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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麒麟妇产医院住院部一病房

在讲述我经历的那些千姿百态的故事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我们医院和我的同事们。

这稍微有一点儿难度,我仅仅是一名医生,不是专业的作家,我最擅长的是写病历:“某某某,女,32岁。停经38周加5天,见红伴不规律腹痛6小时……”

那么就按这个格式写一下吧:麒麟妇产医院,专科,建院70年。

70年来它一直是本市最大的妇产专科医院,8个科室,开放床位500张,职工660人,虽然偶有小规模的医患纠纷,但还是本市最受患者信任,满意度最高,市民分娩和妇科手术首选的三级甲等专科医院。

麒麟妇产医院大门两侧挂着十几块金匾:安全行医先进单位,妇幼保健标兵单位,计划生育中心,生殖医学中心,产前筛查中心,爱婴医院,消费者满意单位,物价计量信得过单位,三八红旗单位,青年文明单位,等等。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胸前挂满的勋章,即使你没有亲眼看过他打仗,也能感觉到他是位能征善战的大将。这些牌匾们展示的是麒麟妇产医院技术权威的安全感,跟小胡同口挂着个白布帘子,写着“专治妇产科疑难杂症,人流,性病,不孕不育”的小诊所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类似的还有医生办公室,墙上挂满了锦旗。好像星级宾馆要在大厅挂着曾经入住的名人照片,高档发艺造型店要挂着设计师跟歌星的合影,医生办公室如果没有锦旗就好像缺了一道风景。锦旗上写着患者对医生的赞美,简单的就是,“妙手回春,医德高尚”,复杂一点的有“妙手回春当代华佗除病痛,医德高尚白衣天使暖人心”。

医院病房的装修是一流的,浅色的大理石地面和墙面瓷砖,雇了保洁工人不停地擦拭,都光可鉴人,散发着淡淡的漂白粉味。婴儿游泳在大厅正对着的一个透明玻璃房间里面进行,每人(刚出生一周内的人)十五分钟,全科婴儿排队游一遍就要几个小时,这里经常围了一圈家长,拿着各种摄像录像设备痴迷地拍摄那些小家伙在水里的可爱造型,百般欣赏,百看不厌。这算得上是我们医院效果最佳却无需花钱的最好的宣传。

我们病房的医疗工作团队有6名本院的医生,3~4名乡镇医院来的进修医生,4~5名硕士或本科的实习生,一位护士长和20位护士。

科主任姓赵。

赵主任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她是工农兵学员,她常说:“我们那个年代,干脆就没有高考。我是没有机会考大学,要不然我也能考上,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

赵主任为人非常慈祥,和蔼可亲,有空还喜欢跟手下的医生谈心。即使下级医生有错误,她也不发火,耐心地讲解,开头都是:“小许啊,你过来一下。”然后促膝坐下,“这个步骤,你处理得不好,应该这样……你看是不是?”

我喜欢听她讲她年轻时候的事。她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时候,还是乡里的卫生员,由于年轻肯干文化水平高,她成为了第一批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她说当时班级里年龄最小的同学只有十五岁,而年龄最大的同学快四十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她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回到了农村,继续为贫下中农治病。当时没有现代化的仪器设备,也很少有西药。当时乡卫生站没有剖宫产的条件,如果有骨盆狭窄的产妇,胎头根本不入盆,她要用高位产钳把小孩拉出来。她说,高位产钳要用大力气才行,有时候她要用脚蹬着产床才拉得出来,有时候还需要护士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腰以免用力过猛摔倒。现在这种助产方式早已被剖宫产代替。

我听得叹为观止,高位产钳我连见都没见过,现在产科连低位产钳和出口产钳都很少使用。我问:“高位产钳拖出来的小孩,状态怎么样?”

