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天皇三年的春天,对额田女王来说,并没有春去匆匆的感觉。京城照例热火朝天地营造宫殿、重整街市,到处是一派热闹哄哄的气氛。人们既没有高高兴兴地迎接春天到来,也没有依依不舍地送别春天。春光一如既往的明媚、慵懒。
在火灾后临时建造的御殿,额田望着懒洋洋照射在庭院的阳光,心里反复涌起一个念头——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没错,一定的,它很快就将发生!额田能察觉到。她仿佛听到了神的声音一样,听到了某个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跫跫足音。
新宫殿被烧毁的那个夜晚,额田从有间皇子口中听到的那句话,毫无二致地从中大兄皇子口中也听到了。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情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进绝望的深渊。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这句绝对不可让别人听到的话,有间皇子漫不经心地说出口来,偏偏被中大兄皇子听到。当时额田和有间皇子站在人造假山上,以为附近没有别人,谁料想中大兄皇子就站在对面的黑暗中。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难波宫殿不曾遭火毁坏,而在飞鸟却屡屡遭遇火灾。这句话从有间皇子的立场上说出来,毫无疑问,是对政局的批评。也许有间皇子并无此意,但听者绝对可以这样理解。而这句话极其偶然钻进了中大兄皇子的耳朵,作为新政当政者,不知他听了是何感想?左思右想,他的感受绝不可能心平气和。
想起来就可怕的是,中大兄皇子没有将它锁进肚子里,而是对着自己这个第三人又重复了一遍。这种态度,额田理解为是对有间皇子的挑战,是复仇宣言。即使没有这件事情,中大兄皇子一想到将来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令人厌嫌的对象,脑海中便只有有间皇子。自己对孝德天皇的态度和一些做法,作为天皇亲生儿子的有间皇子看在眼里是怎么想的,中大兄皇子想起来就心情糟透。他绝对是中大兄皇子一个不敢掉以轻心的对手,何况人人都知道年轻的有间皇子聪明伶俐。一般人对于新政的批评,自然会使得人心向其反对面,也就是拥有皇位继承资格的有间皇子倾斜。事实上,额田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吞噬新宫的熊熊火舌、怪模怪样摇曳升腾的焰影,还有中大兄皇子口中念叨的这句话,究竟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这里,额田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她想起了手被中大兄皇子攥在手里的那种感觉,那是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不可能挣脱出来、磐石一般坚强的力量。
“啊!”
额田呻吟了一声。随即朝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自己的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将有间皇子狠狠推倒的大手,随即又朝自己伸了过来,自己身不由己被拽过去。
“啊!”这声呻吟是向着自己内心发出的。
额田女王拼命挣扎着想逃脱,但随即明白,自己是绝对逃脱不掉的。恰在此时,额田从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已经分辨不清的白昼梦中醒觉,渐渐回到现实世界。
像这样,当额田想起有间皇子的时候突然被其他意念打断并随之而去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常态。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她一方面有着关于有间皇子命运的某种预感,另一方面则有着关于自身命运的预感,两种命运虽截然无关,但中间却都有着中大兄皇子的身影。
额田从白昼梦中清醒过来,从榻上起身,走向洒满阳光的庭院。走到院内,额田立刻又恢复了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的自信。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它算得了什么,不可能将自己做任何一点点改变。当今世上,无人能够对抗中大兄皇子。假如中大兄皇子对自己有什么逞性之想,恐怕连大海人皇子也无法抗拒。然而,即使中大兄皇子权力无边,却拿自己没有办法。自己能听见神的声音,凭什么要听从凡人的摆布呢?对自己来说,中大兄皇子是什么?自己已经有大海人皇子了呀。
