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献白雉的这年春天,位于半岛的新罗派了使者前来献上贡品。同在半岛的高句丽和百济也纳贡了,但是这两国没有派使者前来。
新皇宫的营造工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新皇宫完工之前,暂将昔日与半岛往来频繁时期的官舍改建,作为临时的皇居。几乎在迁都的同时,新皇宫的营造就全面铺开了,但是真正开始取得明显的进展,则是大约一年之前的事情。为了建造新宫,还毁坏或迁移了许多古墓,为此,这一年朝廷根据蒙受损失的不同程度向那些古墓的主人进行了赐恤。
第二年,也就是白雉二年的春天,为庆祝前一年开始制作的高达一丈六的刺绣大佛终告完成,举行了盛大的法会。六月,白济、新罗派来使者进献贡品。然而,围绕新罗的朝贡使者却发生了一点问题:使船停泊于筑紫
的新罗使节团,个个身穿唐服。朝廷对于新罗未经许可擅自改服非常震怒,便将他们赶了回去,不接受进贡。
为这件事,巨势大臣上奏道:“如果不膺惩一下新罗,将来势必追悔莫及。假如主上此次放过新罗,只怕新罗会进一步屈服于大唐的威势而轻视我朝,所以膺惩新罗无须迟疑。臣奏请主上准允,派兵船配置于难波津至筑紫之间洋面上各要冲之处,再召新罗使臣前来问罪!”
虽说朝廷对新罗慑服于唐之事绝不想置之不顾,不过也无法采纳巨势大臣的建议。因为这样首先必须建造数量庞大的兵船,再者这笔费用从哪里来呢?当然非要筹措的话也不是凑不出这笔费用,但由此会派生出一系列的国内问题,令人头痛,毕竟推行新政才没有多少年啊。
这些道理巨势大臣不是不明白,但是有些话在朝堂上不说没什么好处,说了则没什么坏处,这点他是很清楚的。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听这样的话,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就默不作声,只当没有听见。从道理上讲,巨势大臣的话一点也没说错,但论起符合实情,也是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年最大的事件,莫过于大年三十于建造至一半的新皇宫御苑内张灯结彩举行的声势浩大的奠基仪式。当日,两千一百余名僧尼汇集在与新宫比邻的味经宫里齐诵《一切经》,晚上则在新宫的御苑点燃两千七百余柱香火,诵读《土侧经》和《安宅神咒经》。
距离新皇宫的建成时日尚远。入夜,天皇从位于大郡的临时皇居临幸此地,等到第二天元日仪式结束,再乘车驾返回大郡宫,这堪称是新政权成立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活动。新宫被命名为难波长柄丰埼宫。
当晚,为迎候天皇临幸,中大兄皇子率领左右大臣、镰足一众人等,来到张灯结彩的新宫御苑。新皇宫建于台地之上,居高临下,可以将难波的街衢市景尽收眼底。近处的街道虽然暗黢黢的,但远处的海湾却在月光照射下泛着明亮的白光。海湾仿佛伸展出胳膊从侧旁揽住这个城市似的,它的湾头一直延伸至新宫所在的台地脚下。平时听不到海浪声,但是海风猛烈时却能将海浪声一直送上台地。此刻没有一点海浪声,只有诵经声,听上去忽远忽近。
从新宫所在的台地上面看去,下方的道路一片漆黑,然而整个街市并没有沉睡,家家户户男女老幼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或汇集在路口,或行走于道路,个个兴致勃勃,尤其是儿童,早将睡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百姓们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景色,台地上方被无数的灯火包裹着,将夜空映得半边通红。然而百姓是不可以随意走动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的道路蜿蜿蜒蜒通向台地,沿途多处还有兵士把守。那是天皇的车驾将要经过之处,只有那边可以听到海浪声。
百姓们自然不清楚如此华美盛大的仪式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崭新的时代正渐渐以自己看得见的形式呈现在眼前。巨势大臣在朝堂上关于伐罪新罗的进奏,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坊间。百姓想,是嘞,原来讨伐异国也并非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就像在这难波,马上就要矗立起之前想都不敢想象的豪华壮丽的宫殿一样,假如有必要,同样自己想也不敢想象的强大兵力和雄厚财力也会登时展示出来。舳舻相连、帆樯交映,兵船从难波津一直排到筑紫海面也绝不是凭空做梦啊。