主任说:“都挺好啊。有一个产妇,骨盆入口狭窄,每次都下高位产钳,就这样还生了三个孩子,都挺好的,后来都上大学了。不过,下高位产钳的产妇太遭罪了,她生完第三个就要求结扎了。”赵主任年轻的时候,医患关系非常纯朴,她是无数孩子的干妈。

主任讲,她们当时很少有西药,产妇过了预产期,就给她们吃蓖麻油炒鸡蛋等土方子。至于横位,臀位,双胎,三胎,她都是用内倒转法助产。她边讲边演示了一下。

赵主任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练就的一套望闻问切的经验,真心令人佩服。

有一次,颌面外科领来一位孕妇会诊,她耳朵下面长了一个鸡蛋大的肿物,外科怀疑是癌症。赵主任看了一看,摸了一摸,说:“这是淋巴结炎,不用手术,从前农村很常见这种病。”

但是,现代医学已经不是以经验为根据了。而且,现代医学把人体分成了若干部分,每个专科只负责其中的一部分,产科的任务就是负责看一下胎儿情况。然后颌面外科医生按部就班先用针穿刺肿块,取出一些细胞涂片染色在显微镜下做病理检查,结果是“可疑恶性”,我们本市的病理医生抱慎重态度,将切片邮寄到北京请专家会诊,结果还是“部分细胞可疑恶性”。在保胎的情况下,孕妇的肿物被手术切除了,术后的大病理诊断跟赵主任的诊断一样,淋巴结炎(有时候,慢性炎症的细胞与癌细胞外观非常相似)——不需要手术,消炎就可以。

按理说慎重对待是没错的,现在的医生和患者都谈癌色变。术后肿物的性质是良性也皆大欢喜。产妇没有生命危险,手术前后保胎治疗,胎儿也很正常,后来也是足月顺产、母子平安。但是,由于手术难以避免地破坏了一些面神经的分支,挺漂亮的一个孕妇,手术后嘴歪了。

有一次,赵主任请了半年的事假,去美国照顾即将生产的女儿。

回来后,她感叹美国的产房比中国的产房更家庭化,服务也更人性化,产妇一开始出现疼痛就进行了椎管内麻醉。负责产房的是一名男医生,他主动地跟赵主任握手,并进行了自我介绍,当得知产妇的母亲是中国业内同行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热情,当赵主任要求进产房陪同的时候,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产程进展得比较顺利,子宫口开全,医生进行了接产准备。但是,产妇身体比较娇弱,在医生指导下屏气用力的时候,总是使不上劲儿。医生也很着急,他一边鼓励产妇,一边使用了静脉点滴的催产素。

作为母亲,赵主任当然更加着急,但由于语言限制,只能连说再用手势,向医生比划着她可以帮忙。在产妇出现宫缩的时候,她用前臂有力地按压了产妇的肚子。

美国医生大惊失色,连声喊:“NO,NO,NO!”

但是这几下按压已经很有效,能看到胎儿乌黑的头发拨露了。又一个宫缩到来,赵主任继续用前臂均匀有力地按压产妇的子宫。

美国医生又连声大喊:“I am waring you,it is very dangerous!”(我警告你,这样做很危险!)

赵主任爱女心切,不理会美国医生的警告,继续按压产妇的腹部,终于,胎儿“哇——”的一声,分娩出来。

虽然事实证明了赵主任的当机立断和有效,但是美国医生非常生气,他禁止赵主任再靠近产妇。随后美国医生开始缝合会阴侧切口,他动作很慢,一丝不苟。

赵主任对我们说,如果我自己缝,只要两分钟就好了,他缝了十多分钟,至少多出了100ml血。但是赵主任没有再干预,因为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工作岗位。而且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度过,缝合的快慢并不是什么大事。美国的医生接产时侧切率很低,所以动作并不熟练。

赵主任年轻的时候,按压产妇的腹部是助产人员最常用的手法之一,产妇力气不够,就用外力帮助她加压。但是,现在全世界范围已经不允许使用这种方法。因为,不熟练的助产人员的按压能导致产妇子宫破裂、胎盘早剥、肝脾破裂、胎儿骨折等严重的后果。随着产科技术的进展,这些古老的、高风险的助产技术,逐渐被淘汰。

但是像赵主任这样的老大夫,还是偶尔会使用这些传统方法,在产妇无力的时候,帮她们按压腹部加速分娩。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一系列的综合判断,比如是否梗阻性难产,判断胎儿的纵轴,加压的有效方向,什么时候要及时放松压力,有几十年的经验在里面。

