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天来得早,来得快。大街小巷照例到处都在议论遣唐使船的事情,但是有一天,突然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在坊间传开了,并且像星火燎原一样,霎时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不是关于遣唐使的。
——听说中大兄皇子奏请迁都大和,天皇没有允准,结果天皇独自留在难波京,皇子率领朝中百官迁去那里!
这次小道消息完全正确无误。它不是捕风捉影,而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在各处交头接耳的议论传到坊间去的。
官吏、兵士、百姓,人们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究竟是整个京城迁往大和,还是京城依然放在难波津,仅仅一段时间内将政权中枢即各种官府机构迁去大和?人们想进一步知道这个。倘若整体迁都的话,难波津今日的繁荣将一去不复返,仅仅沦落为一个港口而已。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每个人走在街上遇见别人,都会忍不住慨叹几句。的确这是件天大的事情。随着这个消息传出,都城的营造也登时停顿了,那些以此为生的匠役一下子断了营生,无所事事地整日在街巷中乱转悠。
隔了两三天,又传出第二个消息。
——京城仍旧设在这里,只是所有官署都迁去大和。听说本来是想整个迁都到大和去的,但是天皇不愿意离开,所以迁都没有迁成。
人们听说难波津依旧是京城,心里松了口气。但是对于官署全部迁走之后这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是一片茫然。
又过了两三天,各种各样的说法开始传入人们的耳朵。
——造一个新的京城要耗费不得了的财物,为了这个,听说主上和皇子之间闹僵了呢。
——说起来,遣唐使船所以会沉没,还不是因为营造京城过于豪华,惹怒了神,所以听说这次新的京城不造了,等神息怒了再说,而且只有朝廷主要首脑迁去大和。
——哎呀,问题出在遣唐使上呀,因为接着还要在派第三艘遣唐使船呢。光是造船就要一大笔费用,还有带去献给唐国的礼物,听说都够造两个新京城了!这且不说,现在又要迁都大和,不是又要想方设法刮钱了吗!
此类耳食之谈不绝于耳。但每种说法似乎都与营造新都需耗费庞大的财物相关,同时又必定牵涉到遣唐使船之事。
不同于百姓的街谈巷议,最受震动和打击的无疑是朝中各级官员。冷不丁地,他们接到通知说,朝廷的中枢机构统统要迁往大和,各人要尽早做好准备。
接到这一通知后大约十天,一队先遣团便带着大批匠役离开难波津前往大和。过了大约十来天,第二批也出发了。差不多与此同时,传来消息说,大和地方从上到下陷入一片混乱。出乎意料地,朝廷首脑机关一下子统统迁往那里,引起混乱也在情理之中。
十一月末,朝廷机关分成数拨离开难波津。这些人群中,有的骑马,有的乘轿,还有的徒步行进,队伍排成长长一列。在很短的时间内,朝廷机关迁往大和这件难度极大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进行了。
城中的男女老幼,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每天站在道路旁观望着这些弃都而去的人们。大部队过去后,仍然每天有少则十来人、多则二十几人的队伍络绎不绝地朝着大和进发,其中既有朝臣、各级官员及其家眷,也有平头百姓。而像这样的小群体迁徙,这一年中始终没有间断过。
——虽说这里还是京城,可像这样每天每天都有人不停地离开,总有一天会变得一个人也不剩呀!
留在京城的人们,渐渐地也开始动摇了。人人心里在盘算: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不得不离开这里迁往大和去吧?事实上,现在的京城一天比一天冷清,山冈上到处是人去屋空的空巢,道路上、空空的庭院里,一下子长满了杂草。皇宫四周有兵士把守,可是这些兵士也显得情绪低落,毫无生气。山冈上只有寺院里还住着人。寺院是无法轻易搬迁的,不论哪个寺院,往里觑一眼,仍能看到僧尼的身影。
京城显得空落落的时候,刮起了刺骨的北风,有时候从山冈上居高临下扑向街市,有时候也会反过来从平地卷起直冲山冈。朔风“呼呼”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将枯叶扫向高高的半空。留在京城的人们于是感觉到,变了样的不仅仅是京城,连风也开始与往常不同了。
在令人无法安生的日子中,迎来了岁暮,纪历翻到了白雉五年。正月朔日之夜,京城出现了异象。
最先注意到异象的是住在山冈上一间寺院中的尼僧们。起初是夜半听到正殿内有老鼠的动静,擎了烛台过去查看,发现正殿的墙板上、走廊上到处都是老鼠奔窜的声音,数量远远不止三两只。城中多处房屋人去室空,老鼠为觅食聚集到寺院来本也不足为奇,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什么老鼠都往室外奔窜。
