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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明天皇四年初秋,喜事连连,出征东北的将士也传来捷报,不光朝廷为之振奋,受到这个消息的影响,大街小巷也弥漫着欣快的气氛。从前一直不肯降服的远方番族,如今尽数征服,百姓们能够想象到的事情便是,今后将有越来越多的贡物源源不断献来,自己的租税负担则会逐渐减轻,再挨上一阵子,日子就会变好了——人们高兴地议论着。

日子很快就会变好的、日子很快就会变好的。这永远是百姓的共同心声。人人将这句话挂在口上,说明眼下仍处于忍饥挨饿的困苦境地。虽说东北远征多是从别处征召兵员,与京城及周边的百姓无甚关系,可是重建京城、营造宫殿依旧没有停顿,而这些都要由京城和周边的百姓负担。眼下的营造工事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虽不像之前那样发狂似的紧张施工,节奏慢下来了,匠役人数也大约减少了一半,但另一方面工事的规模却扩大了数倍,庞大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好不容易建成一栋宫殿,不想只是皇宫的极小一部分,还不是宫内的重要建筑。究竟设想中的宫殿要造到多大规模,普通百姓实在不明白。

不只是百姓,中大兄皇子、镰足还有大海人皇子也在不停的自我激励中坚持着。他们牺牲掉百姓的正常生活,对于百姓的不平不满充耳不闻,在重建京城、营造宫殿的同时,平定虾夷、远征东北,一切都依靠强力推行下去。

七月四日,二百余名虾夷人大举进京。这些都是新近归附的虾夷大小酋长,他们是来拜谒朝廷的首脑人物,同时携贡物来进献的。

在虾夷酋长进京之前,出征军总帅阿倍臣比罗夫将会先他们一步还都入京,一时间京城全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虽然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征战的,但无疑是一位战功赫赫、勋绩闪耀的猛将,因此他的还京对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大事件。

额田女王听到这个消息也显得很高兴。阿倍臣比罗夫乃是之前病逝的朝廷重臣阿倍仓梯麻吕的同族人,这从他的姓氏也能略略猜到一二。有间皇子的生母小足媛又是阿倍仓梯麻吕之女,由于这层关系,阿倍氏族如今出了这么一位功名显赫的将军,对有间皇子来说等于有了一个有力后盾,事实上人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自仓梯麻吕死后,阿倍氏一族还没有出现过一位强有力的政治人物,比罗夫可以说是这个家族唯一有资格成为皇子奥援的人。

额田觉得,阿倍比罗夫凯旋进京后头一桩重要事情,便是和他说一说犯有疯病的皇子的事,比罗夫应该有能力保护皇子。倘若是位健康的皇子,依比罗夫的能力或许未必保护得了,但现在只是一位患病的皇子。额田的想法是,将这位孤独无援的皇子托付给比罗夫照觑,使他重新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然后遵从他自身的愿望,远离喧嚣,隐居某个僻静的地方,写写和歌,安静地度过后半生。

额田翘首期盼着阿倍比罗夫进京的日子。然而,光听见楼梯响,就是不见人下来。等啊盼啊,比罗夫总也不见进京,让民众和额田的期待落了空。最终,比罗夫率领的战捷军队没有等来,当大地吹拂起习习凉风的时节,反倒是二百上下风情异样的虾夷人浩浩荡荡地入城了。虽然凉风已起,但这一天像大伏天一样暑热难耐。在京城人眼里,虾夷人个个显得古怪异样,如今二百人结成一团,简直就是怪物群了。

京城因为虾夷人入城而骚乱起来。不论男女老幼,几乎万人空巷全都拥上街头看稀奇。在一个路口看过了,再抄小路赶到下一个路口继续围观,京城从早到晚热闹得不得了。

虾夷人迈着稳重的步伐,缓缓行进。虽然眼睛左右顾盼,同样透露出一丝不安,但表情和动作中似乎还显露出一种无精打采的倦怠感,这让围观的百姓感到有些悚然可怕。与吐火罗人不同的是,这些虾夷人身上全都佩戴着武器,所有人腰间都垂着一柄长长的阔刃大刀。