现在,中国的年轻医生都逐渐跟国际接轨,不再使用这些有些风险的助产方法了。

科里的第二号人物,我们的副主任,姓张,1977年也就是恢复高考第一年入学的大学本科生。

张主任的性格跟赵主任截然相反,她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干净漂亮,皮肤白皙,短发杏眼,身材修长,但是性格冷静,不苟言笑,很有御姐范儿,对下级医生要求非常严格,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怒自威。所有人见她就好像小学生看见班主任一样。她名牌大学毕业,院里也重点培养,她本人非常聪明,心灵手巧,所以骨子里带着业务尖子的做派。

我刚刚工作的时候,她经常喊我:“小许,把某患者的病志拿来,我看一下。”——当然是我写的病志。忐忑不安地把病志呈上,她开始检查。如果她的表情越来越平静,以我的小人之心看来还有点失望的神情,那就是没什么大错误。她会吝啬地点点头说:“还可以。”

如果她一边看,一边慢慢带出点冷笑来,我就开始身上冒汗。她的一支红笔,在我辛辛苦苦写好的病志上进行指点,一边指一边考我:“这个病的定义是什么?几种类型?上学时就是这么学的吗?”然后把病志甩过来,无情地说:“下次注意!”

那时候写病志到晚上十点钟不能回家的情况经常有,养成了我一边写病志,一边自己用张主任的眼光来审查的习惯。

给张主任做手术助手更是提心吊胆。手术两三个人配合,术者负责切开、缝合;助手负责术野暴露、拔针、剪线。一旦配合得让张主任不满意,她的手术钳子“啪”的一声就打在助手的手背上,等术后脱下手套会看到一道红印留下。好在她戴着手术帽子和口罩,挡住了一半她严厉的表情,她的声音好像零下30度:“你的钳子该怎么拿?要怎么剪线?”弄得我脸红得发胀,还好有口罩遮挡。

麻醉师和手术护士都强忍着笑,竖着耳朵听张主任训人。

张主任处理重症的水平高超。在古代,称赞一位中医水平高超,常说此人“善断人生死”,张主任就善断人生死。不论是来门诊就昏迷的,休克的,还是下级医院处理不了奄奄一息送来的,她都是快速准确地进行诊断和治疗。说句实话,越危重的患者,她眼睛越亮。

有一次,一位怀孕8个月的孕妇,因为在家中发生昏迷,被紧急送到了医院。很多疾病都能导致孕产妇昏迷,每一种都是危险的情况,短时间内要找到原因,对因治疗,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孕产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做X线和CT的,这又增加了诊断的难度。

张主任仔细为她检查了一下,立刻让护士检测她的血糖,结果她的血糖检测结果非常惊人,高达20mmol/ml,是正常人血糖的3~4倍——高渗性昏迷。这样高的血糖水平,随时都有母子双亡的可能啊!

经过对症输液,产妇苏醒了,张主任问她,是不是刚刚喝过大量的糖水。她说是的,她方才在家里把二两红糖冲成糖水,一饮而尽。而且,她说每天都这样喝红糖水,早晚各一次。

张主任点点头,问她为什么要大量喝红糖水。

她回答说,第一,她比较喜欢红糖的味道,越喝越觉得不够甜。第二,她想用这种方式来“补血”。妊娠晚期,她开始出现轻度的贫血,她就更多地喝红糖水,希望能提高血红蛋白。她的家属在旁边证实,她经常一次性到超市买十袋红糖,两三天就能喝完一袋。

接着,张主任对她进行大量补液促进血糖排泄,静脉滴注胰岛素转化血糖,每半小时复查一次血糖水平。历经了五小时,她的血糖开始平稳下降,经过几天的治疗后她才转危为安。

张主任说:“总是有人认为红糖有营养,能补血,为此出事的可不少。”

事实上,老百姓自古以来就夸大了红糖和蜂蜜的营养价值。主要原因是,在古代,糖和蜂蜜的产量不高,它们的味道很甜、很好吃,这两样东西加入食品中增加了食品的美味,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愉悦的情绪能对抗疾病产生的疼痛、焦虑等不适。而且它们能快速提高血糖,缓解饥饿、乏力。因此,从前的病人吃一点红糖可以起到增加食欲,产生舒适感的效果,久而久之就会认为它们有治病的功效。买不起人参的人就买红糖,可以“包治百病”。另外,红糖是红褐色的,人的血液也是红色,这也让人很容易误解为红糖里面含有“补血”的成分。而事实上,红糖的主要成分就是碳水化合物,而其他营养成分含量不高。

