出身未详

张 鹭 同上。

张又新 进士,非旧族。

周 墀 同上。

熊 望 同上。

刘栖楚 出身寒鄙,为镇州小吏。

此外尚有两人,被陈氏列入牛党而实际确不然者:

白居易 旧族及进士。长庆元年,白为进士重试官,将宗闵婿苏巢落下,与主张用兵之裴度亲善,显不能列于牛党。陈又谓白不孝 ,其事早经陈振孙《白文公年谱》辨正。陈复拾罗振玉遗稿之说,认白父季庚舅、甥为婚,罪犯刑事 ,更属厚诬。如果德裕鄙薄白家 ,何故拔用敏中

萧 俛 出自后梁,瑀至俛一家五相 (瑀、嵩、华、复、俛) ,俛嫉奸邪,性介独,家行尤孝, (《旧书》一七二) 曾疏救吉甫,无依附牛党痕迹。如曰俛不主用兵 ,则须知当时不主用兵者,非止俛一人。

(乙) 陈氏所拟之“李党”

郑 覃 旧族,非进士,会昌初,德裕荐为相,不就。

陈夷行 进士,非旧族,开成二年初次入相,非德裕所引。

李 绅 旧族及进士。

李 回 旧族及进士,初因德裕贬官,后复起用。

李让夷 进士,非旧族,宣宗治德裕党,并未波及 ,且以司空节度淮南。

李商隐 进士,非旧族。

王茂元 武将,非旧族,以上二人,万不能列入“李党”

刘 柯 进士,非旧族,以白居易荐入京应举,曾撰《牛羊日历》,但无“李党”痕迹

牛党多佥壬,稍持正者即嫉之,故反对牛党者可能是中立派,不必定是“李党”,此一点,《述论稿》似乎分别不清。上举八人,唯李绅、李回与德裕较密耳。其他,德裕柄政时曾见用者,若郑亚、 (四代进士,见《旧书》一七八) ,崔嘏、 (《元龟》六四四) 姚勖、 (《新书》一二四) 崔铉、白敏中、令狐 ,皆旧族及进士,李拭为旧族及制科; (《会要》七六) 又赵蕃、 (《摭言》) 刘濛 (《新书》一四九) 为进士,吕述为制科, (《会要》七六) 薛元赏、元龟兄弟出身未详,则皆非旧族也。旧族进士何以变为新兴阶级,《述论稿》已不惜笔墨为其解释,然旧族仍有如许进士归入德裕领导,何竟默不一言耶。

质言之,从古史中寻求出一种系统,固现在读史者之渴望,然其结果须由客观归纳得来。中唐以后,除非就选举法根本改革,任何人执政都不能离开进士 [2] ,无论旧族、寒门,同争取进士出身,寒门而新兴,亦复崇尚门第,因之,沈氏“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之原则,微特不适于二三流分子,甚至最重要之党魁,亦须列诸例外。是所谓“原则”,已等于有名无实。如斯之“系统论”,直蒙马虎皮而已。

(二) 《通鉴》丧失公正立场——赞同僧孺放弃维州

柳诒徵又言“唐之牛僧孺、李德裕虽似两党之魁,然所争者官位,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故虽号为党而皆非政党也” ;是说也,施诸牛党合,施于德裕则否。德裕非党而有政策可言,其最要者曰复维州失地。

维州地区 (今汶川西北) ,辟自刘蜀。隋开皇四年讨叛羌,以其地属会州,后又没贼。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领内附,因地有姜维城,命名曰维州。乾元二年,被吐蕃攻陷 。德宗时,韦皐屡出兵攻之,不能克。大和五年九月,吐蕃所置吏悉怛谋尽率其众来降成都,德裕方节度西川,受其人及地;事下百官议,时僧孺执政,藉口弃信恐激吐蕃侵京师 ,于是诏将维州及诸降众付吐蕃,吐蕃悉诛之,“掷其婴孩,承以枪槊”, (《文饶集》一二) 惨不忍闻。司马光为自护其非 ,乃拾僧孺余唾,龂龂作义利之辨,其辞曰:

