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净扮 ^[1] 孙飞虎上开）自家姓孙，名彪，字飞虎，方今上 ^[2] 德宗即位，天下扰攘 ^[3] 。因主将丁文雅失政 ^[4] ，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近知先相公崔珏之女莺莺，眉黛 ^[5] 青颦 ^[6] ，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 ^[7] 太真 ^[8] 之颜，见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我心中想来，当今用武之际，主将尚然不正，我独廉何为？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 ^[9] ，马皆勒口 ^[10] ，连夜进兵河中府！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法本慌上）谁想孙飞虎将 ^[11] 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欲掳莺莺小姐为妻。我今不敢违误，即索报知夫人走一遭。（下）（夫人上慌云）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下）（旦引红上去）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 ^[12] 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 ^[13] ，好烦恼人也呵！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 ^[14] 瘦损，早是伤神，那 ^[15] 值残春。罗衣宽褪 ^[16] ，能消几度黄昏 ^[17] ？风袅篆烟 ^[18] 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19] ；无语凭阑干 ^[20] ，目断 ^[21] 行云 ^[22] 。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 ^[23] ，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24] 。蝶粉轻沾飞絮雪 ^[25] ，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26] 。香消了六朝金粉 ^[27] ，清减了三楚精神 ^[28] 。

（红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旦唱）

【油葫芦】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 ^[29] 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 ^[30] 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 ^[31] 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天下乐】红娘呵，我则索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 ^[32] ，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

（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著我跟著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

这些时直恁般 ^[33] 堤防 ^[34] 著人！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 ^[35] 。

（红云）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见了那生，便觉心事不宁，却是如何？（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 ^[36] 早嗔；但见个客人，厌的 ^[37] 倒褪 ^[38] ；从见了那人，兜的 ^[39] 便亲。想著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得清新。

【鹊踏枝】吟得句儿匀，念得字儿真，咏月新诗，煞强似 ^[40] 织锦回文 ^[41] 。谁肯把针儿将线引 ^[42] ，向东邻 ^[43] 通个殷勤。

【寄生草】想著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 ^[44] 情儿顺，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 ^[45] ，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 ^[46] 。

（飞虎领兵上围寺科）（下）（卒子内高叫云）寺里人听者：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后不送出，伽蓝 ^[47] 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夫人洁同上，敲门了，红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长老都在房门前。（旦见了科）（夫人云）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要掳你做压寨夫人 ^[48] 。孩儿，怎生是了 ^[49] 也？

（旦唱）

【六玄序】听说罢魂离了壳，见放著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啼痕。好教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著俺那埚儿里 ^[50] 人急偎亲 ^[51] ？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 ^[52] 连天振，征云冉冉 ^[53] ，土雨纷纷。

【幺篇】那厮每风闻 ^[54] ，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恰便是倾国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 ^[55] 了他三百僧人！半万贼军，半霎儿敢剪草除根？这厮每于家为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更将那天宫般盖造焚烧尽，则 ^[56] 没那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烧屯 ^[57] 。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年，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 ^[58] ，却如之奈何？（旦云）孩儿有一计，想来则是我与贼汉为妻，庶可免一家儿性命。（夫人哭科）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 ^[59] 了俺家谱 ^[60] ！（洁云）俺同到法堂上两廊下，问僧俗有高见者，俺一同商议个长便 ^[61] 。（同到法堂科）（夫人云）小姐却是怎生？（旦云）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 ^[62] 有五。

【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

（欢云）俺呵，打甚么不紧 ^[63] 。（旦唱）

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著乱军，著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柳叶儿】呀，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 ^[64] 。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儿寻个自尽，将我尸榇，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青哥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 ^[65] ，对傍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

恁孩儿别有一计：

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 ^[66] ，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 ^[67] 。

（夫人云）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 ^[68] 莺莺与他为妻。”（洁叫了，住 ^[69] ）（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见夫人了）（洁云）这秀才便是前日带追荐的秀才。（夫人云）计将安在？（末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70] ；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旦背云）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末云）既是恁的，休 了我浑家 ^[71] ，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红娘回去者！（旦对红云）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

【赚煞】诸僧众各逃生，众家眷谁偢问，这生不相识横枝儿着紧 ^[72] 。非是书生多议论，也堤防著玉石俱焚 ^[73] 。虽然是不关亲，可怜见命在逡巡 ^[74] ，济不济权将秀才来尽 ^[75] 。果若有出师表文 ^[76] ，吓蛮书信 ^[77] ，张生呵，则愿你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下）

注释

[1]原无“净扮”二字。

[2]今上：当今天子。

[3]扰攘：动乱，混乱。

[4]失政：政治治理不当，混乱。

[5]眉黛：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故常用来代指妇女眼眉。白居易《喜小楼西新柳抽条》：“须教碧玉羞眉黛，莫与红桃作曲尘。”

[6]青颦：眉青而常常皱着。

[7]西子：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

[8]太真：即唐玄宗宠妃杨玉环，唐朝美女。

[9]衔枚：古代军队秘密行动时，让兵士口中横衔着像筷子的东西，防止说话，以免敌人发现。

[10]勒口：嚼子，即让马戴上嚼子。

[11]将：率领。

[12]茶饭：饮食。

[13]天道：天气。

[14]恹恹：精神不振的样子。

[15]那：况且。

[16]宽褪：宽松。形容十分憔悴。

[17]能消几度黄昏：出自赵德麟《清平乐》词：“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18]篆烟：香烟上升时盘旋，形状如篆字，故称篆烟。也指制做成屈曲盘绕，形状像篆字的香。

