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赴唐国的大使等一行人的人选终于敲定,三月初予以公布。公布人选的同时,使者出发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五月中旬,趁着好风从难波津启程出发。
之前舒明二年的遣唐使,以及再早前的遣隋使,自人选公布到正式启程出发,都有一个准备期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但是这次,被选中的人选从领命到启程,总共才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此令人感觉匆忙地出发也是迫不得已,人们也很容易猜测到。人选既定,便不再拖延时日,闭起眼睛尽快送他们登上船启程,这是上佳的选择。当政者自有其考虑,倘使像以前那样耽搁个半年甚至一年的话,一定会生出麻烦,被选中的人或是生病不得不辞退,或是拐弯抹角托关系要求退出,偶尔还会出现脱逃者,最终成行之日登上船只的早已不是当初选定的人了。
无疑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情况,新政担当者从人选确定到正式启程只预留了短短两个月时间。站在决策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是对那些被选中的人来说真的是够呛。才得知自己被选中,马上登船通知也随后而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领会自己被派往唐国去的意义,便要开始做出海的准备了。
此外,此次遣唐使一行分成两个团。之前也有过对外派遣使节团分乘两船的情形,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共有两个遣唐使节团,各自领命乘船前往大陆,因而不是一个使节团分乘两艘船,而是同时派遣了两个使节团,从难波津登船出发。
朝廷方面的意图很清楚:两艘使船中不管哪一艘,只要有一艘抵达大陆目的便算达成,因此这可以说是一个万全的措施,不必承担因失败而遭非难的不利后果。但对于被选中的人来说却相当令人沮丧,朝廷的意图完全不加掩饰,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朝廷方面就没指望两艘船同时平安无事地驶抵大陆。对于那些登船者而言,心里不免有些愤然。虽然他们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还未启程有人就估计到了他们将遭遇海难,自然让人心情无法平静。
吉士长丹被任命为第一遣唐使节团大使,吉士驹为副使,学问僧有道严、道通、道光、惠施、觉胜、辩正、惠照、僧忍、知聪、道昭、定惠、安达、道观等,留学生则有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总共一百二十一人。
第二使节团的大使为高田首根麻吕,副使扫守连小麻吕,此外学问僧有道福、义向等人,共一百二十人。
作为学问僧被编入第一使节团的定惠是镰足的长子,安达、道观等均为名门之子,留学生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也都是当时有名的豪门子弟。遣唐使节团中的这些学问僧及留学生,大都是自愿赴唐的。看到告示得知自己被选中,终于能够得偿所愿,自然兴高采烈;而未被选中的则垂头丧气,例如学问僧知辩、义德、学生坂合部连磐积等几个,看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当即给朝廷上书,再三要求成为遣唐使一员。然而像这样甘冒生命危险也决心渡唐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则是觉得自己运气不佳,才摊上这样危险的差使。
自人选公布之日起,难波城内出现了大大不同于以往的景象,各处已建成的寺院以及尚在营造中的寺院,纷纷设坛做起了法事,祈祷出航安全。每天都能听到寺院的钟声此落彼起地响着,有时甚至从昼至夜一整天响个不停。春夏相交之际,京城的大街小巷变得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也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什么被选中做遣唐船船员的青年精神失常啦,又有人说,不是青年精神失常,是他母亲,等等。就在这一类传言到处流传之时,寺院的钟声仍无情地在响着。从春天到初夏这段时间,京城几乎每天都刮大风。街道上尘土飞扬,而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每天都可以看见前往朝廷参谒的人群,从身上穿戴的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都是遣唐使节团的成员。街道上的男女百姓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这些人是进宫参谒、接受正式任命,然后喝上一口御赐的送行酒,其中既有后生青年也有黄发长者。
