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8月20日晚7点
今天是8月20日。
十年来,每到这一天,凌子风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势头强劲的回潮。他会陷进那些折磨人的回忆、忏悔和自责中,欲逃不能。吃过晚饭,他开始穿外衣,穿衣时始终躲避着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痼习,从未指责过,但也绝不赞成。显然,一个女人不会喜欢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是死者,哪怕仅在回忆中。
田田发现爸爸想出门,立即笑嘻嘻地拦在门口。他刚刚在布达佩斯参加了“世界少年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拎回来一块金牌。这几天记者们一直堵着门采访,简直没时间同爸妈亲热。他提醒爸爸,你还欠我半个故事呢,就是那个“某人借助时间机器回到古代买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只讲了一半。这人真聪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个小时,向同一个人去买“尚未卖出”的同一枚戒指。“爸爸,要是我有了这个时间机器,就把我最爱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只提前半分钟!”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脑袋,仍然要出门,妈妈不凉不酸地说:
“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飞走啦。”看到丈夫脸上闪过的气怒,田茹干脆地说:“子风,我不想惹你生气,过去我从没有干涉过你。但你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你能把这些回忆保持多久?一辈子?让我一年看一次哭丧脸?咱们得找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她拉过田田,“这事以后再说吧。田田,跟妈走,妈给你讲那个故事。”
机灵的田田看出了爸妈之间的龄龉,很乖巧地收回自己的要求:“爸爸,明天再给我讲吧,再见!”便跟着妈妈走了。田田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骄傲。当他还在母腹中时,他们就施以音乐的胎教,两岁教识字,三岁教学棋,如今他才7岁,已学完了微积分课程。可以说,夫妇两人的生活重点是放在田田身上的:“我们这一代已经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养儿子,让他茁壮成长,应付21世纪高科技社会的挑战。”
而且,这个已经名闻遐迩的神童并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语解人,一向是爸妈的心尖宝贝儿。凌子风歉然同儿子告别后,走出房门。
1999年8月20日,晚10点40分。
黄鹤酒家的顾客已经开始退潮,凌子风独占一张靠窗的桌子,醉眼迷离地看着窗外。河水映着岸上和岛上的霓虹灯光,映着天上的星月,对岸的垂柳遮蔽着河湾。十年前,那个叫若男的妙龄女子就是在这儿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该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但那永远不可能了。
服务小姐笑眯眯地送来一瓶蓝带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凌子风摇摇头:“不,我没有要。”
身后一个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错了,是我要的酒。”
小姐连连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张桌上。凌子风扭回头向邻桌瞟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也在闷头独酌。他的衣着讲究,真丝衬衣,鳄鱼皮鞋,手指上有两个沉甸甸的钻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中似乎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黑色”,使人感到强烈的压抑。他也在两道浓眉下打量着凌子风,随后笑笑,拎着自己的酒瓶过来:
“原谅我的冒昧,我想两个喝闷酒的男人也许有共同的话题。”
凌子风向他举举酒杯,表示认可他的加入。来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说吧,有什么苦恼,不妨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诉一诉,这是宣泄感情的好办法。”
凌子风苦笑道:“谢谢你。”陌生人正好说出了他的心声,他早就想找一个人宣泄自己的苦恼,沉默片刻后他说:“我听从你的建议。喏,就在那儿,就在河对岸,十年前,我同恋人柳若男来游泳,临走,我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潜水镜,扭回头却发现若男失踪了!我发疯地游回来,喊叫、寻找,等到从水中捞出来,她已经没有救了。”他的眼眶红了,狠狠地灌下一杯酒说:“一个鲜活水灵的可爱姑娘啊,就这么转眼间就没了!我他妈去拿什么潜水镜!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内疚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来一次……”
他的声音哽住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水,他低下头闷闷地喝酒。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低声说:“请不要过于悲伤,也许我可以帮你。”
凌子风沉溺于悲伤中,很久才明白了对方的话意:“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什么?”
“帮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以传下一件宝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则你一定以为我在醉后胡言。”
他从腕上褪下一件东西,从桌面上推过来。
一只魔环。
它的大小相当于一只手镯,膨大处类似于手表的表面,色泽白中泛青,隐隐闪着异光,用手摸摸,光滑坚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极轻。表面处刻着几个汉字:时间来去器;同相入;异相入;返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摹写。此外还有一些极小的奇形怪状的符号。
神秘的陌生人说:“知道几年前陕西某县一次很轰动的发掘吗?在修缮著名的天福寺时,在佛塔下发现了唐朝的地宫。这件手镯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手镯盒里还有一张发黄的丝纸的短柬,说这件宝物是一位仙人化胡为佛的至宝:‘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仙师蝉蜕之日传此宝于余,余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宝,乃藏诸地宫以待有缘。’你可能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件时间来去器,很可能来自于外星人--表面上那些奇怪的符号至今无人能破译,还有人对它的材料做过光谱分析,发现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他看见了凌子风的怀疑表情,便微笑道:“这个故事太离奇,我也曾和你一样怀疑过。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证实的,我们马上可以进行实验。”
凌子风在心里微微冷笑,他想此人编了这么动听的神话,一定是想把这个“宝物”卖一个大价钱,可惜我不是那么轻信的人。他说:“当然,我很愿意相信。能否告诉我,这个宝物是如何传到你手里的?”
