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思邈《千金要方·诸风·诸风第二》中,有“常山太守马灌酒”一方。在《千金翼方·中风上·诸酒第一》中再次提及,且特别注明“常山太守方”。篇中附有两个病例,一为治陕西韩府君之疾,一为治蓝田府君之疾。这儿记载着孙思邈又一段重要经历,时在隋开皇初年。此前孙思邈已经离开杨府,暂获行医自由。
孙思邈兵乱时到过中原,有些印象,趁现在时间宽裕,决定重访。他出潼关东行,仍边走边替人看病,边收集当地药方。随着行医范围不断扩大,接诊病症应有尽有。农人们生活在乡野村舍,从来缺医少药,故孙思邈一路不仅遇着一个个新的病案,也遇上一个个新的难题。为破解它们,孙思邈必须不断探索,迎难而进。
那日孙思邈东行偏北,行至常山地界,便遇上又一名病症复杂的患者。孙思邈细看那人,面部有些浮肿。再问,患者自诉心腹满胀,四肢沉重,咽喉肿痛,恍惚多忘,半边身子反应迟滞。
孙思邈惊道:“兄弟,这毛病多久了?”
“十年有余。药吃得不少,总不见效。”
“医生怎么说?”
“没个准儿。有说是风湿,有说是脚气,还有说是胃病。”
孙思邈再朝患者瞅了几眼,知患者之疾已入脏腑,若不抓紧治疗,必将偏瘫。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子,只给开了个中性药方,权作应对,同时劝慰患者,一定设法将他治愈。
稳住病人之后,孙思邈赶紧琢磨合适药方。他翻遍手存医书,结合诊断结果,乃确定患者之疾为风毒症,这个病他却是第一次接诊。经反复斟酌,给患者开处“排风汤”方。而患者服用之后,症状虽稍有改善,却仍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孙思邈乃知遇上又一道新难题。
风毒为伤人最众的疾病之一,侵害范围极广。它却比不得恶风大疾,初起时如微风拂面,受风者根本感觉不出。因之虽有风症,众皆不以为意。尤其年轻力壮者,更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受风毒侵蚀。而当感觉到风毒发作时,早已病入膏肓。因是暴发,大多患者卒无准备,以致一击便倒,某些偏瘫患者便属此例。实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孙思邈经一番探研,知侵入肌体者俗名贼风。这贼风因多从背部五俞侵入,故诸内脏受病常以肺病最急。而肺主气息,肺中风者,必胸满气喘,短气闷汗。若治不及时,病毒便迅即扩散,侵蚀其他脏区。
孙思邈既知患风毒症者甚众,又知风毒之不易除,便开始寻访高人,拜师求技。结果他听得一个消息,有昔日常山太守者,自创风毒药方,配以多种药草,酒渍浸泡而成,名曰“马灌酒”。有喝过此酒者,称该酒可除风气,通血脉,益精华,定六腑,明耳目,悦泽颜色,头白更黑,齿落更生。还有人称,服此药二十日力势增强,六十日志气充盈,八十日能夜书,百日致神明,房中强壮如三十岁时,能引强弩。更有人道,八十老翁若服此方,亦当有子。
孙思邈寻着小道前往常山,专程拜会昔日太守。
常山郡原系汉置,西魏承之,北周创立后,一度不改。延至宣政元年(578),改郡为州,其址即今河北省正定县。却说周宣政元年改制后,郡守成了州牧。常山太守赶上这个变故,心里本不乐意,而宇文赟这位新主又凶狠多变,让人无所适从,他乃自动请辞,回归故里。后担心朝廷报复,便离开常山州府,隐居封龙山地带。孙思邈访寻数日,也没找着影儿。
孙思邈心有不甘,一个一个小村落寻访,这样费去数月,总算有个结果。却是昔太守因担惊受怕,积劳成疾,已不幸仙逝。其子正当守孝,拒见外人。那渍酒药方,据闻已传其子。而当有人问起,其子即答:“我只售成品,其他别问。”
“他不会将秘方传给你的,那是他挣钱的搂子。”旁人对孙思邈劝道。
“我懂。多谢,多谢。”孙思邈点头应道,心里则不愿放弃。