人体对血糖的调节,主要依赖胰岛素。孕产妇由于生理变化,产生多种妊娠特殊的内分泌激素,因此对血糖的调节能力减弱。如果妊娠期妇女在短时间内一次性摄入大量的糖,会产生急性血糖升高,脱水,高渗性昏迷,酸中毒,甚至威胁生命。

当然少喝一点是没问题的,产后妇女由于疲劳和缺水,我们医护人员还要给她喝点红糖水。但什么东西都不要过量,糖更是,小喝怡情,大喝伤身,超量饮用则“灰飞烟灭”。

要论理论知识,可以说张主任完胜赵主任。说句实话,赵主任大学阶段的系统理论知识不够,但是丰富的临床经验让我们折服。张主任经常出去开会,然后回来给我们讲课,临床的指南熟烂于胸,倒背如流。她还发表了很多论文,也申请到了一个市级科研课题,虽然经费只有两万,但是这也是她水平的体现。对于这样的业务骨干,院长也鼓励。

张主任就是这样一个“女强人”——有人说“强人”在《水浒传》里面是强盗的意思,应该改为“女能人”,但是强还是强势的意思,这个词还是贴切的。

按照晋级的条例,这些正规的本科毕业生工作十五六年后都晋升了教授职称,而老的工农兵学员,晋到副教授已经到头。只等到下一次竞聘,新主任们就走上领导岗位。

医生之间的关系很像军队,三级查房制度意味着下级要绝对服从上级。别的医院或者科室里面,这样的经验派老主任和新锐派的副主任难免会有冲突,张主任在例行公事上还是很尊重赵主任,赵主任在工作上也很尊重张主任,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只有聪明的领导能带出一个成功的团队。

我们科室的第三号人物林大夫是科里唯一的一位男士。

他是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年轻有为,长得斯文帅气,言谈举止绅士风范,是小护士们狂热崇拜的偶像。

男士能做好妇产科医生吗?

当然了,妇产科的顶级专家很多都是男性哦!男医生在外科和内科做得好是公认的,如果不是一些传统思想顾虑作祟,很多女患者死活不让男医生检查身体的话,估计妇产科这最后一个女医生能占优势的科室也会被男人们占领——哈哈,这是说笑了。

男人与女人在家庭中的角色不同,所以家庭琐事比女人操心得少。每天下班时间到了,女医生往往都像中箭的兔子一样着急交接班回家。而林大夫就不同,他没有很多家庭琐事,只管在医院甩开膀子干工作就行了。

有一次经历让我印象深刻。那天我上夜班,林大夫白班,到了交班时分,来了一位宫外孕破裂的患者。林大夫加班加点上台。他用比头发丝还细的可吸收缝线,像绣花一样缝合了患者的输卵管,非常仔细——术中就明显可以预计这位患者输卵管的功能恢复非常乐观。那天,写完术后记录,他晚上八点才下班——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林医生是我们本市“安全行医先进个人”,这个殊荣很少颁发给普通医生。赵主任和张主任都不吝啬对他的信任和喜爱。

艺高人胆大,胆大艺更高,林大夫胆子很大,是顺产的守望者,不轻易下剖宫产的决定。

曾经有一位在我们医院创纪录的肥胖产妇,我们当时拼了两张病床给她睡。这样的肥胖本身就是高危,产妇心肺肝肾的负担都太重,必须尽快让她分娩。科里反复讨论给她剖宫产手术要做纵切口还是横切口,这里讨论还没有结果,那里林大夫不动声色利用一个夜班和一个周末,让她顺产了。当然过程是艰辛的,整组的5名助产士都上台来帮她抱大腿。她的孩子刚刚达到6斤。以至于她生完孩子,肚子还是那么大,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无法形容产妇一家对林大夫的千恩万谢,他们也知道,这次顺产不容易。几天内全院上下都在议论林大夫究竟是冒险还是勇敢,归根结底还是敬佩。

所以,去妇产科看病,千万别因为不看男医生错过了真正的高手。

我们科第四号李大夫,长得很淑女,性格恬淡。她比林大夫还大两岁,年资高两年,但是水平比林大夫就要差了一点,主要因为这个年龄的妇女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