额田在庭院里缓缓前行。有间皇子、中大兄、大海人,统统从她脑海消失而去。额田女王又重新恢复到从前的额田女王。啊,好想好想啊。没错,是迫切想要的感觉。虽然额田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它可以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春光一样欣悦,像海潮一悲愤涌,将燃烧的思绪尽情吟咏成一首首惊天动地的和歌。她想要的是这样的东西。
额田此时的强烈情感和炽烈的爱情有几分类似,但对大海人皇子也好中大兄皇子也罢,非常遗憾,这份恋情不是指向俗世的。额田的炽热情感所寄托的,是超乎个人小我,关乎国家命运、民众心声的大我,或者可以说,它就是神的欣悦、神的悒愤。
这年夏天,吐火罗国有二男四女一行六人从海上漂流至筑紫。他们最初先是被海潮冲上海见岛(今奄美大岛),随后又漂到筑紫。一行人奉召进入京城是在初秋时节。阴历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 之际,朝廷宣召吐火罗人一同参加,并且赏赐其酒食。酒宴是在有着高大槻树的旷阔地上举行的,这里之前就经常举行各种活动,招待外国使节大抵都是在这里。
这些异国漂流者到达会场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排成一列的吐火罗人出现在远处时,恰好额田陪伴着天皇走进会场,朝臣们也各就各位入席完毕,只见漂流者们装束滑稽、风情异样,一眼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每个人都显得惴惴不安。
“听说是男的二人、女的四人嘛,所以,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一定是男的。”
额田听到身旁有人轻声说。
“不见得哦,后面那两个才是男的吧。”另一人接口道。
究竟谁看得更加真切,额田也不得而知。
等到一行人面向玉座朝前走来时,额田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走在中间的那个人不是有间皇子吗?那人的服饰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而且,吐火罗人应该是六人,而眼前一列人竟然是七个,其中一人越看越像有间皇子。
七人齐齐地俯首致敬。就在此时,有几个人走向这一行人,将其中一人向外拖。额田心里感觉好生奇怪,她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小混乱。那个被拖出的人是有间皇子。皇子挥手拍打着拖他的人的手,口中还在不停叫喊。毕竟是皇子,拖人者也似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动粗胡来,一时间不知上前好还是后退好。
接下来额田看到了更加异样的光景。有间皇子忽然从漂流者的队列中冲出,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他两手拄地,来了个倒立。这招倒立确实做得漂亮,两脚笔直上举,以两手代足一步步向前走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人人都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终于,有间皇子被数人按住,随后又拖又推地押出会场外。
——有间皇子疯了!
会场内人们到处在低声嗫嚅。
飨宴照常进行,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有间皇子吸引了过去,眼见稀奇事物也没心思看热闹,几名吐火罗男女有着什么样的肤色、是什么样的发型,这些统统都不及有间皇子发疯了这件事情更加让人有兴趣。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有间皇子便很少再离开自己的宫殿外出。他偶尔会在傍晚时刻在庭院周围散步,但那样子已经滑稽得不像正常人了,步履似乎完全没有了分量感,好像全靠风轻轻吹着向前行进似的。时不时地会停下来,口中发出古怪的笑声。
有间皇子发疯让所有人都觉得心痛。有人不由感叹,幼时那样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也有人觉得,这样一来对有间皇子来说反而人身更加安全了。
额田不相信有间皇子真的疯了。她认为,皇子一定是装疯以便将中大兄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去。为了避免自身受到危害,有间皇子只能采用这种方法。额田觉得这位年轻皇子太可怜了。但额田也知道,即使有间皇子瞒过了天下所有人,有一个人却是瞒不过的,这个人就是中大兄。作为新政当权者,中大兄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伎俩便放过自己最大的政敌呢?
有间皇子疯后,额田同他见过两次面。一次身旁有其他人,因此额田没有同皇子打招呼,还有一次周围没有别人,见皇子穿过旷阔的宫城禁苑向田身岭方向走去,额田便跟在他后面。这儿是一大片荒野,开满了胡枝子花,令人简直不敢相信这里是禁苑。禁苑的尽头连着一片杂树林。日头开始西斜,天色却尚未暗下来,秋天的阳光有点有气无力,疲怠地洒射下来。
“皇子殿下!”
