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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德天皇驾崩后,由其亲姐姐,也就是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的生母皇祖母尊即位。不用说,这位女帝便是先前的皇极天皇,因大化之变只当了短短几年天皇便不得不退位,如今经儿子中大兄皇子拥立重祚,改号齐明天皇。

世人都以为孝德天皇没后,将毫无悬念地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但出乎意料的是,皇祖母尊重祚,而中大兄皇子依旧保留其皇太子之位。当年大化政变时中大兄皇子也是出乎世人意料,拥立孝德天皇,此次又是故技重施拥立母帝,自己仍竭力避免冲到政治舞台前表演。两次拥立新帝时的做法完全相同,但是人们对此看法却有所不同,大化政变之时,中大兄皇子作为最有实力的政治人物,韬光养晦,不出头,大多数人对此是怀有好感的,但此次人们却总觉得有些不自然。母帝已经年逾六旬,中大兄只有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人们想象不出,中大兄皇子究竟忌惮什么而不敢即位呢?

——看样子今后这世道不好过呀。中大兄皇子不肯即位,就是希望以皇太子的身份,可以自由自在地推动做一些事情,干一番我等无法想象的大事哩。

——依我看,不是想用皇太子干一番大事,而是在谋划那些只有皇太子这个身份才能够做的事情吧。

街头巷尾人们在做着各色各样的揣测。但不管怎样,总之一涉及中大兄皇子究竟会做些什么这个核心问题,谁也不晓得了。人们能够想象到的也只能是,租税会越来越重,分配会越来越少得可怜。

还有人说:

——假如中大兄皇子即位的话,那谁来接皇太子之位呢?作为中大兄殿下,当然想立自己的孩子为皇太子,可殿下的孩子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甚至有人语出惊人地说道:

——只要中大兄皇子还在皇太子的位子上,这日子多少还能太太平平过下去,一旦中大兄殿下即位当上天皇,我看立刻就会有人举兵谋反了!

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当事人中大兄皇子,以及皇子唯一能够打开天窗推心置腹商谈国事的对象镰足,对于事态都没有特别清醒确定的认识,然而二人却不约而同强烈地抱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预感。在孝德天皇驾崩、皇位继承者尚未决定下来之时,二人曾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

“皇祖母尊重祚?”中大兄冷不丁地劈头问道。

“臣以为这件事情最不需殿下为之担心了。”镰足毫不踌躇地答道。

“那样的话……”

“完全可以。”

“总比其他……”

“没错。”

一如往常,二人之间的会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

“政变至今十年,不要说百姓了,就是各地的豪族、宗族中间对于新政不满的声音也开始越来越多,而就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再建京城,还要营造宫殿等等,加之东北的番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了,还有半岛的问题也必须及早想定方案。再有,如果看看殿下的周边,绝不敢断定说内部就不会生出麻烦。从现在开始,可以说就是政变之后的多事之秋,各种问题会接踵而来。今后的十年,不,是二十年,将是最艰苦的一段时期,这期间但愿母帝能健健康康的……”

“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就是个垂垂老矣的皇太子了。”中大兄皇子笑着道。

“真要那样的话,那可是喜庆万分的好事情啊!身为皇太子而老去多好啊。殿下您想想,到那时候,这个国家一定大变样了。臣的眼前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个国家的样子:皇室一柱承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豪族、宗族各安本分、各就其位;山川草木无一不是国家之财;街头巷尾不再有人发牢骚、泄不满;国家富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京城也像大唐之都一样三市六街、井然齐整;宫城飞甍从几里之外便能看到;国家兵力充实,四境番族全都被我朝恩德感化,异国朝贡使节争先恐后从难波津登岸、向大和进发,络绎不绝……等到那时候殿下再即位该多好啊!”