孙思邈既知此方分量,乃决心在昔太守之子所住山寨附近长待,寻机与对方面谈。孙思邈一方面做好被拒准备,一方面争取以诚意感动对方。为不误时,他同时上山采药,给附近村民治常见之病。他一如既往,若手边有一点儿小钱,或囊中有点儿吃的,就不向患者收取分文。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昔太守儿媳突患痢疾,来势甚猛,日夜下痢百余回。村里一时找不到医者,唯孙思邈就在附近。孙思邈先是有所不知,得闻后立即上门,主动自荐:“请相信我,治这病我真是行家。可否让我试试,反正分文不取。”
“有这等好事?”太守之子堵在门口,不放孙思邈进去。
其妻却扛不住了,听得门外对话,忙央求丈夫:“求求您,让他试试,我实在受不了啦。”
孙思邈这才得入门内。
与患者照过面后,孙思邈当即确诊,对方患痢疾不止这回,此前亦有过多次。究其原因,乃长年脾湿,胃与大肠皆有痼疾。为取得太守之子初步信任,孙思邈不假思索,直率说出望诊结果。
“哟,你还真有点儿本事,且看你如何处方吧。”
“不敢胡吹。请先服三剂汤药试试,第四天再作调整。”
孙思邈三剂汤药下去,昔太守儿媳现痢即止。孙思邈再换处方,让其服药半月。第三次处方时,孙思邈从源头下药,着手调理患者脾脏,增强肠胃功能。这样该患者不仅痢疾根除,还治好了其他痼疾。
昔太守之子服了。
临到孙思邈出门,昔太守之子将他拉住,道:“家父独创的浸酒药方,非不肯外传,实不遇其人。现遇上先生,就算物适其主了。”言毕,主动将配制药酒的方子献出。
“太感谢了,但我也得有所回报。此为本人随身方书,里面诸方皆亲手验证,只要对症,个个有效。”孙思邈说时,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卷手抄经方,屈下左膝,恭敬奉送。
“深谢先生。晚生日后必常修医德,以先生为楷模。”太守之子接过那载有数十首奇方的书册,感动不已。
孙思邈得此药方,即遵照昔太守之子所嘱,采得药材,如法泡渍,以疗众人。据患者反应,果有效力。孙思邈确信该药方有非常之力,首先想的,便是如何充分发挥其效,让更多患者受益。他于是对该方稍加增减,视不同情况,广泛施用,且录入专著,以利后人。书云:
马灌酒 天雄去皮 茵芋各三两 蜀椒去目、闭口者、汗 踯躅各一升 白蔹三两 乌头去皮 附子去皮 干姜各二两渍法:“上八味,切,以酒三斗渍之,春夏五日,秋冬七日,去滓。初服半合为始,稍加至三合。暴滓为散,服方寸匕,日三,以知为度。夏日恐酒酸,以油单覆,下垂井中,近水不酸也。”
任何秘方到了孙思邈之手,即不再神秘。他除了将该方授予他人,还继续以此方治疗上门的患者。其中不仅有栉风沐雨、日夜操劳的普通乡民,也有锦衣玉食、不辨五谷的达官贵人。因为风毒伤人,并非只在野地。居于家室者,或着衣不当,或门窗不闭,或久坐濡湿,或汗出冷浴,均有遭受风毒的可能性。至于士大夫骑马纵骋,猎射山林,迎风袒露,挥汗如雨,更易遭风毒。
孙思邈不忘在常山地界所遇的那位患者,几经辗转,终于访得。那患者因这段时间治不得法,病情加重,已经卧床不起。孙思邈慎重诊之,正合“常山太守马灌酒”药方适应范围。他见面先表示道歉:“上回药不对症,是我无能。这回再服,必有疗效。”
孙思邈所说不假。患者服食十日,果然离床下地。再过一月,康复如初。
孙思邈在封龙山一带行医寻师的故事,经当地热心人渲染,流传至今。封龙山位于河北省会石家庄市区西南约十五公里,距鹿泉市城南二十公里。它西倚太行山脉,东临华北平原,环境幽美,林木繁茂。山上建有药王庙,传为纪念孙思邈而立。当地传说是:孙思邈周游天下,普度众生,行至此地正遇疾病流行,便居住于封龙山上,用本地多种药材给百姓施治。
孙思邈在这儿住上一段,再折返长安。这时正值朝廷更替前夕,相国杨坚步步紧逼,欲使年幼的周静帝交权。孙思邈见杨坚还顾不上自己,由是暗喜,继续游走行医,结果遇上陕西韩府君,“常山太守马灌酒方”正好派上用场。
此为一官宦人家,住宅颇为华丽。韩府主人少年得志,身体也棒,便只顾一时痛快,玩乐无忌,结果才及中年,便落下顽疾。当孙思邈见到他时,见韩府主人年纪不算太大,仰面躺在榻上,双脚曲竖,两手抽搐,颤抖不已,连衣带也捉不住。再闻得屋里一股臭味,原是该主人已通身生疮流脓。
体瘦腿长的孙思邈,进屋时大步流星,目不斜视,直奔患者所住之室。当见到患者时,立即看出对方病情的严重程度,且非一日能愈。不过他鼓励对方:“大人,请别着急,有办法让您恢复健康。”