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不能决牛、李之是非。臣以为昔荀吴围鼓,鼓人或请以城叛。吴弗许,曰:“或以吾城叛,吾所甚恶也,人以城来,吾独何好焉,吾不可以欲城而迩奸。”使鼓人杀叛者而缮守备。是时,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然则为唐计者宜何先乎?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譬如邻人有牛,逸而入于家,或劝其兄归之,或劝其弟攘之,劝归者曰:“攘之,不义也,且致讼。”劝攘者曰:“彼尝攘吾羊矣,何义之拘?牛,大畜也,鬻之可以富家。”以是观之,牛、李之是非,端可见矣。(《通鉴》二四七)

僧孺之说,王夫之已详予驳正 。然司马之说,迄未得史家注意。其言有害于世道人心,不可不深辨也。维州本我失地,我纳其自拔来投,于“义”何害,不通者一。自陇右迄安西、北庭,天宝后都被吐蕃侵据,维州自拔来归,譬之邻家从前盗我牛羊数十,现在一羊逃回;司马乃以比邻牛逸入,直是数典忘祖,不通者二。维州降人三百余,其父、祖应属唐籍,今竟执送吐蕃,任彼惨戮,令人发指;司马乃谓死无足矜,蔑视同胞,靡分敌我,不通者三。吐蕃四盟,而有平凉之劫 (贞元三) ,尤为唐耻;况维州自拔前一年,彼已先失信围攻鲁州, (《文饶集》一二) 以此言“信”,何异宋襄不禽二毛,不通者四。司马谓关中急而维州缓,乍似有理,但吐蕃陷维州后,“得并力于西边,更无虞于南路”; (《文饶集》一二及《旧书》一四七) 我收维州,作用与谋通南诏相同,正是釜底抽薪,围魏救赵。不收维州,则剑南节度所押西山八国蕃落,都被隔断,藩篱尽失,不通者五。大中三年,正牛党执政时期,去大和五仅十八年,去德裕追论维州事仅六年,吐蕃国势,当无大更变,而是年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之来归,即诏令剑南、山南对没蕃州县,量力收复,随有西川杜悰报收维州,山南西郑涯报收扶州, (《通鉴》二四八) 相去无几时,何以彼则“信大”,此则可“徇利而忘义”?彼则“维州缓而关中急”,此遽不然?其为挟持私见,百辞莫辨,不通者六 。大中复收维州,“亦不因兵刃,乃人情所归”, (《旧书》一四七) 扶州想亦相同;僧孺所言蕃兵三日至咸阳,无非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假其可能,则边防已十分脆弱,尤非放弃维州,便可了事,何未闻僧孺建言修缮守备,如德裕所为? (德裕立五尺五寸之度,汰去蜀兵羸弱四千四百余人,又以蜀作兵器不堪用,取工别道以治之,此两事《通鉴》二四四即叙在悉怛谋来归之前) 不通者七。唯僧孺“与德裕不协,遽勒还其城”, (《旧书》一四七) 以私害公,故德裕恶之,非私怨也,而《通鉴》偏书曰“德裕由是怨僧孺益深”,对于公私之判别,模糊已极。

此外回鹘之役,僧孺在两次会议,所言皆空洞不切实际 ,而回鹘、泽潞之平,则德裕为首功,其余备南诏,废佛寺,除淫祠,拒织绫,均办理正确,德裕与牛党之比较,孙甫所评 ,最为公允。柳以“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之批评,混加于德裕,总是人云亦云。德裕果挟党派私怨,何为救杨嗣复、李珏? (见《通鉴考异》二一引《献替记》) 何为请给宗闵一郡 ?陈氏以为牛党反对用兵 ,仍属皮毛之论;杜牧献策平泽潞, (《通鉴》二四七) 杜悰再收维州,白敏中出征党项,都是最好之反证。

