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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名利不求 婉拒“国子博士”之位

北周静帝大象元年至大定一年(579—581)间,孙思邈再次与杨坚发生冲突,原因是已升任相国、大冢宰的杨坚,欲征孙思邈为国子博士,以便随时调遣。若是世俗之人,或许求之不得,孙思邈却坚持不从。

杨坚得以跃居相位,得从北周宫廷政变谈起。

北周建德五年(576),周主宇文邕率部将北齐扫平,使长江以北归于一统。他在灭齐之后,即变得极为残暴。为激励手下将士,他命将北齐望族全部诛灭,取其大部财货归于皇室,少量分赐将校。于是那齐都邺城店肆,便变得十室九空。

对率子投降的齐主高纬,宇文邕是另一种玩法。他先置高纬于长安殿中,拜为温公。且将高纬昔日车舆、旗帜、器物依次陈之,刺激这位无道劣主。他又命高纬与旧臣同席饮酒,而高纬须陪伴起舞。不久,宇文邕诬高纬谋反,并其亲族一并赐死。众人多自陈无辜,而周主不听。高纬至此悔之不迭,涕泪如注,被周主命人以毒椒粉塞口而死。高纬幼子才刚八岁,亦被投入枯井而亡。

灭齐有大功者,首推齐王宇文宪,并上柱国杨坚。周主却对二人深为忌恨,乃明授军权,阴加削夺。故周主事无大小,每必躬亲,宵衣旰食,焚膏继昼。结果积劳成疾,肝病愈剧,虽扁鹊再世,无以药救,死年三十有七。正合了杨坚此前的预料。

宇文邕生前对太子宇文赟最不放心。与父亲克俭勤勉、好学图强的性格相反,宇文赟既奢且惰,好逸恶劳。因系嫡亲长子,才被册立为王。为使太子成器,宇文邕待之甚严。每临朝见,太子皆与群臣无异,必循礼仪进止,不得有殊。还强令太子每日当值,无论寒暑,不得歇息。

某日上朝,周主察太子神态有异,命其靠近,竟闻得一股冲天酒气。宇文邕气得发抖,即于众大臣面前厉声斥责,把太子训得羞愧难容。宇文邕随之召来太子宫尹郑泽,于廷上重杖数十,且令不得往东宫送酒,违者将重加捶挞。周主为警示太子,当众宣称:“古来太子被废者众矣。朕非只一子,余儿岂不堪立?”并命东宫详录太子每日言行,逐旬奏报,不得有误。

宇文赟虽得了这次严厉惩罚,却仍不思悔改,只将秽行掩饰得更为严密。他将郑泽偷偷召回,秘藏于东宫,且对下人厉言威胁:“敢将此事泄露者,他日我据有天下,必诛其九族。”

东宫属人皆战战兢兢,哪敢禀报太子实情?于是太子纵然秽行胜似禽兽,亦无以达于周主。唯王轨等少数大臣对周主忠言不断,直言“皇太子非社稷主”。只惹得太子怀恨在心。

宇文赟确为混世魔王。父亲在世时,宇文赟为躲避责难,玩开了“猫捉老鼠”游戏。如今老猫没了,这老鼠便成了天王。他年方二十,精力旺盛,见了石柱也要以脑袋撞一撞。

宇文赟掌权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将王轨等忠臣尽诛,包括叔父一家老小,只因叔父规劝过他。宇文赟彻底摆脱了束缚,更玩得花样百出。他于北周宣政元年(578)六月继位,亲政至北周大成元年(579)。半年过去,这年轻皇帝突发奇想,要尝尝做太上皇的滋味。乃将帝位传与六岁太子宇文阐,果然做起了太上皇,又自称天元皇帝,所居之宫被称为“天台”。他又进行一系列独创,将皇冠流旒由传统的十二串增至二十四串,车服旗鼓数目,亦二倍于历代帝王,以表示自己比任何皇帝都要尊贵。那些皇后也跟着升格,一个个成了天元皇太后。周室朝廷,被年轻的宇文赟闹了个天翻地覆。

宇文赟为显示自己与历代帝王不同,共册立五个皇太后,分别为天元上皇太后、天元圣皇太后、天中皇太后、天右皇太后、天左皇太后。其中朱皇太后出身寒门,且年长宇文赟十岁,为太子宇文阐生母。杨坚之女遵先帝之命所立,亦成了太后。因是五个皇太后并立,杨坚之女地位并不特别显贵。

杨皇太后自小受严格家庭教育,处处循规蹈矩,且个性婉柔,不妒忌他人,故虽有五皇太后同时受宠,却与她们皆相处融洽。杨皇太后平日对天元帝百依百顺,那日见天元帝领进一男,醉得东歪西倒,准备胡闹,乃柔和地道:“陛下须得顾惜圣体啊。”

