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由志在仕途而终身从医,为人生重大转折。之所以发生这一变化,原因或许多种,其中之一,即孙氏父子皆亲历了“独孤信屈死”事件。
少年孙思邈与独孤信这次见面,预期目的并未达到。独孤信虽对孙思邈高度赞扬,却仍嫌其出身低微,未承诺将他作为人才留在府上,或荐与朝廷。相反找了个借口:“但恨其器大,适小难为用也。” 意思是我这口池塘小了,容不了你这条大鱼。此显系推却之词。孙公听了,自然失望,于孙思邈也是当头一棒。他遵从父亲安排,想方设法拜见位高权重的大司马,所求自然不是这个结果。
但独孤信既出此言,孙氏父子岂有他法?
独孤信为安慰孙公父子,还留下一言:待斯儿弱冠,必定起用。孙公父子怀揣一线希望,怏怏去了。父亲勉励儿子:“娃,别泄气。大司马说了,还会举荐你。”
“嗯。爹,我一定继续用功。”孙思邈回家即点上油灯,埋头攻读。
孰料世事难料,第二年便发生独孤信冤枉罹难事件,使这一线希望彻底毁灭。此事发生于西魏明帝元年(557)四月,祸根却由前任太师宇文泰种下。
北魏自分成东魏、西魏之后,东魏太师高洋于公元五五〇年废君立国,改国号为齐。西魏太师宇文泰表面佯作镇定,心里却谋划着如何仿效高洪,也将原来的国号废掉。宇文泰,字黑獭,为一鲜卑化匈奴人,有勇有谋,然心狠手毒。其时西魏国君元宝炬已逝,儿子元宝钦即位。
元宝钦年且二十,行事鲁莽,听得一点儿风声,竟在皇宫里拍着案几,大骂宇文泰不识君臣之礼。宇文泰早在宫里安插了心腹,把皇上举动侦探得清清楚楚。宇文泰却不发作,只待合适时日,寻个借口下手。
借口终于有了。元宝钦那日饮酒过量,与几个同皇室关系密切的臣属密商,拟将宇文泰诱进中宫秘密处置。宇文泰迅即得知,顷刻率兵将皇宫包围,命心腹在皇上面前指证密谋情形,使元宝钦哑口无言。宇文泰与其他朝臣早就串通,齐呼元宝钦不守君道,务必废黜。
元宝钦不知深浅,与众将领争执起来。一大臣一把将元宝钦揪下龙椅,脸朝下掼倒在地,并将一只脚踏在背上。元宝钦知大势已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禅让,只求保全性命。
元宝钦觉悟已迟,宇文泰哪能容忍元宝钦再活在世上?但宇文泰表面谦让,头一天还亲护銮驾回后宫歇息。到了次日,宇文泰即命武士手执刀剑,闯入元宝钦住处,立逼他将满满一大碗鸩酒喝下。
元宝钦虽已命丧黄泉,宇文泰却不急于接受禅让,只将元宝钦两岁幼子元宝廓扶上龙位,自己继续享受太师和大丞相尊号。时为公元五五四年。
宇文泰上述动作,均与独孤信等重臣共商。独孤信心里虽同情元宝钦,却知不可逆转,乃不持异议。于是随着宇文泰权位益隆,独孤信也跟着再得提升。
元宝廓顶着皇帝名号,在游戏玩乐和哭哭啼啼中过了两年。宇文泰正琢磨如何将其废掉时,自己却突患原因不明的怪疾,一旦发作,便发出狼嚎般的咆哮。吓得侍从们既不敢躲开,也不敢挨近。宇文泰自知活不长久,而亲生之子宇文觉还未长大,只好委托其侄宇文护监国。至于窃国计划,自然来不及实施。
宇文泰撒手人寰后,其子宇文觉袭封周公爵位,实权即落入宇文护之手。宇文护亦有自己的算盘,只当了半年监国,便感觉不过瘾,立逼元宝廓禅位,随后将其杀害。此为公元五五六年。建国于公元五三五年、以长安为京都的西魏,就此寿终正寝。宇文护改国号为“周”,意在如古周朝一般兴隆。
宇文护,小字萨保,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人,系宇文泰长兄宇文灏第三子,曾随宇文泰与东魏作战,立下战功。他自知威望与宇文泰不能相比,故对开国元勋独孤信等极为忌恨。后有另一重臣被宇文护买通,诬称独孤信私下与人串通,欲废太师。宇文护便以此为题,将多名重臣处死,同时逼令独孤信在家饮鸩自尽。于是一夜之间,独孤信一门被查抄,从天堂坠入地狱。时为明帝元年(557)四月十四日,距独孤信接见孙思邈约莫一年光景。孙思邈父子听到独孤信凶讯,顿如五雷轰顶,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孙思邈此时距“弱冠”还有四年,期待由独孤信举荐就仕的人生构想,自然彻底落空。
“爹,别担心,儿会有出息的。”现在,反而是儿子安慰父亲。
“娃将来想要干啥?”