[19]雨打梨花深闭门：语出自李重元《忆王孙·春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20]无语凭阑干：意思源自孙光宪《临江仙》：“含情无语、延伫倚栏干。”

[21]目断：极目远望。

[22]行云：飘动的云。

[23]“落红成阵”两句：这两句皆营造出凄切的气氛。上句出自秦观《水龙吟》词：“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下句出自杜甫《曲江》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24]“池塘梦晓”两句：感叹春光易逝。相传谢灵运在梦中得佳句，醒来写成《登池上楼》，其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

[25]“蝶粉轻沾”句：是说飘飞的柳絮沾在蝴蝶身上，好像身上落了一层雪。蝶粉，蝴蝶身上的粉末。

[26]“系春心”两句：是说柳丝虽短，可是爱慕的情感还不如柳丝长；天涯虽远，两人只隔着一簇花丛，却比天涯远。

[27]香消了六朝金粉：是说无心梳妆，身上的香气也就没了。

[28]清减了三楚精神：形容精神不好。三楚，战国楚地，古有东西南三楚之分。

此借三楚之地来写人的精神。阮籍《咏怀》：“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29]锦囊佳制：指美好的诗句。

[30]玉堂人物：此指张生。玉堂本为汉代位于未央宫内的玉堂殿，汉时学士在玉堂殿等待诏见，唐时则在翰林院待诏，遂称学士为玉堂人物。

[31]登临：泛指游玩。

[32]“我则索”句：靠在鲛绡做的枕头上睡觉。鲛绡，传说居于南海水中的鲛人所织成的细纱，遇水不濡。这里指鲛绡做的枕头。

[33]直恁般：竟如此。直，竟。

[34]堤防：防备，防范。

[35]折了气分：失了身份，丢了体面。气分，光彩，体面，气概。

[36]氲的：同“晕的”，因害羞而脸红。

[37]厌的：突然，猛的。

[38]倒褪：后退，倒退。

[39]兜的：马上，立刻。

[40]煞强似：胜过，比……强得多。

[41]织锦回文：又名璇玑图，意思是像珠玉一样美好的诗句。回文，亦称“回环”。修辞学上辞格之一，运用词序回环往复的语句，表现两种事物或情理的相互关系。

[42]针儿将线引：此指托媒人介绍认识。

[43]东邻：此指张生。张生在寺中的住处，恰在莺莺住处东邻。

[44]温克：温和恭敬。

[45]一天星斗焕文章：文章如满天星斗一样光彩夺目。形容文采出众。焕，光彩夺目的样子。

[46]十年窗下无人问：指十年寒窗苦读，长久未被人问起。形容读书的凄苦。

[47]伽蓝：对寺院的统称。

[48]压寨夫人：戏曲小说中常用来指占山为王的盗贼的妻子。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一折：“把你这女孩儿与俺宋公明哥哥做压寨夫人！”

[49]怎生是了：怎么办才好。

[50]那埚儿里：这所在、那所在。

[51]人急偎亲：人在急迫的时候相互依靠。

[52]金鼓：古代用敲鼓来控制军队的进退，击鼓则进，鸣金则退。

[53]冉冉：形容缓慢移动或飘忽迷离。

[54]风闻：传闻，听说。

[55]送：葬送。

[56]则：虽。

[57]博望烧屯：借用刘备的故事。据《三国志》记载，刘备请诸葛亮出山，拜为军师。当时曹操下令夏侯惇率兵十万，进攻刘备。诸葛亮调兵遣将，火攻夏侯惇，在博望大败曹军，仅张飞未获寸功，不得不向诸葛亮负荆请罪。戏曲小说中衍为诸葛亮火攻夏侯惇，被称为诸葛亮初出茅庐第一功。

[58]从夫：代指出嫁。

[59]辱没：使……玷污。

[60]家谱：家族记载本族世系和重要人物事迹的书。

[61]长便：好办法。

[62]便：好处。

[63]打甚么不紧：口语，没什么要紧的。

[64]龆龀：指小孩子换牙。男孩换牙为龆，女孩换牙为龀。剧中代指儿童。

[65]生忿：不孝。

[66]倒陪家门：指不仅不要彩礼，反而送他家财。家门，家中财产。

[67]秦晋：结为夫妇。春秋时秦晋两国国君相约世世通婚，后用秦晋指两姓联姻。

[68]断送：送，打发。

[69]住：停一会儿。

[70]“重赏之下”两句：指在众多奖赏的诱惑下，必有有胆识的人出现。

[71]浑家：妻子。

[72]横枝儿着紧：非亲非故的人却能急人之所急，替人分忧。横枝儿，指不相干的人和事。此指不相干之人。

[73]玉石俱焚：玉和石头全都被焚烧，喻一切人或事物一起同归于尽。

[74]命在逡巡：指命在旦夕。逡巡，顷刻，一瞬间。

[75]将秀才来尽：指尽量让秀才办。尽，任凭，由着。

[76]出师表文：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在刘备死后，辅佐后主刘禅，鞠躬尽瘁，兴复汉室。建兴五年，诸葛亮率军北驻汉中，准备北伐曹魏。出师前上书后主，书即《出师表》。

[77]吓蛮书信：天宝年间，皇帝召见李白，在金銮殿上，唐玄宗让李白论当今世务。李白谈论得头头是道，笔不停辍，写成《答蕃书》，后人传为《吓蛮书》。剧中“出师表文”“吓蛮书信”，均指文人用兵退敌的策略。 3bfHADVk9L1SCcYN+wfCGgXqTUjIbpa0Ehk1B/94HmzwZLKT2qHC5mEzfYEFr99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