会见仪式在长着高大槻树的广场进行。随后,在尚未建造落成的冈本宫一隅举行盛大的飨宴欢迎虾夷酋长们。除了已建成的宫殿,筵席一直摆至屋外庭院,四周则用大幅幔幕围住。这是前所未有过的盛大宴会,当天朝中的大臣几乎全都到场了。

翌日,虾夷人赴皇宫拜谒天皇,之后又被赏赐了酒食。同一天,这些新近归附的虾夷酋长还统统被授予了位阶,边境城栅的首领、两名腭田的虾夷酋长被授予一品、渟代郡长沙尼具那授予小乙下、宇婆佐封授建武称号,另有二人授予一品,沙尼具那还得到了战旗、军鼓、弓箭、铠甲等特别赏赐。津轻郡的虾夷酋长也同样,依次授予位阶;首领马武另外赏赐了武器武具,都岐沙罗城栅和渟足的虾夷酋长也都一一授予位阶并赏赐了武器。

第三天,朝廷宣渟代郡的虾夷酋长沙尼具那独自一人入宫,命其清点虾夷人户口及俘虏名册后,如数呈报,一个也不许遗漏。沙尼具那前一天受到特别恩赏,心中感激不尽,当即表示一定会不折不扣地完成使命。

虾夷人离京后,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又传出了阿倍比罗夫还京的消息。对此有人说,这位出征军总帅入京的消息完全无根无据,比罗夫现今正屯驻在东北边境,即将投入新的作战;还有人说,比罗夫本来已经到了难波津,却突然接到新的作战命令,便没有进京,从难波津直接率兵北上了。

额田女王听到外界的传言,心里无法平静。这些消息哪个真哪个假,谁也说不清楚,但无论哪个真都不奇怪。她只觉得,有间皇子与比罗夫入京的小道消息传出之前比起来,愈加的孤独、愈加的无助了。

同月,沙门智通、沙门智达二人前往飞鸟京,他们奉了敕令即将乘新罗船出使大唐。前一年,二人打算通过新罗人从中协调入唐,但遭到拒绝,不得不空手回国,这次他们将乘坐停靠在难波津的新罗船,直接敲响大唐的门。

十月中旬,女帝前往牟娄温泉。气候转凉,而此时的纪伊国尚温暖,人们都认为女帝此行将会时间很长。前一年,有间皇子去了牟娄温泉,对那里的气候及风土大加赞赏,女帝就是因为皇子的赞美才决定去纪伊国的。起初的计划是中大兄、大海人两皇子陪伴天皇一起同行,但临到起程又决定两位皇子稍后再前往。

女帝带领宫中众多女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京城,皇宫内一下子失去了生气。额田没有随行,于是只得留守在冷冷清清的宫内。

前往牟娄温泉的女帝,其行止消息每天传入京城。纪伊国的山川、大海、温泉,似乎都令女帝心情大好,甚至每天的饮食等也事无巨细一一遣人传报。随着离京日多路远,她开始担心思念起去世不久的皇孙,情绪一天天低落下去,消息也就渐渐不再传来。

一日,额田从纪伊国那边派回的女官使者那里,读到了天皇最近写的两首和歌,内容照例是怀念皇孙建王的:

山高水且长,

一路跋涉自欣畅;

至今思今城,

顿觉山水无颜色,

当年时光永难忘。

翻山越岭、涉河渡海,从京城一路行旅纪伊国,与皇孙建王在皇宫共同度过的那愉快时光却始终难忘啊。

乘舟水门开,

冲过激流航大海;

却恐望来路,

串串暗浪逐身后,

缘是时时忆少年。

舟船劈开汹涌波涛向着纪伊国乘流而去,留下一串串悲伤和郁悒,那是因为时时思念那年幼的亡灵呀。

这两首和歌应该是动身前往纪伊国之前写下的,或者是刚刚踏上旅途时所写的。额田明白,女帝总也放不下建王逝去之事,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愁。

十月末,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率领一部分近臣,离开京城前往纪伊国。一行人走后京城愈加显得冷寂,从早到晚,寒风不停地吹拂着,似乎在宣告冷寂的冬天到来。猛烈的风恨不得将每一片凋落的树叶都撕扯得粉碎。

进入十一月没几天,额田忽然从侍女那里听到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外面在传,说有间皇子准备谋反,现在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有间皇子谋反?!额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呢。额田当即赶往宫中。果然如侍女所说,宫中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到处都在议论有间皇子谋反的事情。然而,种种议论仅止于有间皇子谋反,没有人知道更多的详情。皇子一旦谋反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态?将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清楚。

额田又急如星火般地赶往有间皇子的住所。她一路小跑,穿过一大片稀疏的杂树林。这天,又是猛烈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寒风吹个不停。杂树枝上,已经片叶不剩。寒风将落在地上的枯叶卷起,高高抛向空中,半空中的枯叶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乘驭着风儿四散飞舞。就在额田即将跑出杂树林的时候,被人拦住,受到了盘问。

“做什么的?!”