街市中最早发现老鼠的,是正月受朋友之邀喝醉酒后独自走在满是空屋的街道上的一个年轻人。准备回家的年轻人先是感觉有个小生物从自己脚边蹿过,一开始不以为意,当低下醉眼往脚下看去时,看见了一只老鼠,顿时一阵恶心,站在那里不走了。虽说深更半夜,看得不十分清晰,但他的确看到一大群老鼠成群结队地穿过街道。
翌日,有更多的目击者讲述他们看到了这一异象。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鼠都是朝着大和的方向而去。
“大化元年京城迁到此地的时候,不是也有好多老鼠从大和跑到这里来吗?这次正好相反,老鼠从这里跑向大和那边去,看来这是今年要正正式式地往大和迁都的前兆呢。”一位老人说道。
从新年开始,留在京城的人们心里就不太平。
孝德天皇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迎来了白雉五年的正月。大年三十夜里,请来众多僧尼聚集在宫城内,设斋 、诵经,但是这些仍无法令其心里得到宁定。侍立身旁的近臣一个也没有,连间人皇后也随同新政首脑们一起去了大和。
陪伴在孝德天皇身边的人只有区区几个,其中就有额田女王的身影。进入春天后,关于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将率公卿大夫朝臣百官迁往大和飞鸟京的传闻便不绝于耳。难波津作为京城只剩下一个空名,日日幽寂无聊,而大和飞鸟京那边反倒成了事实上的京城,一天比一天热闹。虽然不曾听说那边开始营造新都,但是推古朝的小垦田宫、大化政变的舞台飞鸟板盖宫都依旧留存至今。虽说是旧都,但仍然拥有着京城应有的气势和体面。尽管稍有不便,但是并不影响政务的开展。空疏许久的旧都,正在一点点重返春天。
额田女王留在了日渐冷清的难波京,与大海人皇子相隔两地,反倒令她可以安下心来,过着闲静的日子。同住难波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被大海人皇子叫去,她又不得不前往应付;即使大海人皇子不缠着她,额田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他。额田已经厌烦了这样自己与自己作对的痛苦。幸好朝廷机构统统迁去了大和飞鸟京,使得额田蓦地获得了自由,感觉就像获得了解放一样,也使得她回归了倾听神的声音的自己。
但有时候,大海人皇子会出其不意地悄悄回到他弃之不顾的京城。每次回来,不管额田愿不愿意,他都要用那结实有力的胳膊将额田紧紧揽在怀中。额田既无法逃脱,也无法拒绝。她享受着大海人皇子给予的毫无拘碍的爱,同时理所当然地回报以爱,似乎这就是自己背负的一种爱的形式。心灵归心灵,肉体归肉体,两者必须截然分开,并且是极为自然地将两者区分开来。不然,作为一名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她的自尊与矜庄势将难保。总之,额田极其小心地不让自己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
一如从前,每次与额田幽会,大海人皇子都要求证她对自己的爱。他要用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明白无误地听到额田说出她爱自己。
“你永远都不准离开我身边。”
“假如殿下希望我这样,那我就永远不离开您。”
“即便我离开你,你也不准离开我,必须永远紧随我。”
听到这句话,额田女王露出从未有过的惊讶说道:“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可不是个随波逐流的女子。”
“可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谁都可以为皇子殿下生孩子。如果说我有了您的孩子,那么除了我别人也照样可以为您生,这很简单。事实上,不是已经有人为殿下您生了孩子了吗?”
大海人皇子暗暗吃惊。尼子娘产下一名男婴,取名高市皇子,才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情。
大海人皇子离去后,额田女王再一次自我确认,没错,那份爱的愉悦是确确实实的。可是,这种被爱的愉悦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不是大海人皇子强行让自己与他建立起这种关系的吗?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生活在宫中的那些美丽的妃子们的脸庞。大海人皇子只有两名妃子,而中大兄皇子的妃子数量就多得不能比了。除了已经死去的造媛,还有倭姬王、宅子娘、道君伊罗都卖。除此以外,自己不知道的一定还有数人存在,姐姐镜女王不过是这些妃子中的一个。数量众多的妃子被新政的当权者所围猎。此刻,额田女王的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她们美丽的脸。
为了不成为她们中的一员,额田感到大海人皇子对自己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因为他可以保护自己。大海人皇子冷不防地出现,在额田的身体和心里留下炽热的烙印,然后返回大和,留下额田独自与这炽热的烙印做斗争。在大海人皇子的脚步声消失前,额田必须将浑身的灼热殄熄下去。全身仿佛浸在夜光虫 形成的赤潮中似的,闪闪烁烁的光滴从身上滴落下来,不光是身体,心里也有光滴在滴落。这些光滴可以祛除大海人皇子留下的烙印。如果说,从二十岁的额田女王脸上能够窥觑出她心里近似不贞洁的念头,那就是在这个时候。
