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正旦上云）老夫人著红娘问长老去了，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红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旦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姐姐话：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姐姐拈香。（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著红娘，深深唱个喏 ^[1] 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 ^[2] 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3] ！（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天色晚也，安排香案 ^[4] ，咱花园内烧香去来。（下）（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我问和尚每 ^[5] 来，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著。比及 ^[6] 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 ^[7] 畔墙角儿边等待，饱看一会。两廊僧众都睡著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玉宇 ^[8] 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 ^[9] 。罗袂生寒，芳心 ^[10] 自警 ^[11] 。侧著耳朵儿听，蹑著脚步儿行 ^[12] ：悄悄冥冥 ^[13] ，潜潜等等 ^[14] 。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 ^[15] ，袅袅婷婷 ^[16] ，姐姐莺莺。一更 ^[17] 之后，万籁 ^[18] 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 ^[19] 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则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 ^[20] 。

（旦引红娘上云）开了角门儿，将香桌出来者。（末唱）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 ^[21] 呀的一声，风过处衣香细生。踮著脚尖儿仔细定睛，比我那初见时庞儿越整。

（旦云）红娘，移香桌儿近太湖石畔放者！（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娇 ^[22] 厌拘束，等闲 ^[23] 飞出广寒宫 ^[24] 。看他容分一捻 ^[25] ，体露半襟，亸香袖以无言，垂罗裙而不语。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庙朱扉 ^[26] ；

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 ^[27] 素影。是好女子也呵！

【调笑令】我这里甫能 ^[28] 见娉婷，比著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 ^[29]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 ^[30] 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 ^[31] ，兀的不引了人魂灵！

（旦云）取香来！（末云）听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 ^[32] 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长吁科）（末云）小姐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 ^[33] 团 ^[34] 明月如悬镜。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则是香烟人气 ^[35] ，两般儿氤氲 ^[36] 得不分明。

我虽不及司马相如 ^[37] ，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月色溶溶 ^[38] 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 ^[39] 皓魄 ^[40] ，不见月中人？（旦云）有人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红云）你两个是好做一首。（旦念诗云）兰闺 ^[41] 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42] 。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末云）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厮儿】早是 ^[43] 那脸儿上扑堆 ^[44] 著可憎，那堪那心儿里埋没 ^[45] 著聪明。他把那新诗 ^[46] 和得忒应声 ^[47] ，一字字，诉衷情，堪听。

【圣药王】那语句清，音律轻，小名儿不枉了唤做莺莺。他若是共小生、厮觑定 ^[48] ，隔墙儿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49] 。

我撞出去，看他说甚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旦做见科）他陪著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 ^[50] 。

（红云）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著。（莺回顾下）（末唱）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发付 ^[51] 小生！

【络丝娘】空撇下碧澄澄苍苔 ^[52] 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却才 ^[53] 个 ^[54] 悄悄相问，他那里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徯幸 ^[55] ，他无缘 ^[56] ，小生薄命 ^[57] 。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 ^[58] 。呀！今夜凄凉有四星 ^[59] ，他不偢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对著盏碧荧荧短檠灯 ^[60] ，倚著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

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 ^[61] ，夜阑人静，海誓山盟 ^[62] ——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 ^[63] ，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 ^[64] 。再不向青琐闼 ^[65] 梦儿中寻，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 ^[66] 等。（下）

注释

[1]唱个喏：叉手拜时口中同时发出“喏”声。

[2]抢白：责备，训斥。

[3]傻角：痴人，呆子。

[4]香案：烧香的几案。

[5]每：相当于现代的“们”。

[6]比及：等到，在……之前。乔吉《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第一折：“比及赏吴宫花草二十年，先须费翰林风月三千首。”