预定的时刻一到,天皇驾临。灯火与灯火之间,数百人汇成一簇簇的人群,开始向前蠕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妇人,人人都穿戴得艳丽夺目。人流穿过台地,沿着平缓的斜坡向味经宫方向涌去,撇下身后闪烁的灯火和寂寥的夜空。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夜深了,人流又从味经宫朝相反方向的台地这边涌来,此时既能听到热闹的说话声,还能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人群三三两两、一组一组地从灯火之间现出、隐去,但是人流始终不断,一组消失了,后一组又出现。这时候,灯火开始逐渐稀落,有的熄灭了也没人管它,于是夜空的黑暗便逐渐扩大了自己的领地。
大海人皇子在台地上行走着。准确地讲,他是在徘徊。由于人潮涌动无法疾行,他只好在潮流的缝隙间尽量快步穿行,不过他会时不时停下脚步,而且视线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急于锁定自己所寻觅的对象。而他寻觅的人,每每在他匆匆的掠视中,总会在某处灯火之下倏然闪现,有时稍远,有时候又出乎意料的近。对方今宵过后才刚满十八,但却似乎有着中年妇人的沉着劲儿。
她在那儿!大海人举步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可对方的身影迅即消失在了黑夜中。令人恼火的是,一旦人影消失在黑夜中,然后会在何处再出现是完全无法估摸的。大海人满以为对方趁着夜幕闪得远远的了,根本没承想,她却在近旁一处灯火下露出了身影。大海人马上又朝那里走去。
大海人觉得,对方似乎有意在戏弄自己。假如不是戏弄,绝不会如此倏然闪现又倏然消失的。可是,从她的举止中却分明看不出一丝一毫戏弄的态度。灯火旁的身影,顶多就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待来到灯火亮处,略略停下歇一口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俯瞰一下台地下方的街市,或朝远处被月光映白的海面远眺一下,有时还抬起头望一望天空的那轮月亮。
大海人屏住呼吸立定,对方也站立在原地不动,可当他一迈开步子走动,对方似乎敏感地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也迈出步子,随后便消失在夜幕下。大海人竖起耳朵仔细辨听,却捕捉不到半点她的脚步声。
难得的机会却始终无法抓住,大海人皇子不免有点沮丧。今晚的确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大海人皇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白雉被置于皇宫中庭接受皇族们观赏的那天。在簇拥着间人皇后的众位侍女中间,大海人目睹了她的身影。自那以来,已将近两年了。由于对方的身份是宫中女官
,所以轻易没有照面的机会,甚至连递一句话也无法如愿。大海人曾经通过别人多次向她传话,想试探她的心,却毫无反馈。两年来,关于对方,大海人皇子获知的信息只有一点,就是她的名字:额田女王
!
对了,还有一点,身为宫中的女官,具体来讲,额田是专门主持神事的女官,也就是巫女,因擅长歌咏,甚至经常奉天皇之命代天皇咏歌作诗。
大海人皇子过了今宵就满二十一岁,作为中大兄皇子的胞弟,已经在新政权中无可争辩地占有了一席之地。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大抵不会有任何障碍即可达成,唯独对这个额田女王,他却一筹莫展。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他完全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主持神事这种事他就已不甚了了,不要说依诏深入天皇的内心、咏出天皇的心声、代天皇作诗这样的事情了,那更不是他所拿手的。
大海人皇子想象不出额田这个特殊女性拥有怎样一种精神构造。将自己的心声吟咏出来已不是件容易的事,遑论深入别人内心、代替别人吟诗作歌呢,感觉这简直就是自己这种人无法企及的。何况代天皇歌咏时,不单单是传达出一个作为人的天皇的心声,而且时时刻刻还要倾听神的喻示、将其转为天皇的心声,再通过自己的歌咏将其传达出来。由此想来,她应该拥有特殊的灵力,能够倾听到并且理解神的声音。换句话说,她既是神与人的媒使,也是天皇的代言人。在大海人皇子眼里,额田女王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女性。
对于巫女或通灵人这种可怕的存在,大海人皇子从小就抱着一种信念,就是尽量避而远之,这样才不至于招来莫名其妙的灾祸。可糟糕的偏偏就是,他被这本该避而远之的人深深吸引了。
有一次,他曾迂回地向镰足打听过,主持神事的女官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皇子和女官怎么了?”镰足毫不掩饰地露出好奇的眼神,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本来,像镰足这样的人是最最应该忌避的,可大海人皇子还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什么也没有啊,我只是随便问问。”
“皇子既然这样问,一定是有非问不可的理由吧?”