额田喊了一声,有间皇子向后回转身来,他的头发散披在额前,衣服穿得也有些异样。
“殿下得了疯病,真叫人可怜哪!”
额田说罢,“气、气、气!”有间皇子口中发着古怪的声音,随即后退几步,转身跑开去。
“自从殿下得了疯病,人也瘦了。”
有间皇子听到,立即将两手捂住双颊,然后将手放在眼前端详。额田说他瘦了,所以他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然而他的动作显然与常人不一样。
“牟娄(今纪州白滨)的温泉对殿下的身体有好处,同样是得了疯病,还是住到牟娄温泉去的好,至少可以放松一下,舒缓精神紧张。”额田说。
听了这话,有间皇子再次发出“气、气、气!”的怪声,同时显得很害怕,横穿过额田面前,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额田没有去追他。
——果然是疯了!
额田寻思道。
——虽然皇子殿下疯了,但不管怎样,有个人总是不会相信的。
额田心情沉重地走在有间皇子快步返回的原野上。她想无论如何也要让中大兄皇子相信,有间皇子是真的疯了,然而她知道,不管使出什么方法她都做不到。
有间皇子发疯的这年秋天,被派往新罗的沙门智达、间人连御厩、依纲连稚子等人归来了。沙门智达等一行本想通过新罗使者的协调进入唐国,但新罗方面没有答应其要求,因此没有达到目的,不得不回国来。新罗的这种态度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飞鸟朝廷上下仍对此深感不快。既然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不经由新罗而设法直接入唐。
就在沙门智达一行人归国前后,派往百济的阿云连颊垂、津臣伛偻等人也回国了,并带回来骆驼一匹、骡子两头作为土特产献给朝廷。骆驼和骡子在森严的戒备之下沿城中大道被运往皇宫。当日,观赏珍奇动物的百姓一大早便拥至骆驼将要经过的道路两旁,排成长长的队列。城中百姓对于这珍奇的动物漂洋过海来到京城都稍稍感到一丝不安,这到底是吉事还是凶事的先兆,人人心中都没有底。而就在对于骆驼的种种猜测挥之不去之时,忽然又有报告称在石见国发现了纯白的狐狸。白狐狸历来被视为祥瑞之象,于是,借白狐狸的光骆驼也得以分享了祥瑞之物的光环。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说又是白狐狸出现,又是骆驼远道而来,来年一定会好事连连。
齐明天皇四年正月,左大臣巨势臣德太病故。自大化五年四月被任命为左大臣以来,巨势臣德太一直运筹帷幄,鼎力支持中大兄、镰足,如今终于去了他界,享年六十六岁。尽管有白狐狸、骆驼等吉象,但才跨入正月,百姓便目睹了长长的葬礼队伍顶着寒风行进在京城的街道上。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长。进入三月,天空仍然飘落下雪片来。尽管从节气上说三月初旬已经是春天了,但寒冷一点也没有见衰。时隔许久,额田又一次见到了有间皇子。去年秋天以来,有间皇子一直住在牟娄温泉调养身子,现在身体和精神看上去都恢复了正常,因此又回到京城来了。当初劝说皇子去牟娄温泉修养的正是额田,因此见到大致恢复了正常、面容俊美的皇子,额田感到特别的高兴。
有间皇子拜谒天皇的时候,对令自己病情大有好转的纪伊国 的气候、风土等大大夸赞了一番:“是那里的美丽大自然,令我的病情痊愈了。”
女帝听了大为动心,表示自己今年也要去那里,好好调养一下自己老迈的身体。
额田在替有间皇子身体康复感到高兴的同时,却再次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之中。同样是令人骇惧的魔怪在向皇子侵逼,但因为病魔的突发,多少阻延了另一个魔怪的逼近,而现在一旦康复,就无法再阻延了。
一次,当有间皇子与额田单独相处的时候,有间皇子曾这样说过:“我疯过一次,所以我下半辈子都将成为废人一个。除了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独自吟咏和歌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生可言了。”
额田听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年轻皇子真是这么想的吗?不错,既然曾经犯过疯病,谁也不能保证今后不会再犯,因此世间对自己应该不会再抱有任何期许。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被逐出了一切竞争场——有间皇子一定是这样考虑的。然而额田却不这样认为。也许大多数人的看法都和有间皇子一样,但同时肯定有人不是这样想的,至少有一个人绝对不这样想。