那人脸上掠过一道阴云,苦涩地说:“没什么离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间的情形一样,是一个陌生人的无偿馈赠。他说我是第九个持宝者。至于这九个人得到魔环之后的经历,你就不必问了,其中都有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凌子风不再追问,换了一个话题:“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钮调到你想返回的时间,再按一下‘异相入’钮即可。先生,我建议咱们一块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来一次现场实验,如何?”
两人从正阳桥上步行过去,20分钟后到达那个荒凉的河湾。我一定中邪了,凌子风想,我竟然相信这个离奇的神话。不过那个人的言谈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许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着晦暗和苦涩,他也从未去稍加掩饰。这不象是一个骗子的表情。
清彻的河水抚摸着岸边的细砂,月光下野草绿得十分柔和。虫声暂停片刻又复唧唧。他想到十年前那个夜晚,泪水不由盈眶欲出。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轻声说:
“可以开始了。现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点01分,请问那位姑娘遭遇不幸的时间?”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准确吗?”
凌子风苦笑道:“我绝不会记错的。”
陌生人飞快地调好时间,屏幕上打出“10 -15/1989 22:20”。“喏,就是这样调整。我冒昧地建议,你第一次返回时,让我陪你一块去,我可以帮你熟悉机器的使用方法,应付一些不测事件,好吗?那么,我要摁下‘异相入’按钮了。”
凌子风微嘲地看着陌生人一本正经地点下那个按钮,好,我在等着你说的神话实现。他忽然吃惊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抖动的景物很快复原,他惊疑地看着陌生人,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陌生人平静地说:
“已经到了,请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时间。”
这时凌子风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变了。或者说,景色变得虚浮了。河岸上的树木和野草似乎是实影和虚影的迭加,暮色已重,河面上映射着星月和对岸的灯光。水中没有人,但岸上放着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长裤,也有女人的艳色衣裙。远处扬起白色的火花,两个人影从暮色中钻出来,已经能看见前边是一位姑娘,穿着米黄色的游泳衣,腋下套着红色的游泳圈,一位小伙子在后边推着她,一边用单手划水。人影越来越近,可以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却听不到声音,就像在看一场无声电影。
忽然,凌子风如遭雷殛,崩紧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着两人,他已经辨认出,那正是25岁的自己和恋人若男。两人游到浅水处,站定,笑着拥抱接吻。救生圈横在两人中间,十分碍事,若男随手取下来,扔到身后,然后又是一阵热吻。“那个”凌子风把女友抱起来,放到岸上。两人交谈几句,他拍拍脑袋,返身向小岛游去,一串水花渐渐隐入水中。
虽然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凌子风,是25岁的凌子风,但35岁的凌子风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遗忘在岛上的潜水镜,这正是悲剧的开端,他应该赶紧去把那个糊涂虫拉回来!但他好像在恶梦中被魇住了,恐惧地盯着这一切,却说不出话。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若男只有十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视而不见,她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哼着歌子,旁若无人地脱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体。在若男去世前,两人的恋爱一直保持在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阶段,他从没有见过若男的裸体。所以这会儿他不由垂下目光。他看见陌生人也从那儿收回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
若男忽然看见红色的游泳圈正向下游漂走,她未加考虑,立即跳下水去追赶。直到这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叫一声:
“不要下去!”
便和衣跳入水中。但若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自顾小心翼翼地追赶救生圈。她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倾斜着,眼看就要没入水中。
凌子风已经赶到她的身边,立即扑过去,用力抱着她的身体……若男的躯体象一团光雾,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拥抱,他用力过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
这儿是一个洄水潭,深度已经没顶。他在水中慌忙扒起来,转身,看到若男的头发和手臂尚在水面上,他急忙扑过去……又是一场空。
水面上两只手臂在拼命摆动,随之下沉;又挣扎出来,又下沉。凌子风发疯地嘶声喊道:
“若男!若男!”
手臂已经消失,只余下长发在水面上又飘浮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沉下去。凌子风在这片水域疯狂地寻找,游过来,窜过去,用手摸,用脚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么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着,惶然四顾,见最后一串水泡从不远处冒出来,他再次扑过去,还是一团空。
他真正疯狂了,两眼血红,血液上冲,太阳穴似乎要炸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恋人在眼前死去,看着她“再一次”死去。他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狂乱地寻找着。抬头看见陌生人仍留在岸边,怜悯地看着他,他不由暴怒地喊:
“你这个混蛋,你这只冷血动物!快下来帮我呀,若男马上要被淹死了!”