《通鉴》于德裕持极端反对态度,除摭拾细故之外 ,更表现其对付权奸之口诛笔伐 [3] ,一若武宗纯任德裕播弄者。唯恶德裕,故对于险谲贪污,旧、新《书》均直叙不讳之牛党李逢吉,更不惜颠倒黑白,力为辩护 。唯袒牛党,故进一步爱屋及乌,誉濒于崩溃之宣宗为“小太宗” (本自《金华子》) ,称其“明察沈断”; (《通鉴》二四九) 即号称《通鉴》忠臣之胡三省,亦觉忍无可忍,于其下注云:“卫嗣君之聪察,不足以延卫,唐宣宗之聪察,不足以延唐。”又于二四八大中元年恢复佛寺下注云:“观《通鉴》所书,则会昌、大中之是非可见矣。”反唇相稽,语婉而讽。昔太宗评隋文,讥其“性至察而心不明”,宣宗何得比太宗?宋祁谓宣以察为明而唐衰, (《新书》八) 识见远出司马之上。

德裕攘外安内,政绩彰彰,史家衡量人物,应采其大长,宽其小短。《通鉴》在宪、穆、敬、文、武、宣各纪,夹杂着许多私见,对德裕不特毫无表彰 ,而且偏采反对派之意见,吹毛求疵,为非分之苛责;牛党诸人毫无建树,朋比济贪,却多方替之掩饰,是直丧失史家之公正立场,无当于“鉴戒”之本义。余尝抉其隐,以为德裕敢作敢为,深得武宗信用,略类安石,司马光痛恶安石,因而恶及德裕,不惜倒行逆施,同情于险谲之逢吉。简言之,怀挟着满胸私见,其为信史也几希矣。

至于德裕被贬,显因宣宗深恨武宗,唯其察而不明,故惑于党人无君之谮,孙甫、张采田之解释,最得其实 。此后兴吴湘之狱,更是小人无聊之构陷,湘自有应得之罪 ,检阅《旧·纪》一八下,便自明白。大中五年末准由崖州归葬,咸通二年再敕复太子少保、卫国公,赠左仆射 ,宣、懿两朝亦稍觉自坯长城之失计矣 。《旧书·德裕传》末云:“史臣曰:臣总角时,亟闻耆德言卫公故事,是时天子神武,明于听断,公亦以身犯难,酬特达之遇,言行计从,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载一时,观其禁掖弥纶,岩廊启奏,料敌制胜,襟灵独断,如由基命中,罔有虚发,实奇才也。……所可议者不能释憾解仇,以德报怨……”所赞许并无溢美,然除恶唯恐不尽,如必责德裕“以德报怨”,则是熏莸杂处,非深于治道者所当出此论也。