“没有什么非问不可的理由。”
“如果确有必要,那我问清楚了回复你;如果没有非问不可的理由,则还请皇子收回这个问题。因为镰足也不很清楚,但既然是主持神事之女,那么她一定能够听得见神的声音吧,而且一定是个心清体洁的女子。如若不然的话,她必定会失掉灵力的。”
“失掉了灵力会怎么样?”
“就变成普通女子了啊。”
变成普通女子就变成普通女子好了——大海人心里想。可是,在变成普通女子之前,她仍然不是个普通女子,依旧是个拥有灵力的特殊女子,自己又该如何同她搭讪,如何才能抓住同她对话的机会呢?大海人皇子还是一筹莫展。
除了镰足,大海人还向巨势大臣打听过,这次则是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额田女王的名字。
“谁是宫廷第一美女?”大海人皇子先是问。
“臣不知道谁是宫廷第一美女,不过,新罗的美女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呐,”巨势大臣答道,“只要征伐新罗,美女自然全都跑到宫廷里来了。因为天下的美女都集中在新罗嘛。倘使不尽早征伐新罗,只怕那些美女一个不剩全都要被大唐掳了去哪。”
大海人没有接他的茬,继续问道:“我听说有个叫额田的女官美貌出众……”
巨势大臣立刻接口说:“唔,她就是有点新罗人模样的美女呀。不过可惜的是,她虽说是很美,却不能算在美女里啊。”
“为什么?”
“哎呀,她是个特殊女子哩。如果只把她当普通女子会惹出大麻烦的,即使只是在心里念想也会遭到神的惩罚!”
可是,我已经念想她好久了呀——大海人暗想——也没见遭到什么惩罚啊。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终于在今宵盼来对大海人皇子来说一个绝好的机会。走出味经宫之后,大海人皇子便盘算着在路上截住准备回家的额田女王。
大海人皇子在黑暗中停住脚步,一动也不动。一旦走到灯火下,对方就会知道自己的动静,他不想让对方察觉到。消失在黑暗中的额田女王,一定还会在其他地方出现,大海人皇子在等待。
然而,对方的身影却久久不出现,好像早已看破大海人的心思,故意躲在黑暗中似的。这大概便是主持神事的巫女的不平常之处吧。
大海人皇子不想再重演多次的失败。即使对方不出现,自己也不会走进灯火里。他耐心坚持着。灯火渐渐稀疏,随着黑幕不断扩大着自己的领地,星星露出了清冷的幽光,夜空中到处是星星闪耀,仿佛铺天盖地要从天穹罩下来一样。已经无人穿行于新宫所在的台地,离开味经宫的人们已经各自返回,现在,完全听不到人声以及脚步声了。
大海人皇子思忖,此刻仍然伫立在黑暗中的会不会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许额田女王早已离开了台地。这样想非但没什么奇怪,而且更加合情合理。像这样漆黑且寒冷的夜晚,指望一个女人会长时间地独自徘徊在台地,反倒思路不太正常。
即使心里开始动摇,但大海人皇子仍旧站立在那里。台地斜坡上的密林中松涛澎湃,起风了。大海人皇子侧耳倾听,还能分辨出松涛声中夹杂着海浪声,刚才一直都没听到。
忽然,大海人皇子挺直了身体,他听到了脚步声,就在不远处!没错,正是脚步声,“咯咯”地敲击着地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突然停住了。
大海人皇子屏住呼吸。他感觉到对方也屏紧了呼吸,站立不动。霎时间,黑夜仿佛充满了色彩,变得妖媚起来。大海人皇子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张开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多么想将长时间以来渴求的东西一举攫获到自己怀中,深沉的夜色令他大胆起来。可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触到。于是他再向前跨出一步,并且鼓足勇气试着低声呼唤道:
“额田!”