春天匆匆逝去,树枝上萌出嫩叶、街上吹过清爽的煦风时,渐渐地夏季的烈日也开始肆虐了起来。进入五月,两艘巨大的船只出现在了港口内,它们就是将要运载遣唐使一行前往唐国的使船。一艘是新罗样式,另一艘是百济样式,都是去年刚刚在播磨建造成的,于是码头上每天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人们望着大船,议论着究竟哪艘船更安全,有的认为新罗船安全,有的认为要航行那么远的海路非百济船不可。事实上,究竟哪艘船更加结实耐用,哪艘船更加抗得住风浪,谁也说不清楚,即使船员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船员们可顾不上人们不负责任的议论,两艘船上每天都在进行祈祷活动。与此同时,除了船员,还有建造船只的工匠也赶了来,应该是船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于是工匠们一会儿将船舷加厚,一会儿又将其刨薄、恢复原样;桅杆的长度也一会儿加长,一会儿又缩短,粗细也在不断更改调试。
遣唐使船定于十二日正式启航,九日这天朝廷贴出了公告。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各寺院的法事更是一刻也没停过。
十二日一早,使节团成员陆续向码头拥来。为此,在码头上还特意搭起了许多座临时屋棚,使节团成员在这里与家人依依惜别,有的高高兴兴饮酒话别,也有的相拥而泣。码头上拉起了粗粗的绳子,禁止送行及看热闹的人闯入,并且每隔一段就站着一名兵士,将涌上前的人群向后推搡,同时还不断大声呵斥着。
午时一到,使节团成员开始登船,待到全部上船,日头已经渐渐西斜。人员全部登船之后,码头上绳子撤去,送行及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上,一齐拥到岸边。
两艘船各搭乘了一百多号人,拉开一定间隔停泊在波涛之中。港湾内近一半水面覆满了芦苇,另一半则满是黑乎乎的海水。芦苇丛中散布着许多截木扦(水路航标),黑乎乎的海水中也立着同样的木扦,而在不计其数的木扦中有数十截,上面栖停着小鸟,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完全不把码头上的喧闹当回事。
在送行人的目送之下,两艘大船开始晃动着解缆拔锚。人群中响起了欢呼。码头上的欢声传到船上,船上也应和着响起了欢呼,可是却被码头上鼎沸的人声盖住了,送行的人们听不到。
船虽然开始了划动,但仍一直在原地打转,过了许久还是没驶出港湾,码头上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埋怨解缆动作太慢。正在此时,发生了两个小插曲: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口中发着奇怪的喊声,奔上了长长的码头防波堤,途中停下来,大声叫喊着什么,随即又向前跑去,跑到防波堤尽头才停下,站在那里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下,全身赤裸,继续朝着海面上大喊,被三名兵士按住押走,妇女和兵士的身影渐渐变小看不见了。人们猜测可能她的丈夫或儿子乘在使节船上。
另一个插曲是由一位老人引起的。老人也是衣衫褴褛,被夹在送行的人群中,忽然,老人大叫起来:
“那艘船要沉了!百济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那条船要沉了!我看见了!刚才没看见,但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旁边浪头打过来,船的侧面断成两截了,船头已经向海里下沉了!”
老人的声音异常怪异,引得附近的人都朝他望去,虽然很多人根本看不见老人的脸,但是叫声却听得见,那叫声带着阴森,令人不寒而栗。众人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竖起耳朵细听,四下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声音在头顶上振响。
“那艘船要沉了!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百济船遭到了诅咒,赶快下来啊!快看,它的桅杆断成了两截,船头朝海里下沉了!”
很快,老人陷入了愤怒的斥骂和痛殴。四五名兵士赶到才将被捶得半死的老人救出重围,拖至别处。
“那艘船就要沉了!”