有一次,我们医院一位在协和医院进修回来的医生,把她在协和的老师请过来,做腹腔镜下高难度的手术演示和教学,时间安排在周六。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赵主任早就慈祥地把那天病房查房的任务揽下来,让我们几个去观摩和听课。

但是,临到周五,李大夫的女儿参加英语比赛。没办法,只能放弃听课。

那次手术演示确实非常精彩,书上写的东西和直观看到的还是感觉不同的。张主任、林医生这些好学的家伙,跟协和的教授在课后还探讨了很长时间,引经据典,说古论今,畅谈前沿,如鱼得水。这些都让我们这些晚生后辈受益匪浅。

后来,我看见李医生拿着医务科为没来参加的医生印发的协和专家讲课记录,仔细地看着。遇高人失之交臂,入宝山空手而归,她也很遗憾啊。

我跟另一个年轻大夫小孙刚来的时候喜欢泡在手术室里,她正好省得上手术台一站就是半天,就经常带着大姐姐的微笑说:“去吧,下面我看着。”有时候我诊断不清,比如看切口有没有要感染的趋势,又不敢斗胆去请教张主任,我就问问她,她总是微笑着来帮我解决问题。

李大夫心思周密。有一天,病房来了一位孕妇,妊娠足月,轻微腹痛,来了就找张主任。刚好李大夫在办公室,告诉她张主任去外地开会了,有什么事情她负责处理。就带着产妇来到检查室。

产妇显得特别紧张,她说:“我害怕做妇科检查,我可不可以不做检查,就这样等着我自己生。”

李大夫说:“那可不行,必须经过检查才能知道你的基本情况是不是正常,有没有影响生育的危险因素。”

产妇又鼓起勇气,说:“可我听人家说,产前的妇科检查是可以不做的,只要医生同意就可以,对生孩子没有影响。”

李大夫说:“那样的医生是很不负责任的!”

在李大夫的一再坚持下,产妇还是上了检查床。

产妇的确属于非常敏感,非常怕痛,李大夫尽量轻柔地检查了一下。但是,一下子就查出了问题:产妇盆腔深部,有一个拳头大的子宫肌瘤,位于宫颈部,刚好挡住了胎儿下降的通道。如果这位产妇没有经过检查就试产,将发生胎头与子宫肌瘤在狭窄的骨产道互相挤压,可能造成难产、子宫破裂、产道裂伤等不良后果。

相信这位产妇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阻挡产道的子宫肌瘤,她不会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开玩笑。子宫肌瘤是一种良性肿瘤,生长缓慢,大部分没有症状,跟患者和平共处,只在常规体检或B超检查时发现。普通妇女患有子宫肌瘤并不是什么紧急情况;但是对于产妇来说,子宫收缩和胎儿下降是一个正反馈的过程(正反馈就是不断加强的意思)。因此,必须在临产前就尽量预料到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情况。

这个产妇经剖宫产母子平安,术中并没有同时取出肌瘤,因为怀孕期间子宫增大,血管增生充血,剥除过大的肌瘤会破坏子宫肌纤维,影响子宫产后收缩,容易造成大出血。所以嘱咐她产后继续观察肌瘤变化,待哺乳期结束择期手术治疗。

妇科检查,对于普通妇女和孕产妇来说都是有点不舒服,甚至说有点痛苦的,因此有一些人非常害怕,对妇科检查很有抵触。

的确,一位想逃避妇科检查的产妇,恰好合并了宫颈巨大肌瘤,这是很巧合的一件事。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医疗事故都是因为巧合,忽视原则,抱着侥幸心理,最后酿成大祸。事实上,只要能把握原则,按照规定去做,就能够避免绝大部分的医疗事故。

在这一点上我比较佩服李大夫,她能把本职工作做细做好,虽然笑眯眯的,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一步不退让。

李医生性格谦虚,从不贪多求快,事实上,医疗事故大多数是忙中出错;医患纠纷呢,很多是因为患者觉得你不重视她,没跟她解释清楚。她出诊时总是会多问患者一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这个药的用法记住了吗?”