额田停下脚步。只见几个手持武器的兵士神情严峻地向她围拢过来。

“我要去有间皇子的住所。”

“什么?!”对方听了额田的回答,脸上现出了愤怒,“岂有此理,给我捆起来!”

“往后退!”

额田稍稍后退半步然后高声喝道,声音中透着凛然威势。兵士们冷不防被吓到,愣怔在那里不敢造次。这时候走上来一个像是领头的兵士,他似乎认出了额田,稍稍放缓了语气说道:

“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子的住所。”

“为什么?”

“皇子谋反的事情你没听说吗?”

“没有。”

对方露出似乎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神情,向额田解释道:“昨夜里皇子谋反之事被发觉,你好好看看那边。”

其实用不着对方指给额田看,额田早已经看见了:透过稀疏的杂树林望得见皇子住所的一角,只见住所周围被人数众多的兵士包围着,数十面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数十杆长枪的缨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从额田跑来的方向又出现一拨全副武装的人马,这一拨刚刚过去,接着又有一拨人马拍马赶到。看这架势,有间皇子那座小小的住所要被这伙强横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额田女王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以来抱有的不祥预感如今化为现实,就在自己眼前上演了。然而,只是笼统地说谋反,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如何引起的?额田很想知道。在返回的路上,她仍旧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脑海里闪现出大海人皇子的面孔,忽隐忽现。事到如今唯有大海人皇子可以试着求助,但不巧的是大海人皇子眼下去了纪伊国,不在京城。

绝望感压得额田伤悴不堪。她步履踉跄地奔跑在凛冽的寒风中,就像曾经犯疯病的皇子那样。

——啊,天哭地号啊!

额田不由得想。此刻呼啸在耳旁的风声,正如天地在恸哭一般。

有间皇子谋反的内情在当天逐渐被宫内的所有人知晓。虽然整个事件的过程仍未彻底清楚,但额田还是从众多朝臣及女官口中得知了大概。

据说,是某人向犯有疯病的皇子指谏道:

——当今的天皇治国犯了三桩过错,一是建造硕大的仓库,用于储藏从民间征集来的财物;二是开凿运河,使得百姓徭役加重;三是征用舟船运输石料,用这些石料堆垒人工山丘。这几项过错,难道不是天皇的失政吗?

听了这番话,之前一直疯疯癫癫的皇子忽然神色一变,俨然正常人一样,一字一句说道:

——我年已十九了,现在正是举兵起事的好时机!

至此,人们方才恍悟,原来皇子一直没有犯疯病,而是装疯的。

“既然如此,那向皇子说那番话的那个人又是谁?”额田问向她转述事件起因的人。

“这个就不知道了。”对方答道。

“难道就因为这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就认定说有间皇子谋反?说不定正因为皇子犯有疯病,才会无意识地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负责任地散布这样消息的人最为可疑啊!”

额田遇见每一位朝臣或女官,都一遍又一遍地打听同样的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向皇子指谏的,至于是谁最先散布这个消息的也没人说得清楚。

这期间,又传来更进一步的消息,是真是假仍然无从判断,但至少多了一些相对较具体的内容。消息说,有间皇子拿定主意谋反后,曾与几个心腹商议此事,并与其中一人在其家里的高楼上商议起兵之事。这是发生在昨日夜里的事情。然而这一切动向事先已经败露,于是就在昨天夜里,官军出动将有间皇子的家包围了。

另有人这样说:

——原本是计划昨天夜里起事,但皇子平常使用的肘几突然坏了,皇子觉得此兆不吉,于是将起兵时间往后延。假如肘几不坏,眼下国中可就一片大乱了,因为有间皇子手下的兵士已经准备向牟娄的行宫进发了。