老人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仍阴阳怪气地大声喊着。正当人群骂骂咧咧地看着老人被拖走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叫,人们一齐向两艘船的方向望去,只见吉士长丹大使乘坐的新罗船开始移动了,巨大的船体在木扦之间缓缓地向洋面驶去。隔了少许片刻,百济船也开始移动了。
码头上顿时欢声雷动,人群沸腾了。欢呼声此伏彼起,经久不息。与此同时,码头上的人们虽然听不见,京城各个寺院的钟声也齐齐地响起,城中所有僧尼在各自的寺院内,开始专心致志地诵读起经文来。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朝廷首脑人物,站在紧邻码头北面一座山势平缓的丘陵山腰处,目送着两艘遣唐使船起航。
中大兄皇子始终一语不发,两眼盯着已经覆上一层暮色的海面。从山腰上看去,漂浮在海面的两艘巨船显得非常渺小,在波涛之中似乎很无助。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才,几乎无一遗漏,全都登上了这两艘看上去很渺小、很无助的船。他们也许能平安归来,也许就回不来了。望着两艘使船终于启航,中大兄皇子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感觉到极度的不安和疲惫。
镰足却显得更加有信心。对于两艘使船上的派遣人选,镰足觉得稍稍有点失算,一样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漂洋过海,或许应该让地位更高的人一起登船。假如可能的话,镰足很想自己一同前往,正因为自己无法如愿,所以才让长子代替自己前去,但是现在想想,似乎还应该派遣一位更加杰出的人一同出使才是。
“今年已经是后悔也没办法了,明年我们再派遣一艘使船去吧?”镰足提议道。
“再派遣一艘?”中大兄皇子有点吃惊。
镰足立即接口说道:“等开了年就早做准备,越早越好。臣建议高向史玄理……”他是想派遣高向史玄理出使唐国。
“的确如此。”
中大兄皇子大声地脱口而出,惹得周围的人一齐转头朝他看过来。似乎是受到镰足信心满满的感染,中大兄皇子一下子也变得信心十足了。在中大兄的眼里,几乎快要驶出视野而隐约不清的两艘使船,此刻看上去已经不再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了。它们是奋不顾身驶向未知大陆采掘宝物的船,怎么可能渺小而无助呢。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风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两艘船的前进。
大概是听到了中大兄皇子与镰足充满激情的对话,大海人皇子在一旁忽然冒出来一句:“下次的使船,大海人也想上,单单玄理还是让人不放心哪!”
大海人皇子的话想必是出自真心。不过,也许他此时心里还想着,要将额田女王一起带上船吧。
两艘使船出发之后,京城就仿佛火势骤熄一样,一下子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点冷清寂寥。码头附近不再看到聚集的人群,街道上的来往行人也明显减少了。自遣唐使船出港,虽然各处寺院中仍不时传出祈祷航海安全的钟声,但这钟声听上去却好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声而无心,并且有气无力。也难怪,使船已经闯入万顷碧波,此地再怎么祈祷也力不能及了。钟声之所以让人觉得有气无力,是因为每次钟声在耳,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两艘使船的影子,就好像两片树叶,漂浮在浩瀚大洋的波涛之巅。
遣唐使船引发的骚动平静下来没几天,传出了旻法师病情恶化的消息。旻法师与高向史玄理同为国博士,是新政的指导者之一。天皇前往阿云寺的僧房探视旻法师,亲切慰问。这一情景被传成数个不同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天皇坐在旻法师的枕边,握着他枯瘦的手说道:
——倘若法师今日死,朕亦将追随法师而去,明日即死!
事实上究竟有无这样的事情自然无从知晓,但是听到此种传闻的人就会想,是啊,也许真是这样呐。这倒不失为一个妙不可言的传闻,毕竟,以遣唐使这件事情为契机,孝德天皇整天无所事事、郁郁寡欢。任何一个人都看在眼里,如今的天皇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天皇而已,毫无实权。群臣间早已心知肚明,而天皇本人比任何一个人心里更清楚。即使被天皇视为心腹的亲随近臣,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成天围着天皇转。他们知道,不经过皇太子中大兄和内臣镰足这二人,所有的事情都别想拍板定下来。
站在孝德天皇的角度看,身处如此尴尬立场,也只有旻法师才称得上是知己了。旻法师两年前开始染疾卧床,一直没有登殿上朝,对天皇与中大兄皇子之间的对立一无所知。再说即使知道,其态度也不会因为这而有所更张。所以说,谁都非常理解,天皇为什么对旻法师那么信赖,对他的病情又如此关切。