有间皇子似乎不明白额田摇头的含意。
“我下半辈子只要能安心作歌就心满意足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毋庸置疑,眼下的有间皇子除了写写和歌外,实际上已经对当今世道不再有任何瞻念。权力的宝座对皇子来说,变得是那样遥不可及。仅仅因为聪明伶俐、天禀出众,又是先皇之子,加上对于新政的不满,使得世人往往将目光聚焦在这位皇子身上。
额田依旧摇头。事态绝不像皇子所想的那样简单。她在想,怎么才能让皇子明白,即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自己本本分分地埋首写和歌,恐怕也很难做到啊。
不知有间皇子对额田的举止是如何领会的,只见他神情一变,愉快地说道:“在牟娄的时候,每天都看到大海,一看到海我就会有冲动想写和歌。不过还是没有写出能拿得出手给额田读的作品,真是遗憾哪。”
额田与有间皇子之间认认真真的对话只此一次。因为就在这次之后没有几天,便传来有间皇子再次犯疯病的消息。这一次,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步也不出门,只要看到人就吓得慌忙跑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有间皇子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假装疯了,额田也捉摸不透,既感觉像是装的,又感觉像是真的疯了。
额田有一次前去探视有间皇子。皇子一见到额田,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哝道:“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随即用手遮在眼前,仿佛真的有一束强烈的光线向他射来一样,与此同时,满脸惊恐地朝后退缩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口中仍在咕哝:“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
看着有间皇子躲进屋子角落,额田觉得,他不是躲避自己,而是在躲避强烈的光线,他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强烈的发光体。
额田心想,有间皇子看上去绝不像是在假装,他的表情和动作,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四月,朝野都在议论,阿倍臣比罗夫率领数量众多的兵船,又踏上了征讨虾夷的征程。阿倍氏出身代代征讨异族、建有殊勋的家族。其先祖是曾奉崇神天皇之命征讨北陆、东海地方的大彦命。大彦命的后裔之中阿倍氏武功最为显赫,历经数世其势力不断向东北地方扩张,到比罗夫这一代出兵镇压虾夷的次数据说已经多到数也数不清。国中上上下下对阿倍臣比罗夫此次出征寄望很高,飞鸟京的大小寺院都举行了祈愿战捷的法会,并连日鸣钟。当然,毕竟战事是在遥远他乡,对京城的百姓来说似乎并无什么感觉。
五月,皇孙建王夭折,年仅八岁。建王是中大兄皇子与苏我石川麻吕之女造媛所生的皇子,不幸的是,生来就是个哑子,不能言语。造媛因父亲石川麻吕畏罪自戕而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人世。建王从小同两个姐姐大田皇女、鸬野皇女一起在祖母也就是齐明天皇身边生活。皇室在今城谷建了坟,建王的遗骸被葬在那里。齐明天皇对这个身世不幸的孙儿极为宠爱,他的死令天皇非常悲痛,以至旁人看了都要忍不住落泪。
齐明天皇诏告群臣,等自己死后,要将皇孙之灵与自己合葬一陵。对皇孙子之死,额田写了好几首和歌抒发悲痛之情,这让年迈的女帝大觉惊讶。
今城之丘上,
祥云纷出多采采;
祥云朵朵来,
劝君莫要空叹嗟,
劝君记取多欢咍。
意思是,可怜的年幼皇子长眠于斯的今城之丘上,飘来绚丽的祥云,那是惹人怜爱的人留下的纪念。它给人慰藉,它在祈愿人们不要叹息、不要悲伤,要像现在一样快乐地活下去。
河边青青草,
恰似大好青春人;
青草对白头,
我身已如中箭兽,
此心却无可寄人。
老身已如受伤的野猪,可怜的孙儿啊你是我唯一的寄托,你比河边的青草还要年轻,为什么却已不在人世间?