这是他第一次喊出对方的名字。但是,依然毫无回应。
“额田!”
大海人皇子又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稍稍感到一丝不安。
大海人皇子往后退了一步。他猛地感受到了一种杀气般的氛邪,在夜色深处犀锐而猛烈地蠕动着。他赶忙再退一步,手按佩刀,在黑暗中盯视着前方。此时,额田女王的身影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绝对不会是额田,两者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气氛支配着黑夜。
来吧!大海人皇子全身神经紧绷,静静地等候变被动为主动的那一瞬间到来。浓重的夜幕中,只等一根汗毛的动静也能够感觉得到的时候,皇子单膝跪地,一只手紧握佩刀,使出浑身力气朝前方横劈过去,闪电般地劈开夜幕。夜幕碎成一地,散乱四处。那一刻,栽倒在地的要么是对方,要么就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倏忽间,紧张氛围不攻自破,杀气戛然消失,黑夜剧烈震颤着。大海人皇子又听到了脚步声,对方似乎转身背朝向自己,“咯咯”的脚步声砸在地上,渐渐离自己远去。
大海人皇子从极度紧张中放松下来,大口呼出一口气。是谁?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刻,但对方显然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这是根本不容怀疑的事实。大海人皇子继续细听着脚步声,脚步声还在敲击地面发出“咯咯”的声响,并且,对方显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被自己听见的逞势样子,一步一步扬长而去。
皇子没有追上去。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的呀。自己只是短促地叫了两声“额田!”假使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而仍然心怀敌意的话,那就更加叫人无法理解了。
大海人皇子之所以不去追那人,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奠基仪式之夜为了一个女子而深夜在新宫台地独自徘徊。一来没有必要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再者考虑到莫名其妙的宫廷争斗,他也不会将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他没有那么愚蠢。
大海人皇子在黑暗中继续站立了一会儿。夜幕比刚才更加幽深,灯火已经全部熄灭,风声和浪声又来冲荡台地。大海人皇子迈步朝味经宫方向走去。他“咯咯”地踏在地面上,现在不用再担心脚步发出响声了。他寻寻觅觅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心怀敌意、令人悚然的对手也已经离他而去。
徒步走到台地尽头很是疲累,等走到那里,透过斜坡上的杂树林可以看到味经宫那边的灯火。不只是味经宫里的灯火,还有燃着通红火光的篝火,原来彻夜不眠的值夜士兵在树林中扎下营,点起了篝火。
大海人皇子借着远处的火光,向斜坡下走去。巨势大臣说过,胆敢碰一碰额田女王,必定会遭到神罚。看来真是如此啊。不要说触碰了,仅仅在黑暗中试着追寻她的踪影,便让自己陷入了杀气腾腾的危险境地。
不过,大海人皇子还是想弄明白,在黑暗中窥图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还是不知道?大海人皇子想不出有谁明明知道自己是谁却仍充满敌意地图谋算计自己,只能认为对方不知道夜幕下的自己是谁,也许是突然听到自己压低声音叫了两下,猝然没有防备,所以一时间才会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吧。再说了,这件事发生在新皇宫所在的台地上,平日里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今夜,除了参加奠基仪式的人以外,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入这一区域。兵士们环绕着台地在各个要地都配备了守卫,可疑的即使是一只老鼠都绝不会放过的。
大海人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扶住一旁一棵小树的树干,糙裂的树干有点扎手。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心寒的猜疑:会不会今夜在台地追寻额田女王踪影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那个意图偷袭自己的人,说不定是准备趁着黑暗掳走额田女王。
如此一来,自己在黑暗中叫的两声“额田!”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因为自己的叫声,大概已经让对方将自己视为了情敌。这个人会是谁呢?是谁对额田女王暗地里拳拳在念?想到这里,大海人皇子将好几张脸孔在脑海中浮想了一遍。远远不止三两张呢,大凡年轻男子看上去个个都似乎对额田女王别有用心。不光年轻男子,中年甚至老年男子,想得出来的脸孔也全是一副渔色家的嘴脸,包括镰足、巨势大臣,也同样不可掉以轻心呢。