陌生人跳下水,捉住他的双手,怜悯地说:“不必寻找了,那是徒劳的。你看到的景物有虚有实,虚景与我们不同相。不信的话,你看看水面,你仔细看看。”凌子风低头看看水面,发现真实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河水,陌生人用手从这层水中舀水,但手中却是空的。他说:
“看见了吗?眼前的景象是两个异相世界的迭加,我们只能感受到下面的真实河水,上面一层是空的--据此判断,这条河的水面比十年前降低了。你再看岸上的树,那棵大树中是否有一棵小树的幻影?那是这棵树十年前的影象,你只能看到却摸不到……喂,那个凌子风已经返回了。”
“那个”凌子风从岛上返回,发现了若男的失踪,他发疯般游过来,哭喊着寻找,在这个荒凉的河湾里再次上演了刚才那一幕悲剧。有时,这个疯狂的男人就在他们的身体里穿过,但双方都丝毫没有感觉。35岁的凌子风现在成了观众,绝望地看着舞台上的自己。观众的痛苦与角色的痛苦丝丝入扣,他禁不住热泪双流。
20分钟后,那个凌子风终于从水中捞到若男的身体,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涉水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开始施行急救。真实的凌子风不由也想扑过去帮助,但陌生人拉住他,摇摇头说:“没有用的。”
那个凌子风哭着,唤着,几乎完全失音了。他一刻不停地按着若男的胸膛,伏在她口唇上度气。真实的凌子风走过去,也蹲在若男的身体前,他的热泪穿过两人的身体,滴湿了若男身下的土地。他清楚那个无可逃避的结局。
远处有人听见呼救声跑了过来,是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他试试若男的鼻息,趴下听听她的心脏,又翻开眼皮看看瞳孔,然后摇摇头,把近乎癫狂的凌子风硬拉到一边,从地上捡起衣服盖住若男的裸体。
35岁的凌子风不忍再看下去,他猛然揪住陌生人的胸口,愤恨地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到这儿?既然我对眼前这一切完全无能为力,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陌生人温和地说:“先生,请冷静,请冷静一点儿。”他掰开凌子风的手,迟疑地说,“这并不是魔环的全部魔力,你也可以进入十年前的相世界,虽然……”
凌子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也能和他们同相?能把若男从水中救出来?”
陌生人肯定地说:“能,只要刚才你按动的是另外那个‘同相入’按钮,你就能进入十年前的相。你会和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但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因此,你肯定来得及把若男救出来……”
凌子风喜极而泣:“真的吗?真的能救活她?”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带我进入吧,我会永生永世感激你!”
河滩上又来了几个人,他们无声地安慰着凌子风。有人找来一副担架,他们抬上若男的遗体走了,那个凌子风泪流满面,神情痴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边。陌生人说:“你不要着急,咱们先返回吧。”他按下返回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
眼前的众人立即消失,景物依旧,但不再有虚浮感,就像摄影镜头突然调准了焦距。陌生人接着刚才的话说:
“在实施‘同相入’之前,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对于一般人,对于正常的人生,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属于他只有一次。在它们来临前,你尽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也能够影响你自己的人生进程。但一旦成为既成事实,它就是宿命的,不可选择的。用量子力学的术语,就是‘你所处的环境已发生了不可逆的坍缩’。不过,一旦你持有魔环,有了对‘过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一旦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临的’不幸,那就会造成新的错失和迷乱,很可能你并不能得到幸福,甚至陷入新的痛苦。”他苦笑道,“我并不是一个哲人,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环之后的人生总结。据我所知,已经有幸持有魔环的其它八个人,其经历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在按下‘同相入’按钮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凌子风坚决地说:“我毋须考虑,只要能救得若男的生命,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
陌生人苦笑着摇摇头:“好吧。其实,我知道劝不转你的,就同上一个传宝者劝不转我一样。你也只有经历了一次‘坍缩’之后才能觉悟。在你实施‘同相入’时,我就不能陪伴你了,何时你有疑难,只需按下返回键即可。我一定仍在这河边等你--因为返回的时间不会计入现在的真实时间,所以,即使你在‘过去’徜徉十年二十年,等你一按返回键,你仍会准确地在此时此地出现。先生,在使用方法上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还有一点,当你决定放弃这具魔环的所有权时,必须为它找一个新的持有者,就像我找到你一样。这是那封短柬上的要求。”
“好,我一定做到。”
陌生人把魔环的返回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递给凌子风说:“戴上它,你可以按下同相入按钮了。”
凌子风戴上魔环,虽然他对自己的决定毫不犹豫,但陌生人的话使他免不了心中忐忑,他凄然笑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子风,凌云的凌,儿子的子,风雨的风,住在本市卧龙路。如果我回不来,烦请你通知我的妻子。”
陌生人摇摇头说:“不,你一定能回来的,这具魔环绝对可靠,我所说的‘痛苦经历’不包括这方面的内容。你记住现在的时间: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我会在此时此地等你。”
凌子风留恋地望望四周,然后决然按下“同相入”按钮。
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 同相入
他看见那个凌子风在与若男拥抱接吻。眼前景象摇荡一会儿,复归平静。那个凌子风已经消失--实际上是他消失了,他已与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但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
现在,若男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中已经有了重量,他能感觉到她光滑的脊背,饱满的胸脯,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周围的景物清晰实在,不再像上次返回时那样虚浮和重影。若男推开他,羞涩地说:
“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许看。”
他笑道:“我决不偷看。唷,潜水镜忘到岛上了,我这就去取。在回来前你一定能换好衣服的。”
他转身跳入水中,向岛上游去,转眼间游过了50多米。忽然35岁的意识浮出脑海:你不能去,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这一去就会铸成终生大错!他浑身一激凌,猝然回头,看见若男正在水中追赶那只游泳圈。他失声惊呼:
“若男,快回来!”