这就把天元帝给惹恼了。他拉下脸来,厉声喝道:“你竟敢诅咒朕的身子?”杨皇太后赶紧跪下谢罪,且欲加解释。才说个开头,天元帝更怒,一把绾住杨皇太后长发,将她拽倒。还不解恨,又连飞几脚,踢得杨皇太后满地打滚。还一口咬定杨皇太后心怀恚恨,非得自决谢罪不可。

杨皇太后母亲独孤伽罗闻知,慌忙进宫,“扑通”跪倒在天元帝面前,脑袋捣蒜般磕着地面,求陛下饶杨皇太后一命。天元帝这才勉强息怒。

天元帝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德高望重的国丈杨坚,意在找借口将其治罪。无奈杨坚早有提防,平时在天元帝面前装聋卖傻,木头人一般。天元帝冥思苦想,终于悟出一招。

那日杨坚正在后庭闲坐,体验道家静功境界,忽接到圣旨,召入宫议事。杨坚不知吉凶,吓得魂不附体,竟无法起身。继之转念,若表现欠佳,岂不会招致更大猜忌?杨坚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与独孤伽罗相拥诀别,然后洗去脸上浮土,从容不迫上路。

杨坚入得宫门,见长长甬道两旁禁军林立,杀气腾腾。他极力保持镇静,从容步入大殿,正欲下跪,天元帝却要他正面望着自己。杨坚便努力控制自己,脸上的微笑似乎僵化。如此相视片刻,天元帝才道:“听说你对杨皇太后挨打心怀怨恨?”

杨坚的心放下一半,忙伏地对曰:“贱女乃陛下婢奴,如何教训皆由陛下自便。况贱女能得到陛下耳提面授,实乃平生大幸。微臣唯存感恩之心,怎得生艾怨之理?”说毕,手足并肚皮紧贴地面。

一场对峙下来,惊心动魄。天元帝没看出杨坚任何破绽,这才挥手让杨坚出宫。杨坚贴身衣裤全都湿透,一出宫门便全身瘫软。

杨坚因有女儿在帝王之侧,对禁中之事察之甚明,于是昼夜盘算,如何煎熬度日。他几乎见不到半点希望,因宇文赟不仅拥有帝位,还占着年龄优势。至于建功立业,更不敢奢想。若宇文邕在世,他或许有望率部南渡,消灭陈主,为华夏一统贡献力量,即使不能跃居至尊,也可名垂青史。而今栽在宇文赟手下,杨坚想自己能苟且度日,保住脑袋,则是万幸。

杨坚如此一想,乃觉万念皆空,唯健康地活着才是一切。于是杨坚除了必定上朝的日子,尽量避免与周主照面,每日在自家后庭花园闲坐。那花园以竹篱合围,置木椅石桌,并玲珑山水,看去甚是惬意。再抬头昂望湛蓝的天空,感觉是在广阔宇宙间遨游。

杨坚想起道家导引之术,便开始习练。只无人指教,不得要领。他不想让孙思邈看出自己满腹忧愁,故未召其入府,以为能寻得自我平衡。

日子久了,杨坚身子愈觉不适,夜间多梦,且伴盗汗。常于夜半惊坐而起,仿佛有千万追兵紧逼。独孤伽罗见丈夫日显憔悴,不由心虑,乃建议他抓紧调理。杨坚这才想到孙思邈,即着人将他召来。

“你上哪儿去了?”杨坚不满地道。

“启禀随国公,鄙人去乡下走了几趟。”孙思邈忙答。

“往后不得轻易离开长安。”

孙思邈口里应着,不把杨坚所说当真,只对治病一如既往。针对杨坚病情,孙思邈仍先施针灸。担心杨坚还有顾虑,乃手持磨利的骨针,在自己穴位上扎刺,以体验那酥麻感觉。杨坚见了,主动躺下,皆以孙思邈为是。

孙思邈见杨坚信赖若此,更小心翼翼,持续数月,以汤药将杨坚脏腑整个儿调理一遍。杨坚平日公务既忙,又不重视医疗,现经调理,顿觉全身清爽,脚下生风,心情也畅达了许多。他别提有多高兴,自此对孙思邈由感激而至敬佩。

在治疗过程中,为使杨坚全身放松,孙思邈有时试着与之交谈,这在以往不可思议。此刻杨坚郁闷至极,非常乐意与孙思邈天南海北交谈,语涉儒、释、道、史诸项。结果杨坚发现,孙思邈知识广博,见解深邃,不由赞道:“你小子何止是治病高手,简直是治国良才。”

“启禀随国公,鄙人岂敢。”孙思邈连忙拜道。

“你小子等着,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多谢随国公,鄙人早已自足。”

杨坚情绪稳定好转,便开始琢磨对付周主的策略。他知女儿既然做了天元皇太后,便一命系于家族。他乃亲笔修书一封,托人交与女儿,将其狠一通训斥,责令务必对天元帝百依百顺,任何凌辱都只可欣然承受。