静静飞鸟川,
从夏到秋流不停;
从夏流到秋,
河水日日涨不停,
可似老身思汝情?
丰盈的飞鸟川一如往日静静流淌,流啊,流啊,片刻不休。我对死去的可怜的孙儿的思念,恰似川流一样片刻不停,从早到晚。再也看不到我的爱孙,唯有思念永远不会消失。
额田就这样尽心竭力地伴侍女帝。她代天皇所咏的和歌中,蕴含着之前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那是从人与人互相依存的亲情中自然流溢出来的和歌,是年迈的女帝与年幼的皇孙之间情感的真实写照,是充满了人情味的心灵呐喊。
正如额田和歌中所表现的巨大悲痛,齐明天皇始终难以从皇孙建王之死的悲痛中振作起来。额田希望自己多多少少能成为女帝的慰藉,因而尽心竭力地伴侍女帝。在难波京,额田曾伴侍过日日思念丢下自己离京而去的爱妃的孝德天皇,现在,她又在飞鸟京伴侍因爱孙夭折而仿佛精神支柱被折断了的齐明天皇。
然而,不管何时何地,额田都决不让自己陷入二位主上独自啖尝的那种孤独和悲伤之中。她不写恋慕大海人皇子的和歌,也不写思念与大海人皇子生下的十市皇女的和歌,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子,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母亲。假如允许自己作为女子,那么她女子的自尊早就被刺得遍体鳞伤,肉体和心灵都已毁于嫉妒之火了;假如允许自己作为母亲,那么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她早就变得两眼血红、不顾一切地投入政治的黑色漩涡中去了。
嫉妒到让人忍无可忍的事情这一两年中接二连三地发生。建王的姐姐大田皇女于齐明天皇二年、鸬野皇女于翌年齐明天皇三年,先后被大海人皇子纳为妃子,二人都还只是少女般的年纪。中大兄皇子亲手将两个皇女送给了皇弟为妃。
假如额田承认自己是一名年轻女子,同时是位母亲的话,她又如何能以平静之心安度每一天?对两名皇女的嫉妒自不必说了,大海人皇子与两名年轻妃子之间早晚会生下孩子,而保护自己的孩子十市皇女更是她身为母亲的本能。正因为如此,额田命令自己自始至终都必须做一个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她可以将身体给了大海人皇子,但不允许将自己的心灵也交给他。对于十市皇女也一样,身从己出,额田自然能感受到对她有一种本能的爱,但她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母亲的情感。至少,她始终在努力克制自己。
这年秋天,即齐明天皇四年,来自北方前线的一个又一个捷报让京城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中。
阿倍臣比罗夫于腭田(今秋田)、渟代(今能代)二郡与虾夷兵遭遇,大败对方,随即乘胜追击,将兵船屯列于腭田浦一带。
使者在殿前详细报告了当时的情形:
——腭田的虾夷酋长恩荷慑于皇威,举手发誓说:我等手上根本没握有与官军为敌的弓箭,现在手上拿的只是用来射杀野兽猎取食物的工具。假设要我等拿起作战的弓箭,那只有为朝廷效力、杀敌复仇才会那样做。我说的绝无半点谎诈,腭田浦的神可以明鉴。
对飞鸟朝廷的当权者们来说,这可以说是新政以来第一个朗报。于是朝廷授予恩荷小乙上的位阶,渟代、津轻二郡正式置于飞鸟朝廷支配之下,并确定了各自应缴纳的租税。同时传令阿倍臣比罗夫,命其大开筵席,在腭田浦海岸好生款待降服的虾夷兵,以巩固皇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