若男侧过头看看他,未及答话,忽然脚下一滑,陷到深水中。凌子风立即用尽全身力气飞速游回去,两臂像风车一样抡动,打得水花四溅。他的心被恐惧撕咬着,担心自己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担心这幕悲剧仍像上次那样从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观众如何摧心碎胆……但这次他不再是那个毫无参与机会的观众了,等他赶到,若男仍在水中挣扎,他急忙架住若男的胳臂,把她送上岸。
若男脸色苍白,目光中透着惊惧。凌子风一下子搂住她放声大哭:“若男,我总算把你救活了啊,谢天谢地!”
他的热泪象开闸的河水,汹汹地往外淌,浇在若男赤裸的双肩上。若男忽然悟到自己还是裸体,她脸庞发烧,忙推开恋人,羞涩地命令:“快扭过脸,我还没穿衣服呢。”
等她匆匆套上T恤衫和裙子,凌子风仍低着头蹲在地上,肩膀猛烈地抽动,热泪仍汹涌奔流。若男很为他的这份真情感动,屈腿偎在他身边,搂着他的双肩,温柔地擦去泪水,低声劝道:
“值得这样么?好像我真的淹死了!其实,你不来,我也能挣扎出来的!”她好强地说。
凌子风抓住她的双手,哽咽着说:“我总算把你救出来了,十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现在我总算补救过来了!”
若男惊讶地看着他,用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是不是在白日作梦。她嗔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莫非你神经错乱了?”
凌子风仍在猛烈地啜泣着,没有回答。他怎么回答?说站在若男面前的是从十年后返回的另一个凌子风?诉说自己十年来的自责和内疚?诉说自己不久前还绝望地又一次目睹了她的死亡?
若男也觉察到,这个男人的痛苦十分深重,十分阴暗,这条粗大的痛苦之蟒是从那人的心灵深处爬出来的,紧紧地箍着他,使他无处逃避。这都是因为那场仅仅三分钟的虚惊。若男又一次被感动了,她乖巧地偎在恋人怀里,温声说:
“不要难过了,我不是好好的嘛。穿上衣服吧,时候不早了。”
凌子风转过身,默默穿上衣服,这具25岁的躯体稍微瘦削一点儿,不过肌肉比十年后较为强健。他把救生圈放了气,掮在肩上,低声说:“走吧。”
若男没有动,她在月色中定定地看着恋人,忽然大笑着纵体入怀:“子风,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多么看重我。”她笑着宣布,“对你的考查期已经结束,我决定了,要嫁给你!”
她看到凌子风忽然又热泪滚滚,神情十分惨淡,便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今天怎么变成眼泪包了?”
凌子风擦干泪,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个爱哭的娘们。”
若男,请原谅,我们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涂改了“一句”,弥补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抱憾。但我不可能涂改整篇文章,那边的田茹和小田田已经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了。凌子风强抑悲酸,笑着,闲聊着,把若男送回家门口。
若男和她吻别后,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今天的小小灾祸让她窥见恋人的炽热情意,窥见恋人对她的珍视。她一定要与凌子风白头偕老。她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今晚愿意留在我这儿吗?我有钥匙,爸妈不会知道的。”
凌子风有点手足无措,若男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低头躲避。他迟疑地说:“若男,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也似地转身走了。若男盯着他的背影,虽然不舍得,更多的是感动。他真是一个又至情又至诚的君子,和他在一起,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等若男开门进去,躲在阴影里的凌子风立即按下返回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空间一阵抖动,他现身在陌生人面前,手表指着11点03分,仍是他离去的时间。陌生人探询地问:“你的那位恋人救出来了?”
凌子风点点头,面上却了无喜色。停了很久他才说:“我救了她,又必须和她分手。我不能抛弃‘真实世界’中的妻儿。”
陌生人没有说话,非常理解非常同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陌生人说:“那么,如果你愿意留下魔环,我就要告辞了。请记住我对你的要求。”
凌子风急急地说;“请稍等……真实生活中我是在若男去世三年后结婚的,我想再到那个时刻看看,我仍然有点放心不下,好吗?”
陌生人同情地说:“好吧,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请你调整时间吧。”
1991年12月8日,晚12点,同相入。
闹新房的人总算都走了,子风关上房门,把田茹揽入怀中。烛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幸福地微笑着,子风也是满腔喜悦。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他和若男分手后,那长久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在三年后总算基本治愈了,可以和田茹共结连理了。
他知道若男至今仍是独身--当然是为了他,这使他十分内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在人生大文章的“原文”中,他是和田茹绑在一起的,怀中这个娇小的女人会疼他爱他,为他生一个非常聪明的儿子,也会为他对若男的思念吃一点干醋……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
田茹已经疲惫不堪,但被喜悦之火燃烧着,仍然不思入睡。她偎在子风怀里,时时抬起头吻吻他:“子风,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
田茹哧哧笑着:“睡着了,是不是在说梦话?”
“嗯,是在说梦话。”
田茹两眼发亮地看着天花板,很久又冒出一句:“子风,你会爱我一辈子吗?”
“当然。”
“可是我总怕你会半路上抛下我,还有咱们的儿女。”
“是儿子。”
“儿子?你就这样肯定?”