透过这些消息,唯一弄明白的一件事情就是,且不论事件真相究竟如何,总之,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有间皇子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有间皇子也在昨天一夜之间,被打上了叛逆者、谋反者的烙印。

慌乱的一天即将过去。天黑之后,又陆续传来新的消息,说是参与皇子谋反的人已经遭逮捕,包括守君大石、坂合部连药、盐屋连鯯鱼等,连具体人名都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额田也无法再坚持认为以有间皇子为首谋的叛逆事件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之事了。看起来,确实是发生了称得上谋反的事情,或者是令人完全有理由认为是类似谋反的事情。被传遭到逮捕的几个人,全都是有间皇子的心腹侧近。

这天夜里,明知道是不得其门而入,但额田仍然忍不住想前往有间皇子的住所去探个究竟。然而,一想到那里三层外三层重兵包围的情形,她不得不数次打消了念头。她感到极度的不安。对于身处传言漩涡中的有间皇子,额田此刻只有一个祈愿,那就是但愿皇子仍旧疯病不愈。只要是个疯子,不管口中吐出什么话来,都有可能被免除追究,倘使像人们说的那样,只是装疯——额田想到这里便觉得一阵阵骇栗——倘使那样的话,皇子要想躲过眼下正疯狂扑向他的乌云,无论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了,有间皇子一定会被逮捕押出家门。

第二天,又传来新的消息,据说京城的留守官苏我赤兄已经派使者急赴牟娄,将城中发生的事情向天皇奏报,并等候天皇的谕示,以便妥善处置这一事件。虽不清楚妥善处置是何意,但显然是针对有间皇子的,是将皇子押往牟娄,还是将他投入牢狱,苏我赤兄在等候来自牟娄行宫的具体指示。

这天,还有一件事情也清楚了:包围有间皇子住所的是物部朴井连鲔的部下。而令人感到夸张的是,除了兵士外,正在营造冈本宫的匠役们也奉命临时放下手头的活,拿上武器,一同加入了包围的阵势。

有一件事总算让人稍觉宽慰,眼下那些兵士们尚未踏入有间皇子的住所一步。这很容易理解,有间皇子毕竟是先帝之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上面的命令,兵士们对皇子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话虽如此,可有间皇子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假如仍疯病未愈的话,他不会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仍旧口中喃喃有词:“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一边咕哝一边以疯人特有的举止从屋子一隅跑向另一隅,或者被某个看不见的物体吓得向后闪躲吧?假如他没疯!——额田不敢想象有间皇子没疯会是什么样子——假如没疯,从昨天到今天,他又是怎么挨过来的?

这一天在慌乱中又迎来日暮。时间之迅疾简直让人生疑,它是什么时候悄悄溜走的?夜晚降临。额田这天累极了,以至倒下之后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觉睡到拂晓时分。额田起身后,休息了一宿的大脑终于清醒下来,不由得想,无论有间皇子已经彻底康复还是仍犯着疯病,看来是很难躲过急袭而至的这场飞来横祸了。她开始相信这个结局,不再怀疑。今夜无风,安静得仿佛死去一般,现在静谧的夜马上就要破晓发白了。

额田双目紧闭。眼前有白色鹅毛状的东西在翩翩飞舞。她没有看窗外,但不知为何窗外的景象却兀自映入她眼帘。那是略微有着点重量感的白色片状物,在半空中翻舞,不是翻滚着掉落下来,只是翻舞在半空中。只能用像鹅毛一样翩翩飞舞来形容。

一刻之后,额田来到院子的回廊上,果然就像之前眼前映现的景象一模一样,白色片状物在漫天飞舞。这是个寒冷刺骨的清晨。此刻,额田已经静静地抛开了所有关于有间皇子的不安、恐惧、悲伤,犹如脱去身上的件件衣物一样。是她自己将之抛开去的。对这位命运悲凉的皇子,依靠人间的力量已经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了。这是聪明、俊美而年轻的有间皇子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接下来两天,额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第二天傍晚,牟娄派回的使者到达京城。额田猜到皇宫内人人都会议论这件事情,可她并没有离开屋子去打探消息。

翌日,额田更换了衣服走出屋外,向有间皇子的住所走去。众多兵士正在赶往那里,兵士中间还混入了数名朝臣。

额田来到皇子住所前时,皇子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额田拨开兵士的包围圈迈步向前,兵士们今天没有拦阻她。数名朝臣俯首上前恭迎皇子。仔细看去,院门外还停着舆车,原来有间皇子是要乘坐舆车被转移至别处,所以才从屋里走出来。

“皇子殿下!”