六月,百济、新罗的使者携贡品前来。朝廷正忙于接待半岛的朝贡使者,就在此时,旻法师撒手西归了。孝德天皇立即派人前往吊唁,厚赐了许多恤赏,并且像皇族去世一样派人参加其丧礼。不管怎样,毕竟他是大化改新以来位居国博士要职、为新国家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为了给旻法师祈求冥福,孝德天皇还命画工狛竖部子麻吕、鲫鱼户直等人绘制了好几幅佛陀菩萨的画像,供奉在川原寺内。
宫中及坊间津津乐道地流传着此类不痛不痒的消息的时候,一则快报令整个京城产生了剧烈的震动:高田首根麻吕大使所乘坐的遣唐使船中那艘百济船在萨摩半岛以南的竹岛附近发生海难,船已经沉没了!当报信的使者奔入京城时,不知道为什么,大街小巷的狗围着使者一行人吠个不停,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竟然聚集了数十只野狗,前后左右地又跳又叫。从筑紫远道而来的使者,其相貌和衣着等皆异于京洛,大概是这个原因引得野狗也奇怪了吧。总之,事后人们闲聊的时候说起此事,都觉得这就是不祥之兆。
筑紫的使者走进做梦都无法想象的豪奢至极的宫殿,所到之处,都要煞费口舌地一一讲述一遍。最后,他们被带到皇宫深处一间宽敞的大厅,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人并排坐在面前。
“船上所乘者,只有五个人除外,其余全都溺亡于大海。这五个人,胸前抱着碎船板,顺海流漂到了竹岛。其中有个叫门部金的人用竹子制成筏子,从竹岛乘筏子转移到神岛,总算得到救助。因为在海上整整有六天六夜没有吃东西,所以被救上岛的时候,几乎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使者说道。
所有人都不说话。使者跪拜在地,因此看不到端坐在面前的人的脸,只觉得过了好久始终没有听到问话,于是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向上觑看了一眼。走进大厅的时候分明看到有六七人并排坐在面前,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大海人皇子。
“被救起来的人什么时候回京城?”
听见大海人皇子发问,使者赶紧回答:“毕竟还半死不活的……”
“明白了。你们下去吧,好生休养。这件事情不可告诉任何人!”
“是!”
“假如说漏了嘴小心你们的性命!”
“是!”
使者们面无血色地退了出去。说是不可告诉任何人,可是这一路上早已经讲给不知多少人听了。从筑紫通往京城的漫长路途上,只要看到人,也不管对方是否问起,他们便主动讲起此事,进入京城后自然也一如之前,来到宫殿后更是忙不迭地告诉别人自己上京是来做什么的,只有这样,他们才得以进入这宫殿深处。
使者一行当晚便动身离开了京城。只有尽快离开这里,他们方觉得人身多一分安全。一群野狗照例又围着他们狂吠一气。使者们靠拢作一堆,一边小心提防着执拗而警戒的野狗们扑上来,一边沿着海岸道路径直往西奔去。
筑紫的使者一行走后大约一个月,遣唐使船上的五名幸存者落魄憔悴地出现在了京城。门部金等五人返回后,朝廷并没有仔细问询一路出使的情形,而是立即赏给每人财物,并且加官晋爵,赐以厚禄,以示犒劳。幸存者们受到如此厚待,自然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高兴,然而等待他们的不只这等好运气,还得面对众多牺牲者的遗族。遗族们盯上了他们,因为他们不愿放弃最后一丝期望,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儿子也和门部金等五人一样,说不定漂流到了什么地方,总之仍活在世上。门部金等人根本不敢详述海难当时的情形,哭天抢地还算客气的,弄不好还要挨众人一顿痛打。
至于另一艘新罗船的下落,门部金等人自己也不清楚。但无论他们如何解释,人们都不相信。这种时候,又少不得挨一顿痛揍。
但更令这五名幸存者心惊肉跳的却是,秋天来临,大街小巷又开始流传着一个消息:朝廷还要再派遣一艘遣唐使船出航。
——明年头上还要派一艘使船去呢,听说这次的船更大。
——已经开始在征集船员了!
甚至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举出好几个有名人物的名字。
——听说大使副使的人选都已经决定了!这次有高向史玄理、河边臣麻吕、药师惠日、宫首阿弥陀、冈君宜……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看来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前一次出使前人员构成迟迟不公布,但这一次说不定会和上一次相反,早早地就公布出人选名单。
几名幸存者心里明白,如果再次遣使赴唐的话,不消说自己一定会再次入选。九死一生之际,自己仅仅凭借运气得以逃脱死神的魔掌,这次为了给那些牺牲者的遗族们一个交代,是非得再次冒险登船不可了。想到这里,五个人不禁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不止。
新罗船也好,百济船也罢,在那南面的汪洋大海之上,都不可能抗得住那滔天的风浪。虽然没有听到另一艘船遇难的消息,但五名幸存者相信,那些人乘坐的船和自己所乘坐的船遭遇到了同样的命运,不会有另一种下场。当然这话不敢说出口。尽管如此,朝廷还决心再派遣使船赴唐国,当政者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他们想不明白。将无数朝气蓬勃的生命载入一艘船,任他们在汪洋大海那青黑色的海水中挣扎吗?