“当然肯定。田茹,别说傻话了,咱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睡吧。”
田茹真的入睡了,凌子风却难以入眠。他选择这个时间返回,并不是为了证实自己同田茹的婚姻--那是无须怀疑的--而是想知道若男的命运。他等田茹睡熟,轻轻下床,想去客厅打电话。就在这时,电话丁铃铃地响起来,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他急忙拿起话筒,轻声说:
“喂,哪一位?”
对方平静地说:“是我,柳若男。没打扰你们的休息吧,我只想祝福一声,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凌子风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田茹睡意浓浓的睁开眼,立即以女人的敏感猜到对方是谁。她从丈夫手里接过电话,问:“是若男姐姐吗?”
“是我,田茹妹妹,祝你们幸福。”
田茹真挚地说:“若男姐姐,我知道你与子风的那段感情,这不会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明天请你来家玩,好吗?”
“谢谢,我明天要出远门,等回来再说吧。再见。”
对方挂了电话,田茹仍拿着话筒发愣。若男的声音太平静了,是那种超越生死的平静。一分钟后,田茹忽然震惊地喊道:“子风,若男姐怕是要寻短见!”
几乎同时,凌子风也凭直觉猜到了这一点。田茹急急地说:“子风,我们打电话再探探她的口气,行不行?她的号码?”
凌子风在急切中竟然记不起来了,自从两年前和田茹结识,他便有意无意把那个电话号码放在脑后--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忘记!他苦笑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记事薄,查出那个极为熟悉的号码。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拔着号,没人接。五分钟后,凌子风下了决心:“看来,我不得不去一趟了。茹,请原谅,新婚之夜我还要……”
田茹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些了,我和你一块儿去!”
已经是凌晨一点,他们在街口的寒风中等了十分钟,急得直跺脚,才看到一辆出租从街角拐过来,两人立即跳到路中间拦住车:“师傅,去育水河边!”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他怀疑地看看两人,委婉地说:“出租车夜里不出城,请原谅。”
凌子风一把拽住司机的胳臂,央求道:“求你去一趟,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在那儿自杀!”
田茹也眼泪汪汪地求告:“司机大叔,求你啦!”
司机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一咬牙说:“好吧,上车!”
夏利车飞快地开到育水河边,在正阳桥上过河,停在那个荒凉的河湾。接电话后,凌子风凭本能立即猜到,若男若是寻短见,一定会来这个地方,来到这个回荡着恋人情意的河湾。但河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河水静静地流淌,闪烁着星月之光,狗尾草在秋风中摇摆着。虫声暂停片刻后,又复唧唧如织。司机不愿在这儿多停,催促道:“没事吧,没事就走。”
两人仍不死心,沿着岸边苦苦寻觅着蛛丝马迹。田茹眼尖,忽然喊道:“子风,衣服!你看那是一堆衣服!”
岸边果然有一堆衣服,凌子风一眼就看出,这正是那晚若男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那儿,下面是蛋青色的风衣,然后是裙子和T恤,最上面是玫瑰红的内衣和红色的游泳衣。这些整整齐齐的衣服无言地诉说着若男的决心,她跳入河水时一定是心如死灰。凌子风欲哭无泪,目光发狂地盯着已经复归平静的河水。好心的司机十分着急,可惜他不会水,便着急地催促凌子风:
“还等什么?你也不会水吗?车上有绳子,我拉着你下去!”
凌子风苦涩地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晚了,即使跳下去捞出若男,肯定已是面色青紫的尸体。他会哭着施行急救,却终无回天之力。四年前的那个场景浮现在眼前,与真实交叉搅和,几乎分不清哪是彼哪是此,哪是真哪是幻。在这一瞬间,凌子风果断地做出决定,他把田茹紧紧搂到怀中,像大哥哥似地吻吻她的额头,深情地说:
“田茹,再见!”
便抬起手臂按下返回钮。在片刻的虚空摇曳中,还听见田茹在尖声叫喊:“子风!你到哪儿去了?子风!”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4分。
晚风习习,河滩上绿草如茵。凌子风低头躲避着陌生人的探询目光,低语道:
“我还要返回到十年前,我要和若男结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殉情。”他说得很急,似乎怕自己改变主意。“至于田茹,她和我结婚是在此后,如果我根本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那她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我说的对吗?”
他哀求地等着陌生人的判决。陌生人迟疑地说:“从理论上说,你说的完全正确。只是……”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我要调整时间了。”他低下头,很快把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时24分,按下“同相入”钮。
1989年8月20日晚10时24分 同相入
若男感动地说:“今天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是这样重。”她笑着宣布,“考验期到今天结束,我决定了,要嫁给你!”
凌子风默默地为她披上风衣,没有说话。若男不解地望着他,佯怒道:“怎么啦?听到我的决定,你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凌子风把她搂到怀里:“哪能不高兴呢,我当然高兴。”
我真的高兴。从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样生活。我不会为“另一篇”文章中某个女人的命运而自责,我不再能预知儿女的性别,也会像别人那样揣测、期盼,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结果……他再次说:
“我真的很高兴。我相信咱们一定会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等咱们满头白发,你会瘪着没牙的嘴巴说:老头子呀,这辈子你娶了我,后悔不后悔?”
若男立即压着嗓子,学着凌子风的粗嗓音说:“老婆子呀,你哪,嫁给我后悔不后悔?”