(三) 吉甫何以受谤

元和前半叶僧孺、宗闵无与吉甫对抗立党之可能,已于四十一页注[1]辨明。唯是,元和三年贤良对策案之真相,迄今犹未被揭露,因之,史家对于牛党之批判,往往不得其平,是不可不于此处亟作补充,免时人再生误会。考吉甫相宪宗凡两次:第一次,二年正月以中书舍人入相,三年九月出为淮南节度。第二次,六年正月自淮南入,至九年十月卒于位。当三年初策试贤良时,僧孺、皇甫湜及宗闵皆条对甚直,有人泣诉上前;泣诉者何人?旧有两说:一曰吉甫,如《旧书》一七六《宗闵传》及一六九《王涯传》,是也。一曰权幸或贵幸,如《旧书》一四《本纪》、一四八《裴垍传》及《会要》七六,是也。于是主试及覆阅官杨於陵、韦贯之、裴垍、王涯辈均贬降。此疑案之最要关键,在牛、李二人之策文,如果确是攻击吉甫失政,则此等文章正牛党后来宣传之极好资料,党人尤应大事表扬,何以都不见于晚唐书说?此点最是疑问。若就当年宰相而论,郑 先入中书,资历老于吉甫,如果是概括的攻击时宰,则负责者尚有 及武元衡二人,何以偏吉甫独自泣诉?而且,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永贞之末,始自散州饶刺入为中书舍人,作相至此,仅一年有二月,初非根深蒂固之权贵,何至要胁贬三四大臣?更何敢一再要胁? (贯之及涯均在道再贬) 余尝检视湜策,则其文有云:“今宰相之进见亦有数,侍从之臣,皆失其职。……夫亵狎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 (《皇甫持正集》三) 纯是集矢宦官,于宰相无深责。余乃悟牛、李 (宗闵) 新进气盛,牛又由韦执谊而登第 (见李珏《僧孺碑》及杜牧《僧孺志》) ,承王叔文派之风气,策文所指斥,应与皇甫同途。湜官不过郎中,比较无所畏忌,故其对策得与刘 同传。牛、李 (宗闵) 则后来身居宰辅,投鼠忌器,唯恐内官旧事重提,不安于位;又以早年对策,喧腾一时,遂计为接木移花,以转人视听,吉甫泣诉之谰说,夫于是应时产生,《宪宗实录》之被牛党重视 ,此其一因也。《旧书》一四八《吉甫传》云:“先是,制策试直言极谏科,其中有讥刺时政,忤犯权幸者,因此 (裴) 均党扬言,皆执政教指,冀以摇动吉甫;赖谏官李约、独孤郁、李正辞、萧俛密疏奏陈,帝意乃解。”则不特非吉甫泣诉,吉甫且犯教唆之嫌,与《旧·宗闵传》恰恰极端矛盾,余信其近于事实。《通鉴考异》一九乃云:“裴均等虽欲为谗,若云执政自教指举人诋时政之失,岂近人情耶?吉甫自以诬搆郑 、贬斥裴垍等,盖宪宗察见其情而疏薄之,故出镇淮南。及子德裕秉政,掩先人之恶,改定《实录》,故有此说耳。”按湜之策文,斑斑可考,曾弗之察,指斥时政者犹云指斥宦官,与“倖”字常指小臣相合,宰相教举子诋讥阉寺,安见不近人情?元和元年,宰相郑馀庆以主书滑涣勾结枢密使刘光琦,偶然怒叱之,不久便罢,光琦即湜所谓“掌王命”者;又吉甫官中书舍人时,揭发涣之罪恶,籍没家财,至数千万 (《旧·吉甫传》,又《旧书》一五八《馀庆传》及《通鉴》二三七) ,此皆时政大可指斥之处。司马不详审当日政局,求书传所由异同之故而遽行臆断,一失也。宪宗如察吉甫搆陷而疏薄之,而使出外镇,则从前被贬者似应同奉召回,顾稽之史乘,并不如是,二失也。淮南为当日唐家第一个节镇,正旧官僚欲求不得之美缺,杜佑深受德宗倚畀,故连任十余年,以云“疏薄”,则渴营“疏薄”者大不乏人,何爱于吉甫而以相授,而亲临通化门饯行,三失也。《宪宗实录》争执之焦点,在于掩盖当年之攻击宦官,司马乃听信谎言,以为德裕掩先人之恶,四失也。如谓《旧书·吉甫传》采自《宪宗实录》,则大中二年十一月所颁,说是路隋旧本, (《旧书》一八下) 于时德裕已远窜南服,岂尚能由彼改定 ?况李约等四人皆知名之士,未易妄捏,牛党无法完全毁灭证据,遂有德裕改定《实录》之谰言以混耳目,司马信之,五失也。总而言之,排击宦官之案,吉甫尚同处于嫌疑地位,不能挽救则有之,断非落井下石者。窃谓当日宪宗蓄意用兵,饷需是急,王锷入朝,又被弹劾,吉甫之出,君臣间许有默契,故两年后即复召为相 ,司马光之批评,完全不就时间、地点及条件着想,所谓唯心之论也

吉甫初相,《通鉴》许为“得人” (元和二) ,则无偏党可知。及其再相,《通鉴》纯取敌视态度,元和五年十一月裴垍以风病罢相为兵部尚书,时吉甫尚在淮南,六年,垍因不任朝请,再改太子宾客,不久便卒, (《旧书》一四八) 而《通鉴》以为吉甫恶之,司马竟未读《垍传》也 !此外更多采牛党之言 [4] ,不加抉择,甚至语杂揶揄 ,完全失去史家体裁,然始终未有指出其树植党羽,故可断言吉甫之无党

大致言之,唐末文人经过八司马之贬,甘露门之变,已逐渐丧失对抗宦官之勇气,责宦官不得者遂移而责宰相,乃宗闵以儿女私情,深恨德裕,更进而波及其先人。另一方面宦官欲夺取立宪宗之功,消灭弑宪宗之迹,会昌元年之敕令重修《实录》,似志在彰正其罪 (此可由武宗之裁抑宦寺见之) ,为彼辈所不便,故诬德裕归美私门,暗施反抗,牛党恨李,又从而附和之。由是双方夹攻,吉甫父子乃受谤益重,所谓“李党”,不外如是如是,僧孺等少数人狼狈为奸,说不上阶级斗争也。