镰足滔滔不绝地说着。

事实上,此刻的镰足已经完全靠想象在眼前描绘出一幅二十年后国力昌盛、国家繁荣的景象。当镰足沉浸于大梦中的时候,他却会显得比平常更加冷静,说话时的声调也更加舒缓,眼神也更加严冷。

齐明天皇即位第一年,额田女王陪伴着她在难波宫殿里度过,第二年初新帝迁往飞鸟京,额田也侍候在新帝身边。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始终成为人们飞短流长的谈资,然而也只是传闻,究竟事实真相如何却依旧谁也说不清楚。尽管嚼着舌头说肯定不会错,然而始终也拿不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

在飞鸟京,要说被额田女王深深迷住的人,那便是已故孝德天皇之子有间皇子。自从父皇驾崩,皇子与他的父皇一样饱尝了孤寂的滋味。父皇驾崩那年,皇子只有十五岁,从难波京迁至飞鸟京时已十七岁。由于额田侍候过先帝,时不时也会同有间皇子照面和接触,因而有机会了解聪明伶俐的年轻皇子的性格人品,有时候她只要想到皇子,便会感觉到心里霎时变得宁静净洁,仿佛在端详一块磨砺得十分清润的玉石一样。这种感觉不同于异性间的吸引,额田对年轻皇子似乎多少带着一种感官上的感觉,类似于明镜一般光洁的玉石所具有的魅力,以及触上去沁凉惬意的手感。

额田几乎每次同有间皇子交谈时都会对他说:“殿下如果写了新的和歌,一定要拿给我看看哟。”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拿给你看的呀。不是我小气不想给你看,真的是拿不出手呢,等我下次写得稍稍有点样子了再拿给你看吧。”有间皇子回答道。

“在难波京的时候,我不是曾经读到过殿下写的和歌吗?写得很好啊。”

“那时我才刚刚学习写和歌呢。”

“虽然是刚刚学习写,但是已经很好了呀。”

“再有,那时候因为父皇去世我正深陷于悲痛之中。”

二人之间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额田绝不是出于恭维,她真的想读年轻的皇子所写的和歌。她当然知道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吟咏几句,然后抄录在什么上面,可不知为什么,有间皇子就是不愿意将它们拿给额田看。一次,有间皇子无意中说起了不愿意将自己写的和歌给额田看的理由:

“我发觉我只有深陷在痛苦中的时候才能写出好的和歌,否则就不行。人各有天分,有人善于吟诵欢愉之歌,有人善咏悲凉之歌,我想我只能写些悲凉的和歌。”这话听上去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样说的话,为什么我可以吟咏各种不同的和歌呢?”

额田刚刚说罢,有间皇子立刻接上道:“额田你与普通歌人不一样呀。你是能倾听到神的心声,然后代替神将其吟咏出来的歌人啊。你不是普通人。我既听不到神的声音,也无法知晓神的心情,我只是这地上一介凡人,我只能吟咏我自己心里想象和感受到的东西。”

听了皇子的回答,额田的心情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黯淡:有间皇子为了能写出一首优美和歌,竟然一门心思期盼种种不幸降临自己身上。

齐明天皇元年十月起,飞鸟京又重新开始了营造,在小垦田宫的原址上大规模兴建新的宫殿。新宫殿的屋顶采用瓦葺屋顶,因而成为了坊间一大谈资。为了将木材从深山幽谷砍下运至工地,大批百姓被征用充作劳力,然而被相中用作新宫建材的木材不知什么原因,或是槁枯,或是腐坏朽烂,营造工事不得不暂时中断了。

此事要说不吉确实有些不吉,但还有一件事情凑巧碰到了一起,更让人心中惶惶不安,就是齐明天皇目前居住的板盖宫竟失火被烧毁了。许多人认为是有人故意放火。有关营造新宫殿之事,坊间非难之声一直不绝,所以人为放火的疑念确实无法彻底排除。但不管怎样,对新政当权者们来说,寄托了许许多多思念的板盖宫殿宇已经化作灰烬,齐明天皇也因此不得不迁至与原先的板盖宫相邻的川原宫起居。

当然,这一年也不是光有糟心事,吉事自然也少不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先后遣使者来到飞鸟京,进献贡物,其中百济的使者团多达百余人,而之前像这样规模的使者团委实少有。同一年,北面的虾夷、西面的隼人 也相继率部臣服,虾夷、隼人各派使者团赴京朝贡。京城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而数度热闹非凡。

齐明天皇二年的秋天,一时中断的营造工事再度复工。前一年在小垦田动工营造新宫殿,但这次将其废弃,重新在飞鸟的冈本建造,原先舒明天皇曾在此建有宫殿,名为飞鸟冈本宫,为了和它区别开来,新宫定名为后飞鸟冈本宫。