两人都笑了,但若男的笑声是透明的,纯真的,凌子风的笑声却透着几许苦涩。
20分钟后,凌子风把若男送到她的家门口,说:“再见,我要走了。出租车还在街口等着哩。”
若男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要不,你今晚留下来?我有钥匙,爸妈不会知道的。”她又补充道,“知道了也没关系,我对他们说,我明天就嫁给你!”
凌子风很感动,他回头打发走出租车,然后跟在若男后边,轻轻打开门锁,蹑手蹑脚地进屋。听见若男妈问一声:“男男回来了?厨房里有饭菜。”
若男急忙说:“妈,我不饿,我困了,这就去睡觉。”
关了卧室门,两人立即无声地笑着,拥作一团。他们和衣躺在床上,絮絮地低声说着古老的情话。慢慢地,若男的声音变得滞涩,浸透了睡意,终于歪过头睡着了。凌子风却全无睡意,他从若男颈下轻轻抽出胳臂,极轻地下床,赤脚走到窗前,遥望着深邃的苍穹。当他以35岁的意识去重复25岁的生活时,他不由想到,也许上帝是最痛苦的。他既然洞晓过去未来,那么,对一桩桩无法避免的惨祸或者是不幸,他一定怀着双倍的痛苦,因为在不幸到来之前他已经在“等待”……凌子风又想到那个叫田茹的女人。如果他自此“目不旁鹜”地走完“这一种”人生历程,那么田茹就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根本不会走进他的生活,因而她也不会对“失去”凌子风有任何感受。但是,凌子风仍然无法铲除一个顽固的念头:他想看看田茹的生活,看看她是否对这一切茫无所知,看看她是否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若男睡得很甜,很安心,她一定以为自己仍躺在恋人的怀抱中。在这种情形下为另一个女人担心,简直是对若男的背叛。但他还是横下心,把时间调到四年之后,即1993年12月8日晚9点,那是在“另一种”人生中他和田茹结婚的日子。然后按下“同相入”钮。
并没有通常那种虚空摇曳。若男仍在床上酣睡,偶尔呢喃一声。凌子风疑惑地看看表盘,上面打着一行奇怪的符号。忽然符号转换成英文,未等他识读,符号又转换成中文,字写得歪歪扭扭,就象是幼儿的涂鸦:
“调定时间无效,请检查输入指令。”
他想了想,改按了“异相入”钮。片刻之后,表盘上又打出:“调定时间无效,只余一次校核机会。”
他不敢再胡来,想了想,决定先返回到出发原点。他恋恋不舍地看看若男--当然,他很快就会返回这儿,他一定会返回这儿。但是,天地无情,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谁知道他与若男这一别是否将成永诀?他犹豫再三,才按下返回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陌生人看到他从虚空中现身,这次他的神色比较平静,没有那些内疚、绝望和痛苦。陌生人放下心来,问道:
“请问,你这次……”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问话,难为情地说:“请原谅我的纠缠不休,我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看看田茹是否过得幸福。我只用看一眼就放心了,不会陷进去的。但我刚才打算进入1993年时,机器一直显示‘调定时间无效’,我只好返回来请教你。”
陌生人耐心地说:“怪我没有讲清。这个时间来去器只能回到‘过去’,再返回到‘现在’,而不能进入‘未来’。所以,如果你是在1999年得到它,你就只能在1999年之前漫游。1993年当然是‘过去’,但对1989年它又是‘未来’,所以不能从1989年直接进入1993年,必须先返回到真实时间再进入它。现在你就可以去那儿了。不过,你走前我想先和你告辞,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该走了。”
“好吧,谢谢你,再见--可是你怎么同我辞别?你说过,不管我在‘过去’呆了多久,等我返回时,仍是离开时的此时此刻。也就是说,你仍在我的面前。”
陌生人说:“对,所以请你等一下,等我离开这儿以后你再按那个按钮。”
凌子风本来就不愿放陌生人离开,他把这人当成他回到真实世界的保障。他立即笑着说:“既然这样,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反正这又不会浪费你的时间,行不行?也许我再次返回时还要请教一两个问题呢。”
陌生人犹豫着,他急欲离开这具魔环,它给持有者留下的可不是什么甜蜜的回忆。但他无法摆脱凌子风的纠缠,因为不管怎样,凌子风总能及时地从过去世界返回并赶上他。他勉强地说:“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凌子风眉开眼笑地说:“谢谢,衷心感谢。现在我要返回到1993年12月8日了--不不,我真糊涂。这一天本来是‘前一种’生活中我同田茹结婚的日子,现在这次婚礼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如果我想看到田茹同别人结婚,我该返回到哪一天呢?我不知道这个时间。”
“你可以用*号代替具体年份,再加一个注解:田茹结婚的时刻,机器会自动搜索的。”
凌子风得理不让人地喊道:“你看,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所有的秘诀都告诉我呢。下次我返回时,你一定要倾囊而授,以后我就不会麻烦你了。”
他按照陌生人的指点调整好时间,按下“同相入”。这次进入花费的时间稍长,魔环内吱吱地响了一会儿,然后空间一阵抖动。
1992年9月6日上午11点49分 同相入
小点点在水面上踢着脚丫大声叫嚷:“我不嘛,我不嘛,我还要玩水,要玩到天黑!”