李医生很少用产钳,只是偶尔用一下出口产钳,解决一下产妇没有力气生孩子的问题,对此她也有自己的道理。如果当时的情况不立刻下产钳,孩子会缺氧,会留下智力低下的后遗症。对孩子实施产钳助产的指征是第二产程发生的急性胎儿窘迫,当时的情况依靠产妇自身的产力无法尽快娩出胎儿,产钳让宝宝及时脱离了缺氧的环境。

在妇产科,总是有家属来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直接给产妇剖宫产?产程平均13个小时,每个时段都可能出现产力、产道、胎心、胎头位置的问题,而且有些问题是无法预料的。顺产当然皆大欢喜,产钳助产或者中途改手术总会让患者和家属不满意——这一点真的很难办。

李医生会耐心地对患者家属说:“产钳的确有一点损伤,但是损伤还是比剖宫产小。”她耐心地用画图来解释,声音像播音员一样清晰又正式。她讲解了剖宫产造成的损伤、子宫愈合、腹壁愈合、盆腔粘连、胎儿没有经过产道挤压容易患湿肺等。

李医生跟我和小孙说:“现在一家都一个孩子,宝贝得不得了。赵主任年轻那会儿,的确剖宫产率不到10%,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产妇营养过剩,孩子肥头大耳,产妇缺乏运动又不能吃苦,剖宫产率不好降下来。”

人们总以为对同一个疾病,同一种情况,所有的医生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和处理,原则上是这样的。但是医生也会有自己行医的风格,好像李医生和林医生。

第五号医生就是我,至少按产科一病房走廊里的医生照片排序是这样的。我叫许新词,研究生毕业来到麒麟医院,刚来的时候还是科里唯一的研究生。

对于我的研究生学历,好像平静的湖水里跳进一只青蛙一样引起涟漪。

赵主任显出长辈般的慈爱,她在我来科里已经几个月了还经常用“研究生”来代替我的名字喊我,尤其当着别人,喜欢让我害羞傻笑的样子。背地里,她拉着我的手说过:“我很快就退了,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把你带好。你学历高,也要好好学,进步会很快。”您可以设想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涌流的热浪。

张主任就不同,她的一双杏眼好像检查病人一样仔细打量我。尤其她考我的时候,不仅用耳朵听我的回答,还会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来综合判断我是真懂还是乱蒙,目光有点像X光,又有点像核磁。我在这样的逼视下,仅有的那一点才能又打了五折。

然后张主任开始教我,我对她又敬又怕。张主任要负责医疗安全的问题。结果,没想到,第一次值夜班,我就把她气坏了。

那天清晨,我正在吃早餐,就听到张主任大老远喊我:“许新词,过来!”我在几秒钟内回忆了一下,晚上好像没犯什么错误,收了十来个患者,难不成她要表扬我?

跑过去就看见张主任拿着我的病志正在运气,看见我来了,眼中发出冷冻光:“昨晚来的这个臀位破水为什么没处理?”

我连忙解释:“她肚子不疼,没有临产,我觉得没有夜班急诊手术的指征吧,给她约了今天白天手术。”

冷冻光又下降了几十度,好像液氮的温度了,她问我:“她晚间脐带脱垂了怎么办?”

我壮起胆子说:“她没有临产,子宫口没开,怎么能脐带脱垂呢?”

张主任的脸色本来就是常年室内工作的那种白,此刻气得更白了:“你没见过臀位脐带脱垂的吧?很多产妇临产前宫颈口成熟就已经能容纳一指。告诉你,我工作第一年就见过两个臀位脐带脱垂,都是没临产就发生的,孩子都没保住!”

我听老护士讲过:张主任作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为了抢救一个胎儿脐带脱垂的产妇,把脐带还纳回去,并且一直用手在产妇的阴道内堵住子宫口,直到手术结束后,她的右手剧痛三天不能动。虽然孩子没有救活,但是家属特别感激她。脐带脱垂是产科的急症,几分钟之内就发生胎死宫内,而臀位的孩子由于先露形状不规则,更容易发生脐带脱垂。

赵主任闻声赶来,她老人家比较心平气和,说:“小许研究生刚毕业,哪儿见过那么多,一点一点慢慢来,不要紧,第一台手术就先送这个。”

张主任冷笑了一下,说:“研究生,多学了三年,就学会了跟上级医生顶嘴!”