后飞鸟冈本宫的营造工事规模浩大,宫殿四周一望无垠的旷野都被圈入了预定宫殿工事区。工事围挡蜿蜒伸展,一直连上田身岭(多武峰),山背后也建起了两座高楼,这两座高楼因依傍着两棵高大的槻树(一种变种榉树),故而取名为两槻宫。

大张旗鼓营造宫殿的同时,都城的整备及扩建工事也到处在进行。飞鸟冈本一带一下子变得像战场般,整天喧闹声不断。在香山以西开凿了一条水渠直通石上山山麓,水面浮动着两百条舟船,将石上山上采掘的石料运至水渠终点宫殿营造工地的东侧。将石料装上舟船的是数以百计的百姓民工,而在终点还有数百甚至上千名百姓民工负责卸载石料,他们要将卸下的石料运上宫殿东面的山上,然后垒筑起一道石垣。

面对如此规模浩大、如此伤耗民力的工事,坊间当然有不少责难,且不仅仅是大街小巷,朝臣中对此也有批评之声。每天会集了众多百姓的人工水渠,被人在背后称之为“劳民伤财渠”。据说,为了开凿劳民伤财的水渠共动用了三万人工,而垒筑劳民伤财的石垣更是动用了七万人工。

——听说用来营造宫殿的树木不知道怎么的,全都腐朽了。山顶上到处都是这种烂掉的树木呢。

——我还听说,不管怎么弄,垒起的石墙总是从下面开始坍塌。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百姓中间到处流传着这类传言。

非难之声不可能不钻进中大兄皇子以及镰足的耳朵,但二人不为百姓的不解和非难所动,仍坚持推进工事。不管有多么难,新京营造这件大事决不能耽搁。近两三年,半岛三国的使者来朝变得频繁起来,为迎接这些异国客人的到来,确有必要营造一个有点模样的京城。从对于边境番族应该具有的雄威来说,也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壮美的京城更重要了。镰足曾经说过,今后十年或二十年,将是新政面临的最为艰难的时期,果不其然,艰难时期真的到来了。

尽管谁都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大小国事完全都由中大兄、镰足一手包办,但非难的矛头却只能指向齐明天皇。

——主上那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但愿母帝再忍一忍。

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二人之间,几乎每天都要谈到这个话题。

京城营造热火朝天地进行中,高句丽、百济、新罗又派遣使者来了。朝廷在建造至一半的皇宫御苑内,支起硕大的帐篷,在帐下举行盛宴招待使者。

这一年的年末,天皇搬入新宫冈本宫,虽说还没有彻底完工,但总算可以在宫里举行新年飨宴了。搬入新宫两三天后,朝廷派往半岛的使者佐伯连栲绳、难波吉士国胜等人从百济远道而归。使者从异国带回了一只鹦鹉献给女帝,看到这一不曾见过的新奇可爱的鸟儿,人人都觉得似乎它会带来某种幸运。

“此鸟出现在本朝,这是祥瑞之兆啊!”朝臣们异口同声地赞道。

然而时隔不久,便证明此物的出现并非祥瑞之兆:刚刚建起的新宫很快遭遇了火光之灾。

就在新年旧岁即将更替之际,一天深夜,突然从新宫的一角蹿出火焰。宫内上上下下登时大乱,待到众多女官护拥着年老的女帝逃出宫殿,半个宫殿已经陷入火海中了。

额田与其他女官一起逃出避险,但隔了一会儿她又返回了火焰翻舞的宫内。她在心里祈祷:自己住的屋子没有被大火烧到就好了。她有两三件东西非得取出来不可。然而她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宫内到处都是通红的火舌,其势熊熊,她根本无法靠上前去。

额田站在尚未完工的人造假山上,眺望着吞噬宫殿的大火,不时听见材木烧裂折断的声响。虽然离开火场有很远距离,但熊熊大火依然将她的额头和脸颊烤得热烫热烫。脚下的地面忽明忽暗,每当火舌被风吹动飘向这里,四下就被照得一片明亮,连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能看分明。但,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周围就又被黑暗笼罩。

“额田!”

听到叫声,额田向后退了一步。她听出这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额田!”

“在呢!是皇子殿下吗?”

“是我啊。”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站在这儿呢。”

“喔,我没看见,失礼了!”