[7]太湖石：点缀庭院、花园用的石头，因江苏太湖所产而得名。

[8]玉宇：代指天空。原义指神仙居位的华丽宫殿。

[9]庭：庭园。

[10]芳心：美人之心。曾巩《虞美人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

[11]警：警醒。

[12]蹑著脚步儿行：指走路小心，怕出声响。

[13]冥冥：暗地里。

[14]等等：停停。

[15]齐齐整整：即齐整，指妇人容貌端庄。[16]袅袅婷婷：美好的样子。《字汇》：“袅，软美也……婷，娉婷，美好貌。”

[17]更：古人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为五个更次，每更次约两个小时。

[18]万籁：指天地间各物发出的各种声音。籁，声音。《庄子·齐物论》：“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19]没揣的：没料到，意外地。

[20]有影无形：可听见声音不能看见样子。

[21]角门儿：旁门。

[22]春娇：年轻美貌的女子，这里指嫦娥。元稹《连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妆束。”

[23]等闲：随随便便。岳飞《满江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24]广寒宫：即月宫。传说后羿之妻偷吃仙丹后，成仙升天，终日住在此地。

[25]容分一捻：指美丽的样貌只显露了一小部分。

[26]“似湘陵”两句：是说莺莺像斜靠着舜庙红门的湘水女神一样。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是舜的两个妃子。舜南巡死于苍梧山，二女追至，自投湘水，成为湘水女神。

[27]蟾宫：即月宫。

[28]甫能：才，刚刚。《醒世恒言·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官人直恁负恩！

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

[29]撑：美。

[30]料应来：大概是。

[31]百媚生：形容女子美丽动人。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32]化去：死。《淮南子·精神训》：“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

[33]剔：程度副词，极，很。

[34]团 ：圆。

[35]人气：指莺莺的长叹。

[36]氤氲：形容烟或云气弥漫。

[37]司马相如：汉代著名文学家，与卓文君相恋私奔成婚。《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38]溶溶：水流动的样子，常用来形容月色如水。晏殊《无题》：“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39]临：面对。

[40]皓魄：月亮。

[41]兰闺：女子的卧房。庾肩吾《咏檐燕》：“双燕集兰闺，双飞高复低。”

[42]芳春：春天。

[43]早是：已经是。

[44]扑堆：布满。扑，聚集。

[45]埋没：包含。

[46]新诗：唐朝出现的一种诗体，又称格律诗或近体诗，与古体诗相对。

[47]应声：随声。

[48]厮觑定：互相看。厮，互相。

[49]惺惺的自古惜惺惺：聪明人就喜欢聪明人。惺惺，聪明，机警。惜，爱怜看重。《水浒传》第二回：“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50]“不做美”两句：张生想走过来，莺莺想迎上去，但红娘在旁边，所以说红娘“浅情”，为何不顺了他们的意思。

[51]发付：打发，处理。

[52]苍苔：指台阶上长的青苔。

[53]却才：刚才，刚刚。

[54]个：语气助词，无义。

[55]徯幸：怅惘失落。

[56]缘：缘分，迷信的人认为人与人之间命中注定的遇见机会。泛指人与人或人与事物之间发生联系的可能性。

[57]薄命：命运不好，福分很浅。《列子·力命》：“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

汝厚于命，薄于德。”

[58]斗柄云横：形容夜深。斗，北斗。

[59]四星：古人以二分半为一星，四星即“十分”，这里形容十分凄凉。

[60]短檠灯：指读书人读书时用来照明的灯。檠，灯架，支撑灯盘的灯柱，根据柱的长短来区分长檠与短檠。

[61]雾障云屏：被雾挡住，被云遮住。

[62]海誓山盟：男女定情的誓言。

[63]锦片也似前程：形容婚姻美满似锦如花。前程，元剧中多指婚姻。

[64]照证：证明，证据。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第四折：“你再要嫁人时，全凭这一张纸是个照证。”

[65]青琐闼：刻着连琐纹的宫门，这里代指朝廷。青琐，古代宫门上的一种装饰。闼，宫中的门。

[66]碧桃花树儿下：男女幽会的地方。 loNeriMXOh3EBo42Qg1MUBXRfjkFxaGE/CgpUMhgA1L2F1E2k3mCw9OVivgcJH5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