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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田延豹的审判在雅典拉萨琼法院举行,能容纳300人的旁听席里座无虚席。这是一桩十分轰动的连环案,其中身兼凶手和被害人双重身份的鲍菲·谢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这自然引起新闻界极大的关注。田歌小姐虽然没有什么知名度,但这些天通过报纸电台的宣传,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热恋镜头,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众心目中最纯洁可爱的偶像。这种情绪甚至压倒了谢豹飞的名声,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大厅中有一块地方专门辟为记者席,各国记者云集此地,有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不过,由于凶手和死者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们小心地保持着同其他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交谈。

审判厅前方的平台上放着3把黑色的高背皮椅,这是3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边是证人席,小木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圣经》。左面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经入席,他显得十分平静超脱,给别人的强烈印象是: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

费新吾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他收回目光,扫了一眼前排的一个空位,那是谢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会来了。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作为凶手的田延豹没有丝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着死者的父亲;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躲避着他的盯视,只是失神地看着死去的儿子。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

谢教授沉默着,步履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有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患者,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我想你总不会相信,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他们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都与人性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位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难道后者是由神学院礼仪学校教出来的?”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他没有反驳,而是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也希望永远不要再与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不会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察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五十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分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就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前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楚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这时,只听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接着,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座,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这是一起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使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做了一次极短的陈述:“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了一下,“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可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女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做证,他详细叙述了当时的过程。

柯斯马斯追问:“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是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确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被告当时的谈话后,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默默的奉献,我说得对吗?”

“对。当时我们都很敬重他,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真正的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主动提出做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果’是另一桩案件的‘因’,因此,我认为被询问者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尼加拉·克里桑蒂。”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四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新婚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太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杂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卧室。不久我听见小姐屋里有响动,她在高声说话,好像很生气。我偷偷起来,把她的房门打开一条缝,见小姐已经安静下来,谢先生歪着头趴在她的脖颈上亲吻。我又悄悄掩上门回去。但不久,我发觉谢先生一个人在船舷上狂乱地跑动,赤身裸体,腹部好像有血迹。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电视上关于豹人的谈论。虽然谢先生那时一直隐瞒着姓名,但我发现他的相貌很像那个豹人。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虽然已事隔一月,回忆到这儿,她的脸上仍浮现出极度的恐惧,“谢先生刚才亲吻的姿势非常怪异,实际上他不像是在亲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咙!”

她的声音发抖了,听众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补充了一句:“我赶紧跑到小姐的屋里,看到那种悲惨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谢先生曾经那样爱她!”

雅库里斯停止了询问:“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察官柯斯马斯收抬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察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感到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9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步履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树起了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做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唯独希腊还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证自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察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察官去说才对头。

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仍将给予他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察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

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察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库里斯立即堵住他:“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段,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两个证人:谢可征教授和费新吾先生。检察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全部转向谢可征和费新吾,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十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察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还是百分之五十?奥运会的百米亚军埃津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的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察官先生拿出权威部门出具的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从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可以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却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因此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做出答辩吗?”

3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部门出具证明,我想我就具备了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人类,我姑且把他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无罪释放了。”

他向被告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

谢教授继续说道:“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之,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怎么办?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怎么办?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

3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道:“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起,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及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

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察官和陪审员,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我是28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果。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进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八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继续说,声音充满了苦涩:“第一个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觉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定是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焚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2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可是,第2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个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到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3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断她。妇人接着说:“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的?他说,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个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了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个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59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后重新开庭,法官和陪审员走回自己的座位,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静,在前一段庭审中,听众已经经历了几次感情反复,鲍菲母亲的话把谢教授悲壮的殉道者形象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苦笑道,“坦率地说,对此案的判决已经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时此刻,在新的法律问世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能对此做出判决。刚才的两个小时里,我们已经尽可能咨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生理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的观点大致和谢先生关于后人类的观点相同。所以,我即将宣读的判决是权宜性的,是在现行法律基础上所做的变通。”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作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不容易挤到田延豹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由衷道:“谢谢你的出色辩护。”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方女士,我为自己那天的冲动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了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钻进自己的富豪车。

在他点火启动前,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那辆车的前窗落下来,谢教授从车内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两个字:“当然!” QudDPSG/DVbSiVh5bzjKknQJkv8SSx0FxTh8TdUUbHjQau8awuLMl19yIhw0vg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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