对于再次派遣遣唐使船,心里感到不安的不仅仅是这五名幸存者。像前一次议论的时候一样,大殿上又分成了对立的两派。
高田首根麻吕大使乘坐的使船的下落已然清楚了,而吉士长丹大使等人乘坐的另一艘使船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已经安然驶抵大陆,那艘新罗船说不定也和百济船一样,沉入海中,成为海底一堆屑子。在这种状况下,再派遣使船赴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不少人持这样的观点。
——至少等吉士长丹一行的下落清楚了之后再做安排如何?
众人纷纷提出这样的建议。
然而,中大兄皇子却坚持认为,不必考虑这一点,不管吉士长丹等人乘坐的船是否抵岸,都应该再派一艘遣唐使船出航。镰足自不待言,大海人皇子也支持这个观点。更新国政是十分迫切的事情,这一点除了向唐国派遣人才学习经验别无他途,而眼下更为紧急的一件事情是半岛情势,有必要摸清唐国对半岛三国的真实想法,然后在此基础之上摸索一套控制半岛三国的方针。
五月启航的两艘使船,不论沉没了一艘还是两艘,这一长远战略都不可能因之而受到半点影响。当然,这一战略面临着三方面的难题,一是人的生命,二是人才窘境,三是庞大的费用。无论针对哪一个问题来诘问,都没办法轻易挡回去。朝臣、宗族中有不少人因为此次派遣或是本人或是自己的手足至亲很可能不幸被选中,因而态度消极,也有的则已有亲人被派遣使唐、在海难中失去了性命,这些人的立场不可能随随便便一蹴了之。说到人才,眼下可是捉襟见肘、连猫狗都恨不得借来一用的时候;至于费用,同样不容轻视,每一次遣使无疑都是在加重百姓的负担。
前一次,中大兄皇子和镰足的主张没有费多大气力,最终获得了朝臣们的一致支持,但这一次却没有那么轻松了。在商议遣唐使问题的庙议中,虽然孝德天皇的身影没有出现,但他上一次商议时的态度此时却获得了多数人的支持。
一天,镰足向中大兄皇子进言:
“像现在这样朝臣们的主张分裂成两派,这样的话要派遣遣唐使太困难了。只要朝臣们没有结成一条心,没有认识到遣唐的重要意义,以及即使有诸多困难,也一定要克服困难去做,那我们派遣遣唐使这件事情是很难成功的。即使有一个人反对也不行,因为我们要做的是花费一笔庞大费用、将国家最优秀的人才,冒着生命危险送去唐国取经的伟大事业!此次倘若不成功,将给这个国家带来致命的打击,很长时间内也许都无法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中大兄皇子听后默默不语。虽然他猜不透镰足接下去准备说什么,但是他知道,镰足既然这样开场,一定是已经想好了结论。因为镰足这个人,绝不会未等谋定就与人讨论重大事情。
“所以呢?”中大兄在催促镰足说下去。
“是这样的,我觉得有必要向所有朝臣还有百姓表明,这次的第三次派遣遣唐使船事关国家命运。无论遇到多少的困难、面临多么大的危险,也必须下决心去做,朝廷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一点要很清楚地告知人们,含糊不清的话,朝臣也好百姓也好,都不会答应的。”
“所以说……”
于是,镰足凑近中大兄皇子的耳旁,低声说出一个短促的词,中大兄听了脸色骤然一变,镰足接着说道:
“依眼前的情形,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要让人心齐,只能靠这个!先不去理会众人的主张分成两派,不管三七二十一,想法子使他们统一起来,凡是不赞成派遣使船的就留下!”