二月,两艘遣唐使船从难波津起航。因为这件事,难波京难得又热闹了起来。所有寺院都做起了法事,钟声从早到晚在早春的空中震响。
登船的前一天,遣唐使一行进入京城,来到宫中拜谒,并正式接受任命,然后赐饮送行酒。这次的遣唐使节人选,基本与街头小道消息中列举的名字一致。与去年的使节团相比,今年的成员更多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高向史玄理为遣唐押使,河边臣麻吕为大使,药师惠日为副使,其他官员还有书直麻吕、宫首阿弥陀、冈君宜、置始连大伯、间人连老、田边史鸟等,这些人分成两团分乘两船。
此次出航不像前一次那样热闹。除了送行的亲属,其他人员被禁止进入码头,看热闹的人群只能站得远远地遥望,总之是一次低调平静的出航,连前一次听不见的寺院钟声这次也听得清清楚楚。
当日,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也特意赶到难波京来送行,使船离开后,他们没有在京城停留,当即又返回了大和飞鸟京。
遣唐使船的事一过,难波京愈显冷清,被视为国之重宝的人物分乘两艘船都走了,京城的空疏冷落怎么都掩饰不掉。
四月,来自异国的两男三女随海流漂至日向海岸。五月,这几名漂流者来到了京城。五人中有两男两女是吐火罗国 人,另一名女子则是舍卫国 人。
吐火罗国在什么地方?舍卫国又在什么地方?京城的官员们无人知晓,加上这几个人肤色、容姿和头发等都未曾目睹,令人感到十分奇妙。当这五人入宫拜谒的那一天,冷清已久的京城各条大路上挤满了看稀奇的人群。
额田女王侍立在孝德天皇身旁,也见到了被引至面前的五个异邦人。五人身上穿着本国人的衣服,但说的话却完全听不懂。这厢问话他们也毫无反应,只是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将视线在每个人身上瞟来扫去。五个来自异国的漂流者在京城呆了两三天,由大队兵士护卫着送往大和飞鸟京。
七月,京城接到消息报称,去年五月出航的遣唐使船中的一艘、吉士长丹大使乘坐的船回到了筑紫!京城立即派出使者火速前往飞鸟通报。照理,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京城应当兴奋沸腾,但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
吉士长丹一行人经陆路返回难波京已是初秋,马匹和舆车连成的长长的队列顶着秋日的朗朗阳光,走进人影稀少的京城。一行人入城后,首先前往宫中拜谒天皇,报告往返经过,随后在都内没有稍做停留,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飞鸟京。
无论是异国漂流者入京,还是遣唐使节团返回,难波京都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兴奋,现在,京城已经变得徒有其名、不再像京城了,天皇也已经变得徒有其名、不再像天皇了。
可是,与京城的反应截然不同,听到遣唐使节团平安归来的消息,整个飞鸟京却群情高涨,人们奔走相告兴奋地传布着各种消息。使节团一行谒见了唐国天子,并且带回了数量繁多的各种文书、宝物,因此都得到了加官晋爵的褒赏。大使小山上吉士长丹被授予少花下的位阶,副使小乙上吉士驹则晋级为小山上,吉士长丹还被恩赐了姓氏,准其改氏为吴氏。接下来,几乎天天都有宴飨,以犒劳使节团成员。这些也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来传去。
正是这样的日子里,某一天额田女王将一首和歌拿给身边的人看,说是天皇所咏:
吾有饲马驹,
笼套口衔加缰绳;
灿灿金饰驹,
拴在厩中不得见,
一任他人日日赏。
大意是感叹自己饲养的马驹自己不能自由地牵出来品鉴,却成天被别人品度着,似乎是在影射撇下天皇去了飞鸟京的间人皇后。间人皇后置自己的夫君于不顾,跟着哥哥中大兄皇子一同离开京城,仅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中大兄皇子的一言一行在朝廷中具有多么大的左右力。
过了没多久,孝德天皇病倒了,卧榻不起。天皇病笃的快报传至飞鸟,一干人等也无法坐视不顾,于是,间人皇后、中大兄、大海人以及公卿百官蜂拥着回到难波京,探视孤寂无伴的天皇。十月十日,天皇忽然病情加重,终于殡天而去。停灵处设于宫中南苑,命百舌鸟土师连土德负责停灵相关事务;同年十二月八日,孝德天皇被葬于大坂矶的长陵。
葬仪期间,新政的首脑们自然都聚集在难波京,但是大葬一结束,就又都返回了大和的河边行宫。这样一来,随着孝德天皇驾崩,难波京事实上失去了京城的地位,政治中心自然而然转移至了大和。于是坊间七嘴八舌说开了,年初时难波津数不胜数的老鼠纷纷逃离街市,原来那就是迁都的先兆啊。
额田女王因为要为死去的天皇伴灵,和宫中另几个人一同留在了难波。这期间,额田得以有机会与已故天皇年仅十五岁的皇子有间皇子交集叙谈。她早就听说过小皇子天资聪颖,拥有成为一名优秀的和歌诗人的潜质。他从小聪明过人,在同年龄的皇族中头角峥嵘。额田与他交往多了,发现这些并非只是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