大海人皇子继续向下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陂陀难行,之前向上登上台地的道路比这要好走多了。
哼,既然如此,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将额田女王揽入自己怀中,再这样鲁莽率然的话,势必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可是——大海人皇子将手扶在糙裂的树干上——说对方也在暗中追求额田女王,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想。这种事情可能存在,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假如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仍暗揣杀意,那绝对非同小可,意味着有人不希望自己继续活在这世上。
这个夜晚,大海人皇子第一次想了这么多,这么深。幸亏当时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留给对方机会,同时做好了准备伺机反戈一击,最终对方可能是见无机可乘才抽身离去,不然,如果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杀意,很可能会遭到对方的算计。可对方究竟是谁?大海人皇子朝四下窥察了一遭。之前为什么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呢。想到这里,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几张脸孔来,自己的死去似乎对其更加有利。要命的是这些脸孔一张接一张浮现出来,竟然五六张还不止。
在大海人皇子即将跨入二十一岁的岁末之夜,他第一次用一双锐敏的眼睛对自己所处的周遭环境进行了一番审视。
额田女王站在台地尽头的夜色之中,虽然身体已经冻得像冰一样,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新皇宫奠基仪式之夜的庄严气氛,令她由衷地很想高歌一曲。今夜,神祇降临大地,为了永远守护这片土地,也为了守护即将建成的簇新的宫殿,各路神祇自天而降,潜身于此。额田女王打算用神的感触来吟咏这一切,而用神的感触来吟咏就必须聆听神的声音。额田女王来到台地就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的。
当众多僧侣集中在味经宫诵读经文时,和声越来越洪亮。就在此时,众神从天穹的一隅降临到了台地。因为人们都在味经宫举行法会活动,所有人聚集在那里。台地上只有灯火,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众神便陆续降临。
额田女王本想在法会进行当中登上台地的,但一直到法会结束,她都无法离开,只得等法会结束后,才独自一人登上台地。平素,她总是只要兴起便能听到神的声音,随后转成歌声,从口中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但是今晚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听不到神的声音。有令人讨厌的东西妨碍了她。
额田女王走出味经宫,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尾随了。如果对方只有一人,她还有办法将其甩掉,可避开了一个人,另一个便马上出现,避开那个,刚才这个又跟了上来,两人都紧追不舍。对方是谁、什么身份,额田女王不清楚。她只得不顾一切地故意暴露在灯火之下,果然对方没敢靠近。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试图躲在黑暗中将她掳获。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其中一人额田女王大概能猜出是谁,那个人可能就是大海人皇子。因为之前大海人皇子曾托人前来传话,说是新宫奠基仪式之夜希望和自己碰面,说上几句话。
不仅如此。在这一年当中,大海人皇子对自己展开了热烈而持久的追求,已经不止一次两次通过中间人向自己表示爱慕,而对此额田女王一概未予理会。作为一名从小具有能够倾听神祇声音的特殊的女子,怎么能够听从一个普通凡人的声音呢?她毕竟做不到既能倾听神祇的声音,又能够倾听普通凡人的声音。
是倾听神的声音,还是倾听凡人的声音?如果要从中进行选择,毫无疑问,自己选择倾听神的声音。一旦聆听过神的声音,对人间普通凡人的声音早就毫无兴趣听了,她也毫不关心凡人的声音。自己吟咏的歌,传达的统统是神的声音,不论是这个国家的悲喜,还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悲欢喜怒,都是自己将其传达给众神再以神的声音吟咏出来的。自己必须用滔滔的大河逝水一样的韵调咏唱出来,因为,自己的诵咏与这个国家以及所有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着。
额田女王甩脱了两个求爱者后,站在台地尽头的黑暗中,开始努力倾听神的声音。一种大海人皇子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凝思,正渐渐将这位年轻又美丽的巫女包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