“是吗?那,那……我已躺了五、五年了。”
“没事,还有比您躺得更久的呢。”
“那就太、太好了……一定重、重赏……”
孙思邈轻轻一笑,道:“医家不求这个。”
韩府夫人一旁立着,脸上顿现红光,忙着插话:“要什么名贵之药,只管用就是,我家老爷用得起。”
孙思邈笑着应道:“药不在贵,只需对症。我用药一般都比较简单,但保证管用。放心,服药二十日后,大人必能自己起身,走出这间屋子。”
这话说得韩府上下直愣神。
孙思邈应主人盛情之邀,在韩府暂住,亲选药材,以醇酒泡渍。酒成,乃以白瓷壶密封盛装,每日定量让患者饮服。这样二十日之后,果然应验。患者不仅痼疾皆除,且“身轻目明,房室盈壮”。
据孙思邈手记,给韩府君大人所服之药,即为“马灌酒方”。
又据孙思邈所记,另有“蓝田府君背痛不能立,面目萎黄”,苦痛不堪。孙思邈应邀诊之,也是风毒,乃据其状,也以“马灌酒”处之,只是剂量不同。蓝田府君服后,感觉对症,乃连服多日。后该府君不仅能站立直行,面色如常,还能如韩府君一般,恢复正常的夫妻生活。
二府君对孙思邈感恩不尽。因这二人都有家产,故孙思邈收取了他们一些药费,以补贴其他穷困患者。
孙思邈细思两位患者,皆生活条件优裕,方知风毒入侵不分贵贱,只是人各有异,表相不同。这就要求根据不同病况,采用不同方式。即使表面看去症状略同,也不能简单地同处一方。世上既无完全相同的两副面孔,怎会有完全相同的病症?怎可用完全相同的药方?此则大医与庸医的根本区别。
孙思邈受到上述两个病例启发,决定集中一段时间探究风毒治法。
孙思邈告别蓝田府君,再次东行,穿过晋南,直达王屋山一带。那日他路过一个院落,见一人躺在木板上,另一人拿一细长葱管,正往躺着的那人嘴里灌着什么。孙思邈好生奇怪,驻足观看。再问,原是给躺在木板上的患者喂食药末。因患者已濒临死亡,不能吞咽,只能强灌。再问那药为何,负责治疗者却不肯回答。孙思邈见患者面色并手掌颜色,便半开玩笑地说出患者病情。
“嚯,真遇上高人了。”在场诸位叹道。
“兄弟,不是我故意卖弄。他的毛病不止这些,若彻底根除,还得辅以其他疗法。”孙思邈又道。
这让在场诸人更加佩服,乃与其认真交流。孙思邈为取得对方信任,主动掏出自己掌握的若干秘方。场上人见孙思邈如此坦诚,也就不好意思对自己的秘方守口如瓶了。
于是孙思邈获得又一奇方,即载入《千金要方·风毒脚气·膏第五》的“裴公八毒膏”。
此方由蜀椒、当归、雄黄、丹砂、乌头、巴豆、薤白、莽草等八种药物组成,主治卒中风毒、腹中绞痛等症。以苦酒、猪油渍拌,薪火煎之,形成膏状,给病者敷用。亦可将八味药合捣,研成粉末,或调成稀糊,灌而服之。据孙思邈验证,此方确有神验之处,服食、灌服、敷之皆能收到奇效。
孙思邈由此得知,治疗风毒症的药品既可汤服,又可煎成膏状,铺于布面,敷于患者疼痛处。以后,孙思邈在《千金要方·风毒脚气》中专辟一节,载录膏方八首。计有神明白膏、卫侯青膏、神明青膏、太敷白膏等。将药物制成膏状,裹以纸巾,既便于敷用,又便于携带,深受患者欢迎。
此则各类风湿膏的源起,沿用至今。
孙思邈在王屋山地区行医的故事,同样流传至今。河南济源市王屋镇清虚宫村大店河北岸,有一古庵,曾名翠微庵,后改称药王庙。当地传说:孙思邈于公元六七四年至六八二年仙逝前的八年,皆在此居住,采集山药为民治病,撰著《千金翼方》,留下宝贵的医学文化遗产,故后人称之为药王庙。
更为称奇者,济源市城西北五十公里处,王屋山主峰东南麓有座古墓,千百年来一直被称作“孙真人坟”。据传,此墓自唐末便已建成,墓前还曾建孙真人圣庙,平面布局为四合院落。前有山门,后有享堂,左为东厢,右有西厢,享堂并排三间,进深五间,为完整对称的木构建筑。据说此庙重建于清咸丰二年(1852),碑记云:“古有孙真圣庙……道光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天降奇灾,一火焚化,独留残神一尊。”
孙思邈是否在王屋山完成第二部巨著,且仙逝于此,自可存疑。然有此传说,可知孙思邈在当地影响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