若男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托着小点点在戏水。两岁的点点面色红润,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她玩得很尽兴,头发也打散了,活脱一个疯丫头。若男不解地说:“干嘛急着要走?刚刚玩了一会儿,点点还没有过瘾呢。你不是答应她玩一天吗?”
凌子风焦急地说:“我刚想起,田茹要在今天中午举行婚礼,我们不能不去的。”
“田茹是谁?”
“到现在为止,她对你我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不过,今后她会成为咱家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男咕哝着说:“神气得你,好像个预言家似的。你那时说我要生个小子,咋会生了个女儿?”
不过,她说是说,实际还是很信服的。不知道凌子风从哪儿学来这些神神道道的本事,结婚近四年来,他确实做过一些很准确的预言,比如1991年的伊科之战,1992年的美国十大畅销影片,等等。现在她相信丈夫说的并非虚言,于是她劝小点点:
“点点,听爸爸的话,你不是最爱看花娘娘结婚吗?那儿有好多好多客人,汽车上都扎着彩球,新娘穿着漂亮的婚纱……”
小点点果然中计了:“好吧,咱们走吧,看完结婚再回来玩水,好吗?”
他们给小点点穿好衣服,梳好辫子,叫了一辆出租直奔金鸳鸯首饰店。他知道这儿有田茹最喜欢的那种珍珠项练。项练洁白晶莹,在天鹅绒的首饰盒中闪闪发光,标价是1200元。若男吃惊地说:“1200元?子风,咱们也随份子送个200元的红包就行了,哪有人生面不熟的,一下子送这么重的礼?”
凌子风说:“听我的,回去后再跟你解释。买吧。”
若男不情愿地掏出长城卡。
他们先到田茹家打听到新房的详细地址,乘出租车急急赶去。等他们赶到时,新郎正抱着新娘进门。田茹一袭洁白的婚纱,娇慵地挽住丈夫的脖颈。他们挤进去,耐心地等仪式进行完,来到新郎新娘身旁,凌子风微笑着说:
“恭喜你们。我们知道得太晚,这就急忙赶来了。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新婶婶。”
小点点在妈妈怀中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田茹和新郎陈习安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礼物。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
“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时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练,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酡颜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茹对他没一点印象,这串项练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要知道这正是田茹和他结婚时戴的那种式样!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田茹的婚姻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和平行时间里,此时此地的“这个”田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记忆。
新郎的大哥赶忙为新客人安排了座位,喜宴开始了。席上,大哥把凌子风当成了重点对象,频频劝酒。若男竭力抵挡,说:“大哥,他真的不能喝酒,两杯灌下去就要胡说八道了!”
新郎的大哥不依不饶地又敬了一杯:“不行,今天非要一醉方休!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习安或小茹的好朋友。今天不喝足,就是不给大哥面子!”
凌子风这会儿心境异常轻松,笑道:“若男你别挡,今天我高兴,要陪大哥喝个痛快!”
若男恼火地瞪他一眼,不好再劝。几巡过后,凌子风的脑袋已经胀大,舌头也开始发直。若男十分着急,却劝止不住。更要命的是,新郎新娘也敬到这一桌上了。新郎满满倒了六杯酒,让新娘双手举过来,恳切地说:
“请大哥和大嫂满饮这六杯。抱歉得很,我俩都眼拙,到现在还没有想起大哥大嫂的名字。”
新娘没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他。凌子风想,她确实想不起我了,一刹那间微觉伧然,但这点思绪一闪即过。不要再牵挂这个世界的悲欢了,应该高兴的。他与若男,田茹与这位陈习安,一定都会有一个幸福的一生。他接过六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
“你们本来不认得我,咱们之间的缘份是在前生结下的,说来话长,闲暇时再说吧!”
新婚夫妇困惑地笑着,这位仁兄一定是喝醉了,在说疯话。他们又为若男倒了六杯,凌子风又接过来:
“内人不会喝酒,我代劳了吧,祝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12杯喝完,若男扯扯田茹的衣袖,偷偷示意实在不能再灌他了。两个新人不再勉强,转向别的客人敬酒。小点点看见爸爸满脸通红,格格笑着,点着爸爸的鼻子:“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酒鬼!”
凌子风威胁地说:“不许胡说!谁说我醉了?”
若男调侃地说:“爸爸没醉。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尽说废话,点点,你看爸爸,一定能把嘴巴闭上!”
凌子风倔强地说:“我当然能闭上。”他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我没有醉,我只是高兴。我们三个人都有了圆满的结局。田茹会心安理得地和“新”丈夫生活,为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不对,这里有一点点不对,是什么呢?……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一圈,说:“失陪,各位请吃好。”便要转到另一桌去,经过凌子风的身边时,他忽然抓住新娘的手,急急问:“田田呢?”
新娘吃惊地瞪圆眼睛:“什么田田?”
若男知道丈夫醉了,怕他作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忙来拉他,但凌子风的手掌像铁箍一样箍住田茹的胳臂,恼火地说:“当然是咱们的儿子田田,那个最聪明最逗人爱的小神童,你怎么能忘了呢?”