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自尊心被摧毁了一半,好像扔进液氮里变成冰的金鱼。

第二天,我做一个简单的会阴部皮下肿物切除手术,只有三步:切开,拿掉一个榛子大的小瘤子,缝合。前两步都很顺利,缝合的时候,张主任走到我身后,背着手静静地看我操作。

我后背开始冒汗,紧张导致动作僵硬,最后一个线结“啪”的一声打断了。护士本来看我缝完了,已经开始收拾器械。我喊她再纫一针,这个泼辣的护士有点不高兴了。还没等张主任发话,她先问我:“你是新来的那个研究生吗?”我也冷冷地说:“纫针,我要缝!”

一定是张主任回来说了这件事情,但是我也不关心她怎样说的了。张主任从来不搬弄是非,但是她有点苛求完美,不外乎她就是说我刚来没多久,水平不怎么样,又不谦虚,倒先学会了欺负护士。

我师姐,同一个医学院妇产专业出来的研究生,比我早几年来到麒麟医院,她对我很好。说起赵主任,她说那是医院公认的老好人;说起张主任,她说我刚来就跟张主任还是福气,她虽然严厉一点,但是跟着她能学到东西。师姐说:“新词,你没看见进修医生都抢着去你们科,你能去一病房说明医务科还挺重视你,现在有两个主任看着你,要尽量多学。等你自己独立带治疗组,凡事自己做决定了,谁还教你?出了事还不是要自己负责,那个时候没人能帮你。”

我点头表示同意,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什么时候盼到退休啊。”

说实话,我在心里头是敬爱赵主任的,她像个慈祥的长辈。

但是,莫名其妙的,我不知不觉地在学张主任的一切,也逐渐地越来越像她。几年以后,我也成资深医生了,我最要好的闺蜜实在忍不住了,她说:“你能不能说话的时候不要带出来冷笑,那个表情对别人很不尊重。”我对着镜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张主任招牌式的零下30度的冷笑。

科里最后一个医生小孙,跟我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比我小两届,她在附属医院见习的时候喊过我“老师”,但是她是本科毕业就分到了麒麟妇产医院,我是研究生毕业后来的,这样我反而比她入院晚了一年,差一点我要喊她“老师”。我没拿到医师执业证的时候,她比我的工资和奖金还高,这一年让我挺汗颜的。

小孙人小志大,工作做得很好,但是难掩脸上的稚气,经常有患者或家属探头到医生办公室问她:“大夫都上哪去了?”

她总是有点生气地说:“我就是医生,什么事情跟我说。”

有的患有家属仍旧怀疑地问:“你就是医生?你毕业了吗?”

一次,小孙去查房,有个产妇的婆婆,一个农村胖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小孙:“小大夫,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小孙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挣钱不多。”

胖老太太仍然笑眯眯地说:“那也有一千多块吧。”

小孙仍然冷冷淡淡地说:“差不多吧。”

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对自己的亲友说:“当医生工作锃轻儿的,一天就走哒这么两趟,这么年轻就挣一千多呀。”

小孙拂袖而去,我正在查别的患者,听见这番话心里偷笑。我比小孙大两岁,还戴着眼镜,显得老成多了。老太太好像看见我在偷笑,忙对我说:“俺农村人到医院什么都不懂,大夫你别笑话。那么,那个天天领你们查房的漂亮小媳妇儿是谁?”

我说:“什么小媳妇,那是我们病房副主任。”

老太太又对她的亲友说:“真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当副主任。”

我说:“她40多了,不年轻。”

老太太咂舌说:“看着像30郎当岁儿。”

然后老太太又诚恳地说:“大夫啊,你看俺们管床的小大夫那么年轻,可能也没什么经验,要不然让那个副主任来管俺们得了。”原来套了半天近乎别有企图。

我说:“副主任本来就管你们,全科她都管。孙大夫就是显得年轻,人家也干好多年了。你在这住着就放心吧,上边还有赵主任管着呢。”

老太太似乎放了点心:“那还行,要不然,光是那个小大夫,俺还真有点不放心。”

小孙是我们医院来的最后一位本科学历的医生。她来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生,而且都是主任,她学习成绩又好。

和很多唱戏的名角都出自“梨园世家”类似,她从小就在医院的宿舍长大,她最初的玩具就是针筒和听诊器,她在妈妈肚子里获得的胎教都是给人治病,所以天生就是做医生的材料。她虽然刚刚毕业,但是,科里病例讨论她总是发表自己的见解,知识扎实,条理清晰,让人刮目相看。她对医生的职业轻车熟路,习惯加班加点,工作认真负责。