“爹,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可是您说过的。”
“好,娃有出息。咱再谋别的门道。”孙公抚摸着儿子头,若有所思。独孤信命运突然变化,使他教子观念发生根本转变,乃知仕途同样风险迭加,不再强令儿子追逐功名。
这就给了孙思邈极大空间。原来,孙思邈从小就迷恋医药,只是不敢大胆流露。而今他却获得机会,可在求仕与从医之间从容抉择。他虽对仕途有些兴趣,欲望却不十分强烈。
孙思邈何以对医学一直迷恋?源于他本人从小多病。原来孙思邈并非天生金刚,而是幼时多病。正如他在《千金要方·序》中所说:“吾幼遭风冷,屡造医门”,以致全家日子越过越紧,最后难以为继。那数额惊人的“汤药之资”,竟使得孙家“罄尽家产”。
这让少年孙思邈深为不安,觉得愧对父母。他同时看到,因病而致家境困顿者,何止自己一家,亲戚、邻里中亦人数不少。他由此想到,医药于己于人,实在至为重要。若能行医,善莫大焉。然而这一念头,他却只能藏在心底。因在粗通经籍的父亲看来,从医实算不得正当职业,自古皆归入方技者流。他既盼儿子光宗耀祖,自不允入旁门左道。
孙公之见不无道理,当时风气的确如此。在中国,早有“医道同源”之说,盖古之医者多操方术,而方术中包含巫术,故那未经简化的“毉”(医)字,下半截即为“巫”字。这在一些文化人看来,医者登不了大雅之堂,较官宦人士低贱了许多。
医学却确实有用,倘若身体欠安,不仅浑身不适,还会耗光家产。于是孙思邈暗怀一念,即便做不了专职医生,也要粗通医学,业余时间给别人看病,就像张仲景那样。孙思邈便在完成私塾课业之余,偷着找一些医药书籍来读。为防止被父亲发觉,或被私塾先生没收,他将医书压在指定阅读的经籍下面,趁大人们不备才伺机抽出。
但孙思邈家里没有医书,只能向人借阅。可惜乡下医书甚少,一般人还不愿借出,故每回借阅都需苦苦央求。偶尔借得一册半册,即需限期奉还。孙思邈便抓紧点滴时间,将所借医书整册抄录,再按约定时间还给主人。如此一来,反而使孙思邈另有所成,即加深了对借阅医书的印象,锻炼了他的记忆力。有时借不到新书,他便将读过的医书反复抄写,于是那整册乃至整卷医书,孙思邈皆烂熟于心。
粗通医书加上本身多病,使少年孙思邈对医学愈加迷恋,只是尽量瞒着父亲。一日,这秘密被父亲发现了,当即大发脾气,还差点把所借医书毁了。父亲斥道:“读这种烂书有何出息?为朝廷效力用得了这个?”“爹,儿再不读了。”孙思邈扑在地上,忍受着父亲暴打,只用身子护着医书。
现在,通过血淋淋的“独孤信事件”,孙思邈倒意外获得“松绑”。孙思邈庆幸有了这种机会,自此对医学更为用心,于仕途即兴趣大减。
由热心功名到志学于医,此乃孙思邈人生道路之重大调整。他对这一转折记忆深刻,几十年过去,已届百岁的他,在《千金翼方·针灸上·取孔穴法第一》中自云:“吾十有八而志学于医”。
孙思邈搔着白发,回想当初醉心仕途、叩问豪门之举,不由哑然失笑。他继续挥笔剖述心志,援引张仲景之言,婉劝至今仍痴迷仕途、轻贱医药之人:“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而忽弃其本,华其表,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进不能爱人知物,退不能爱躬知己,卒然遇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后震栗,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戆若游魂,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将至贵之重器,委付庸医,恣其所措。咄嗟喑呜!”
孙思邈上述感叹,未尝不包括对独孤信的痛惜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