满座皆惊!新娘面色苍白,强忍住眼泪,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专程来搅混她的喜宴,败坏她的名声?新郎和若男都双目冒火,他们对凌子风的醉话有几分相信,因为那件1200元的贵重礼物本来就惹人生疑。几个邻座的小伙子已经逼过来,摩拳擦掌的,要来教训这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新郎倒还冷静,不愿在吉日良辰把事闹大,便抑住怒气,拦住那几个小伙子:
“他是喝醉了,满嘴胡吣,大林,你们几个把他架出去。”
凌子风看到满座的敌意,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解释:“你们误会了,新郎你也别多心。我没喝醉,也没认错人,就是这个田茹,一点儿也不错。不过她生田田的事发生在另一个宇宙内,另一个平行时间内,此时此地的田茹并不知道。”他恍然大悟,捶着自己的脑袋,“是我糊涂了,既然这样,我问她有什么用?我得去那个平行时间里去找田茹。”
他颓然坐到椅子上,开始急急地调定魔环上的时间。一座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醉。若男强忍住泪水,真想抱上点点一走了之。但她看见几个壮小伙子正向丈夫逼近,怕他吃亏,不敢离开。凌子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自顾按下魔环的“返回”钮,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后听到的是点点的哭声:
“爸爸!爸爸!你到哪儿去了?”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5分
醉醺醺的凌子风忽然现身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很奇怪,两人从黄鹤酒家步行过来时,凌子风并没有多少醉意,那么,他的醉意是从“过去”带来的?从理论上说这完全不可能,因为一个时间旅行者在返回现在的时候,应该完全恢复出发前的形态。但眼前这个人却分明满身醉意,他口齿不清地急急忙忙地说道:
“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
陌生人苦笑地端详着他,似乎不相信他是如此弱智。他说:“我想凌先生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一点最起码的了解吧。你已经按自己的意愿和若男结了婚,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点点。田茹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田田。”
凌子风急急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田田是个少见的神童啊,他很可能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在人类历史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种神童是很难得的,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
陌生人断然说:“很遗憾,这件事情无法可想,当你决定救下若男并和她结婚后,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风的神情已近于癫狂,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实际上是我杀了他?”
陌生人已经不耐烦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说,你和无数女人都有结合并生儿育女的机会。但这无数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这么一次‘坍缩’后,也就斩断了其它婴儿的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有可能出生但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并活到七岁了呀!”
陌生人冷冷地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目不旁鹜地过下去吧。另外,请你记住,不想再拥有它时,要为它找一个新的主人。凌先生,我要同你说再见了。”
凌子风彷徨无路。他很想按陌生人所说,挑选仅仅一种生活。但挑选哪一种?几种生活已经揉来搓去,弄得皮破肉烂,不堪入目。更要命的是,不论挑选哪一种生活,他都不可能“目不旁鹜”,他都要操心另一种生活中亲人的命运,牵肠挂肚,摧心裂肝,一直到他疯狂。
他如果挑选第一种生活,就要认可若男的死亡;
他如果挑选第二种生活,就要扼杀田田的生命。
十年前,若男的不幸使他痛不欲生,但毕竟那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外。而现在,若男或者田田是否死去却是取决于他的决定,他该如何选择?该留下哪一个而“杀死”哪一个?
陌生人看见了他的绝望和无奈,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当然能深深理解,但是爱莫能助。他叹口气,又说了一遍:
“凌先生,再见。”
便转身走开。走了十几步后,他才听到凌子风的回答,像是答话,又像是自语:“再见。我要把这个不祥的东西送回原地,不让它再害人。”
陌生人立即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他想把魔环留在唐朝,那他自己也不可能返回了,他是以这种自我牺牲来求得解脱。陌生人觉得内疚,毕竟是他造成这种局面,他想尽力劝劝凌子风,扭回头,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空气还在微微振荡。
凌子风已经走了。
陌生人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如果凌子风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这个决定,也许他随后会后悔,会使用魔环返回这里。十秒后他仍没有返回。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陌生人忽然想到天福寺地宫中那封短柬,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悟到短柬的含义:
“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能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
当时他就纳闷,为什么凌风子修行的时间有零有整,是如此准确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现在他明白了,仙人并不是什么凌风子,而是凌子风;他于1999年得到魔环,在绝望中回到唐朝并死在那里。临死前他肯定对某人(很可能是位僧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留下魔环;而那位对高科技一窍不通的唐朝和尚把这些话半生不熟地吞下去,写出那封短柬,与魔环一起葬在天福寺地宫。
然后,魔环在20世纪八十年代被发现,几经辗转,来到凌子风手里。这是一个闭口的时间循环,周而复始,没有开头和结尾。至于外星人的这件宝物是何时添加在这个循环中?恐怕只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远处出现了汽车灯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河边。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然后出租车转过灯光,把大灯对准岸边,那两个人影在光柱中蹒跚地走过来,边走边喊:
“子风!爸爸!你在哪儿?”
听得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小孩。小孩的声音很尖,无法辨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陌生人知道这是凌子风的家人来寻找他,但究竟是若男和点点,还是田茹和田田?他不得而知。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儿将会很尴尬,凌子风的妻子肯定不会相信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唐朝,说不定,她会把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当成杀人凶手。陌生人苦笑一声,悄悄离开岸边,走了很远,还听见两人焦急绝望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