杨皇太后读过父亲手书,背着天元帝哭得肚肠翻转,当面则任由天元帝胡作非为,再不敢有半句规劝,以求天元帝不再找茬。

杨坚在动脑子了,决计与天元帝斗智斗勇,因觉得天元帝这残暴无道顽主,实非治国平天下之才。他表面一切顺着周主,尤其在游乐方面,不仅积极参与,而且主动怂恿。只要周主想得出花样来,杨坚皆无条件满足。

这样的日子久了,宇文赟乃视杨坚为第一可信赖之人,干脆将朝中大事悉数托付,乐得尽情嬉玩。这完全符合周天元帝个性,因他之所以要当太上皇,就为的既不管任何国事,又尽享皇帝尊严。

但国家总有些事情要朝廷出面,那六岁皇帝宇文阐做得了什么?于是杨坚不声不响地赢了第一招,即实际掌控朝廷。他表面是幼主宇文阐第一辅臣,实则朝廷诸事皆离不得他。此则史书所称隋文帝杨坚辅政之期。

但麻烦很快来了,他这相国哪比得当年宇文护威风?纯属天元帝掌中之物。周主为考验杨坚忠诚,常出些不可想象的难题,让杨坚大费脑筋。宇文赟事无巨细,皆要求杨坚随时禀告,他则故意拖延时间,让杨坚在殿外久等。杨坚有时为等周主回话,须得在殿外直挺挺站上三五个时辰。

这就把杨坚给害苦了。他因身心备受折磨,健康严重受损,不仅旧病复发,还患上不少新疾。尤其让他难受者,是连着彻夜失眠,头痛欲裂。杨坚因睡眠严重不足,导致食欲大减,吃什么吐什么。于是他日见瘦弱,才过半年,眼看要支撑不住。

这可把夫人独孤氏急坏了,关上房门,劝慰他道:“你且将相国辞了吧。否则熬不过他。”

“是啊。他本来就比我年轻二十岁。”杨坚唉声叹道,稍顿又云,“不过,纵欲过度的帝王,没几人能够长寿。”

“那你自己可得注意,务必保持健康快乐。”独孤伽罗说着,趁机又提及孙思邈,且建议将其长留府中。经独孤氏提醒,杨坚乃觉通晓诗书的孙思邈,不仅能保自己健康,没准还能就治国平天下之事贡献智慧呢。

杨坚想,医家古来为正经读书人所不齿,若以医者身份召孙思邈而来,没准他不高兴。倒不如给一官名,使之甘于此事。杨坚便决定赐孙思邈一个封号,为国子博士。他于是亲书一纸,盖上印鉴,命人照孙思邈所留地址送去。

孙思邈其时正在山林,日夜琢磨麻风病治疗方法,只偶尔回城里暂住地看看。

面对封赐,孙思邈颇费思量。因他知道,杨坚之所以要发出这个任命,是为了牢牢掌控自己,变成他的“府医”。而在孙思邈看来,为杨坚治病固然要紧,而为他人治病,尤其为贫苦百姓治病同样重要,或曰后者更为重要。因杨坚位高权重,家财无数,既不愁买不到好药,又不愁找不到良医。同比贫苦百姓,即完全是两回事。况且朝廷诡谲多变,朝云暮雨,亦非他所能应付。

孙思邈乃决定婉拒。

不过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否则会得罪杨坚。孙思邈想了又想,决定以近期密切接触麻风病患者为由,宣称有感染可能,杨坚听了没准害怕。孙思邈便给杨坚写一复函,先深忱致谢,再说明原因,表示完全不宜供职朝中。最后表示,待自己恢复健康,再全心效力相国。

孙思邈将复函交与官衙后,将几件衣服打进包袱里,穿一身青布长衫,权作道士打扮,一早便奔向城门。城门卫士见了,不曾怀疑,故不予阻拦。这样当杨坚派人寻访时,孙思邈身轻脚长,已走出长安百十余里。

关于此事,史书有载,云:“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赴)”。 至于孙思邈何以如此,则说得不明不白。其时,孙思邈年且四十。

孙思邈这一举动,使杨坚觉得丢了面子。他正不知该如何惩罚,朝廷却发生大事。原是周天元帝因饮酒无度,游玩过头,突发重病,不日暴亡。一个大饼从天掉下,杨坚一下成了赢家,由过去看皇上脸色行事,转瞬间权倾朝野。杨坚既忙于朝中大计,对孙思邈自无暇顾及。孙思邈钻了这个空子,乃得再入江湖,为乡民效力。

《旧唐书·孙思邈传》载:孙思邈在拒绝接受杨坚所授爵位时,“尝谓所亲曰:‘过五十年,当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济人’”。据考此言不确。孙思邈虽婉拒朝廷爵位,却并未隐居修行,而是一直活跃在临床。该传记作者为拔高李世民(“圣人”即暗指五十年后称帝的他),为其杀兄称帝寻找“天授”依据,故作神秘,乃有此语。 MiiKA2jiAM7QpezZM/OKTr5gg2IlY8KHqCy5YUOIaS/02Mu/ohSJfj08AhW6Si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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