此时,四下又是一片明亮,额田情不自禁地往周围张望,只见年轻的皇子站在灌木丛中,身子仿佛一半被埋住似的。

四下里的天地几度亮了又暗下,暗了又亮起,二人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眺望着宫殿那方蹿得老高、通红的火焰。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在难波时几乎从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有间皇子忽然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极低,然而却清晰地传入了额田的耳朵里。额田不由恍然,还真是这样,只不过之前谁也没有说出口过。而这话从有间皇子口中说出来,不能不让人觉得别有一番含意。

假如年轻的有间皇子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即便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私底下说说,额田也一定会忍不住责备他两句。可是他并没有,不只是同样的话,甚至没说其他任何话。

这时候,夹杂着树叶的摇曳声,参与灭火的嘈杂人声在远近响起。

“对不起了,皇子殿下您也请回吧!”

额田说着,离开原地,朝着远处的火场快步走去。一路上,她碰到许多人,有的站成一团在观望火势,有的在火场外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

传来宫殿的大立柱轰然崩塌的声响,顿时溅起一团团火星,腾向夜空。额田停住了脚步,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火情,熊熊的火焰袅袅缭绕,看上去形状煞是滑稽。

“额田!”

“哎!”

额田向后退步转身。这不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蓦地,额田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一瞬间,她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然而不是幻听,有人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而且与刚才皇子说的话完全一样。

额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呼吸急促,身体僵直,身子无法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也许就在身旁的人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额田感觉对方似乎攥住了自己的手。她只得任对方攥着,全身一动也不能动。换作平常,额田会说一句“不好意思”,然后迅速将手抽回来,然而此刻她却做不到。她听到有人说出与有间皇子刚刚说的完全一样的话,心里正乱作一团。

“呃……”额田只挤出一个字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感觉即使使劲甩动,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掌中抽出来。

大概是觉察到了额田的心理活动,对方轻声笑了,同时松开了握住额田的手,说道:“赶快回去!”

随着这一声,额田离开了原地。身后仍传来低低的笑声。对方是谁,额田自然知道,毫无疑问,一定是中大兄皇子。虽然她没有抬起头看一看对方的脸,但是,那个人除了中大兄皇子,不可能是其他人。

对住在京城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新宫被烧毁更让人害怕的了。不论朝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一事件不会只是单纯的火灾。街头巷尾照例各种传言满天飞,很自然的,认为有人故意放火的看法占据了大多数。除此以外,也有人认为这次事件是神意主导的,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看到烧毁新宫的火焰中伴有异象出现。不止一两个人声称自己亲眼看见了异象:一只大鸟从火焰中飞出,而当火舌高高蹿向天空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歌声,等等,说得煞有介事。火灾后第三天,朝廷专门贴出布告,试图扑灭这类谣传。然而,由于人心浮动,这份告示遭到了百姓的置之不理。

整个京城的人都因为这场宫殿大火受到不小惊吓,如果说有人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那就只有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发生这样的火灾也没有办法,宫殿既已毁于火灾,虽然平添麻烦,下一步更加棘手,但宫殿终归还是要重新营造的——二人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念头,压根儿没有想过其他措施。

“应该是工事赶得过于急了才导致火灾的吧。看来下次得慢慢来。即使花费几年时间,工事也必须得小心谨慎呐。但同时,建成的新宫殿将比以前规模扩大数倍。”

“坊间传闻说是有人故意放火……”

“就算真的有人放火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从眼下开始,相当长一段时期都将处于这种人心混乱的时代,仅仅是放火烧毁房子已经算幸运的啦!”

“还是有人说因为惹恼了天神……”

“主要是说天神授意的。其中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建造京城触犯了神意,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营造宫殿触犯了神意。今后我们就不急不躁地花上几年,小心谨慎地做,只要不触怒天神就行了。”

镰足与中大兄皇子之间的对话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很快就付诸实施了。根据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此次重建的宫殿要比之前的大好几倍,俨然一片巨大宫殿。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消息,连日来,难以胜数的百姓被编成若干组,从京城向城外进发。因为要从很远的地方运送建筑木材,据说又结实又耐火的上等木材出自近江的山林,所以这些百姓是前往那里采伐木材去的。 1N5sV/7qsLQQQZzUyXvFo5/MIXVNcKvRDPI0YkFA4QeYKVmpa2qr7+hgF6RGUl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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