“……”
“这样一来,估计很多人会放弃自己先前的主张,向我们的主张靠拢了。”镰足说。
中大兄皇子仍旧不说话。刚才镰足在耳畔说出的那两个字,是自己不曾想到的,同样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主从二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就像以往每次商量重大事情时的情形一样,毫无疑问,镰足的进言正是中大兄皇子乐意采纳的。
中大兄皇子听到镰足的进言脸色骤变,是因为这两个字具有使人闻之色变的分量,不是轻易可以说出口的——“迁都!”原来镰足此时悄声奏请的是将国都迁往大和。
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理由非迁都不可。将旧都迁至难波津这儿、营造丰埼宫才过了多少时间?眼看一座新的京城正初显雏形、各个方面都逐渐像模像样。豪华的宫城建起来了,各官署、朝臣的宅邸都建到一半,寺院也大部分建起,眼下唯一不大满意的就是京城的道路还不尽人意。这不,正在夜以继日地铺设、整备中。
最重要的是,无论这里的气候还是风土,朝臣和百姓已渐渐习惯难波津的生活,对这里有了感情,开始下决心在这里扎下根来了。就在此时,突然又说要放弃这里,迁都到大和去,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件轻易能接受的事情。整个国家势必因为此事而人心动荡,甚至可以想见,国家政务也会因此而大受影响。之前迁都所耗费的庞大费用打了水漂就不去说了,经济、人力等等,又得再从头折腾一遍。想必,每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
然而,“迁都”这两字从镰足口中说出、传入中大兄耳朵的那一刻,二人赋予这两个字的含义却完全具有另一层意思。从镰足的角度讲,是在比较了迁都的得失的基础上提出的建言,中大兄皇子也是在瞬间精确计算了这两者的得失后才接上话茬的。
“即使奏请迁都,主上也不会允诺的。”
中大兄皇子用凑在近处才听得见的低声对镰足说。
“没错,既然没有非迁不可的理由,主上自然不会允诺。”
镰足也用同样的低声答道。
“明明知道主上不会允诺,还是要奏请。”
“是的。”
“庙堂上一定会分成两派意见……”
“本来就已经分裂成两派了。”
“我们要迁都到大和去,主上留在难波京这儿……”
“没错。”
“群臣百官会和我们一起迁去……”
“没错。”
“也有不去的……”
“这个绝对不可能!要想将分裂成两派的庙堂统一到一股绳上,必须让所有人一个不落地随皇子迁都到大和去!”镰足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才能……”
中大兄说到一半停住了。他想说的是,这样一来才能确保政令畅通、人心一新,至于孝德天皇,只好对不起,让他远离政治舞台了。原先只是想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大化政变后,中大兄皇子没有登上本可以自己稳坐的皇位,而是推举孝德天皇即位,同时任命阿倍仓梯麻吕和苏我石川麻吕为左右大臣,说穿了,那只是临时的政治体制,只是迈出了改新的第一步。如今仓梯麻吕已经病死,石川麻吕因谋反罪而自刃身亡,现在,该轮到孝德天皇从政治舞台退场了。围绕着遣唐使问题,朝廷中撕裂成了两派,照此看来,今后造成撕裂的肯定不仅仅是一个遣唐使的问题。
“只有迁都去大和才能……”
不等中大兄说完,镰足立即接口道:“没错!”不知他是明白了中大兄的话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总之,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点着头。
“这样一来……”
中大兄说到这里又停顿住了。他想说的是,这样一来,大和地方的豪族就可以完全置于自己控制之下了。迁都难波京以来,散布在大和地方的势力不凡的豪族们,对于朝廷推出的新政经常表现出冷漠不从的态度,已经成为新政下的一大难题,而随着迁都大和,这个难题将会迎刃而解。即使一时无法彻底解决,至少也可以加强对其控制的力度。当地豪族中不少人看不惯中大兄皇子和镰足等人的独断专行。
“没错。”镰足仍旧点头称是。
二人之间的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清楚,掐头去尾的一问一答旁人根本无法理解。
二人继续说着话,时不时地出现短暂的沉默。在一阵沉默之后,还是镰足打破了僵局。
“迁去大和之后,主上仍留在这里,所以这里仍旧是京城,大和那边只能作为行宫,这个还请殿下理解。所有官署、官员和百姓宅邸也都按照行宫的标准来营造。事实上,眼下必须节省每一笔费用,若想要抓住人心,就只能这样。”
“确实如此。”中大兄点了点头。
镰足继续说道:“眼前的国家大事就是派遣遣唐使,要将朝廷的决心清楚地传达给官员和百姓知道。这样一来,被选中出使唐国的人的精神面貌也会完全不一样。等到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完备了,大船就可再次冲向大海,扬帆万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