[1]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八九页引《旧书》一一九《常衮传》:“尤排摈非辞科登第者。”又同卷《崔 甫传》:“常衮当国,……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及 甫代衮,……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几八百员”。

[2] 《述论稿》云:“宣宗朝政事事与武宗朝相反,进士科之好恶崇抑乃其一端”;(八五页)按事多相反,则诚有之,必谓武宗朝抑进士,却未尽然。武宗用相九人(连崔珙),进士居其六,宣宗用相十八人,进士居十六(白敏中、卢商、崔元式、韦琮、马植、周墀、崔铉、魏扶、崔龟从、令狐 、魏謩、裴休、崔慎由、萧邺、刘瑑、蒋伸。非进士者为郑朗、夏侯孜),不过九分之六与九分之八之比耳。且武宗在位年数,不及宣宗之半,是亦比较时所应注意者。

[3] 如“先是汉水溢,坏襄州民居,故李德裕以为僧孺罪而废之”(会昌元);“李德裕复下诏,称逆贼王涯、贾 等已就昭义诛其子孙,宣告中外”(会昌四);又“李德裕以柳仲郢为京兆尹”(会昌五),都属此例。

[4] 如元义方为京兆尹事,采自《李相国论事集》,(《述论稿》九九页)《述论稿》云:“其书专诋李吉甫,固出于牛党之手。”(八一页)又考《论事集》二称,宪宗对李绛言,彼曾与郑 议敕从史归上党,续征入朝,讵 泄之于从史,从史便称上党乏粮,就食山东;郑 泄漏之事,系据吉甫密奏云云,此即所谓“诬构郑 ”之本据,其事《新·郑 传》曾采之。《通鉴考异》一九云:“按三年九月戊戌,李吉甫罢相出镇扬州,四年二月丁卯,郑 罢相,三月乙酉,王士真卒,承宗始袭位,四月壬辰,从史起复,若以从史山东就粮有诏归潞,则于是吉甫、 皆已罢相,何得有谮 之事?……若其讨承宗时,朝廷不违其请,何尝使之旋师?盖郑、李未罢之前,从史尝毁邻道,乞加征讨,因擅引兵出山东,……但不知事在何年月日,……今因李绛论李锜家财事并言之。《新书》(《 传》)云,从史与承宗连和,有诏归潞,误也。”《通鉴》因以意将吉甫谮 事附于二年十一月,换言之,即深信《论事集》所言之不虚。《新唐书纠谬》二则力证新郑 、李绛两传之误,所提时间性理由虽略同《考异》,但云:“此盖李绛之门生故吏撰集绛事者,务多书其事以为绛之美,然皆参错不实”,换言之,即指出《论事集》之不信。按《论事集》由牛党造以诋吉甫,所言自有“参错不实”,必欲求其与时间真状相合,未免强作解人。《考异》又引《贬从史制》辞云:“况顷年上请,就食山东,及遣旋师,不时恭命。”司马氏即执“旋师”两字,以为即许其进讨承宗,无命其旋师之理,此制出自朝廷之口,与《论事集》之诬诋不同。吾人如无法说明其中曲折,便难辟惑。考《白氏长庆集》三九,《与昭义军将士诏》,中有一段指陈从史罪状,其辞云:“近又苟求起复,请讨恒州,与贼通谋,为国生患,自领士马,久屯行营”(元和五年夏作);据我所了解,久屯行营即是就食山东,确在请讨恒州之后。彼之东出,略类中和二年孟方立徙昭义军于邢,朝命其“旋师”,实促彼还治上党,非谓不必进讨承宗,措辞稍含胡,故启人误会。此解苟合,则所谓吉甫谮 ,益为无根之说,而《新· 传》之记事,实本《白集》,司马氏偎诋《新·传》为误,适见其疏于考察而自逞臆断也。 jrV34IyAKWbtcA62ZgtWBsFF6hmfAToUiHFeASRTW+53eT6w8BdN67IRhXoi7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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