我们医院经常有从下级医院来进修的医生,年龄比她大得多了,但是在小组范围内,医疗安全要她负责。

她处理过的紧急案例很多,经常能及时发现产妇的产后隐性大出血,在产房处理粘连的胎盘,宫颈和穹隆深部缝合都能独立处理,不需要喊上级医生。小孙做剖宫产格外干净利落,缝合美观精致,她一穿上手术服就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但是,孙医生也有很烦恼的事情,医院已经三四年只接收研究生,连护士都要本科毕业了。与她年龄相仿的医生都是硕士研究生,如果她不辞职再赶学历,将来晋级和评职称上她就要落后,她的幸运就会变成一种不幸。但是,赶学历也有问题,她已经工作了几年,再回到学校过清贫单调的日子恐怕已经不习惯了。

下班后,我经常看见她捧着本考研的书在看,有时候还问我几个革命史的问题,因为她没时间参加政治辅导班,而我上过我们本市最好的文科大学举办的考研政治辅导班。

那个辅导班的近代史老师跟医科大学近代史老师不一样,水平高,为了考察亚洲的近代史,他去日本和韩国考察过大量史实。

小孙比我低两届,但是又比我在临床上早干了一年,医疗方面的事,她从不问我,我也从不问她。她觉得她比我强,我也觉得我比她强;科里的四个高年资的大夫,从来不拿我们做比较。

有时候,赵主任看她上下夜班不休息,在准备考研的科目,就劝她说,她现在干得很好,没必要考研了。她一脸认真倔强的表情说:“不行,我必须得考。”她父母都是医院的主任,她的理想当然不是当一个普通医生。

麒麟医院里面一些大专生就是例子,本来干得好好的,本科生后来居上,害得她们人到中年,还去赶夜大本科学历。但是院里竞聘的时候,又要求本科学历必须是“全日制”,彻底断绝了她们当主任的希望。在青年一代里面,没有硕士研究生的学历也会面临这种尴尬的境遇。所以,知识分子也不是总能清高得起来的。

最后提一下我们护士长,姓陆,是科室的大内总管,科室里所有物品她心里都要清清楚楚,而且要协调后勤、患者、医生、护士,这个工作不容易。

我们护士长很有管理水平。但是我不是护士,所以并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把一个科室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她很重要,但是很容易被忽视,我们要检查、操作的时候,器械早已经预备好;科室里的耗材,总是及时更新;医嘱都是及时执行,打针发药,送患者做检查从来没耽误过。收费和服务,家属都知情选择,没有纠纷。

陆护士长平常不需要跟别的护士一起打针发药,但是,她有一手穿刺的绝活,遇到普通护士处理不了的情况,她就要大显身手了。

新生儿的股动脉穿刺,尤其是瘦弱的早产儿,是一项难度极高的技术。这些刚刚从胚胎发育成人一两天的小生命,他们根本不可能配合任何医疗操作,遇到疼痛只会挣扎、乱蹬小腿、哇哇大哭。在我们科,这个操作护士长可以一个人做,她穿刺前好像入定一样,手出奇地稳,触摸婴儿的动脉——动脉在体表看不出来的,只靠触觉。然后手起针下,一针见血。

还有一次抢救休克的产妇,失血太多,血管完全瘪了,眼看着产妇陷入昏迷,抢救需要静脉通道,两三个护士输液穿刺都不成功,她又显出出奇的稳定。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选择了手腕上的一条静脉,一次性留针穿刺成功。药物、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这个通道输入患者体内,把患者从奈何桥上拉回来了。

就是这样,从来没人拿她当专家,但她也有她的过人之处。她为人还很谦虚、与人为善。

48张床位,4个管床医生每人分管12张,张主任和赵主任负责指导工作,还有20个护士在护士长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完成护理工作。每个月有200个新生儿在我们病房呱呱坠地。这就是麒麟妇产医院的住院部一病房。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

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张仲景 R7LIF1u1mJ/48hT7h8fYlziMGhewY5w7F+hWxwo9YZAXIYou9cNVFgbakc8/7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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