额田叫了一声。

有间皇子朝额田转过脸来。完全不像是个疯子。额田第一次看见皇子的神情如此平静、如此冷峻。有间皇子也凝神望着额田,只淡淡地说了几个字:

“苍天知道,赤兄知道……”

语调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

“皇子殿下!”额田又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

有间皇子说完,赶车的役夫卷起舆帘,皇子弓起上半身登上舆车,帘子随即又落下。

额田俯首目送着舆车离去。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推出三辆舆车,跟随在皇子乘坐的舆车后,这是押送守君大石、坂合部连药、盐屋连鯯鱼三人的。谋逆者就这样不由分说被押往牟娄行宫。四辆舆车后面,是骑着马的舍人新田部米麻吕,在他们身后,则是数百名负责押送的武装兵士。

额田呆立在原处,直到这一大群人马从视野中彻底消失。想到有间皇子居然一直以来装疯卖傻,额田骤然变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她觉得皇子实在太可怜了,假装犯疯病却装得不够像,又或是不管装与不装都无济于事,预决的命运注定在等着他。想到这里,泪水不禁打湿了额田的双颊。

当额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四下里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额田的脑海中浮出苏我赤兄那张脸。这次的事件,一定是他操纵的。

——苍天知道,赤兄知道,我不知道。

有间皇子如此断言。额田身上一阵战栗。天皇、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统统不在京城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留守官苏我赤兄一手导演的。

额田不敢再往深里想,想也是徒劳。不管是赤兄一手导演的,还是中大兄皇子在背后操控赤兄这样做的,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总之,有间皇子已经被押解去了牟娄,等待皇子的会是何种结局已不言自明。舛命的皇子,最终除了风流云散之外还会怎么样呢?现在,皇子已经踏上了这条命运之途。

额田行进在稀疏的树林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起白皙丰腴的手指,按在脸颊上。

三天后,最新消息流传开来,这是令所有人心底几乎凝滞的消息。最糟的事态终于发生:有间皇子被绞杀于纪伊国海岸藤白坂,同日,盐屋连鯯鱼与舍人新田部连米麻吕也在同一地方被斩首;守君大石和坂合部连药则分别被流放至上毛野国和尾张国。额田听到消息,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注定要来的终归是会来的。

大约又过了两天,从牟娄回来的一名女官将有间皇子生前所写的最后两首和歌拿给额田看。据说是皇子前往牟娄的途中,经过一个叫岩代的地方时写的。

岩代海滨松,

牵取一枝绾成结,

对此频祈祝;

他日有幸得身还,

复来此地寻福物。

将岩代之滨的松枝绾个结继续前行,有朝一日假如能证明我身之清白、再踏这条路,一定要来看看自己亲手绾绕的松枝。这一天会到来吗?永远不会到来吗?

昔日在家时,

竹笥盛饭享甘旨;

今朝身在途,

结草作枕无宿处,

树叶裹食入口中。

居家时用的是食器盛饭,身在旅途,只能结草为枕、草行露宿,用锥栗树叶裹着进食。

额田顿时沉浸在一股突然涌起的强烈情感波动之中。这是她迄今为止读到过的最出色的和歌,有间皇子仿佛就是为了创作如此优秀的和歌而来到人世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额田的眼前都浮现着有间皇子采下山路旁窄小的锥栗树叶,将米饭一口一口送入口中的影像,和他站在海岸边将海滨松枝绕成一个结的影像,那是一个生不逢世、俊美、令人叹惋不止的皇子形象。命运之所以如此乖舛地落向皇子,大概也是为了催生出如此优美的和歌吧。从它字里行间撞击发出的隐戾之音中,任何一个人都会由衷地产生这种感觉。歌中的气韵充满悲凉,然而这悲凉却又如此澄澈凛然。 CFf2RFB65+LxjFbNtRa1EvI1MtdcRVfv0CBmgHOaHvOXyC8kC+YEqTq3ELkJNd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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