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自述年轻经历时,曾有一语:“余早慕方技”,道出自己早年兴致所在。接着又道:“长崇医道”。 透过这短短九字,可看出孙思邈从医经历中一个重大转变。
“方技”范围很广,包括丹术、符咒等。孙思邈对符咒的研究且作别论,这里只说炼丹之术。两部《千金方》里,均有许多与炼丹相关的记载,一是炼丹术方,一是解丹石中毒之方。
炼丹乃道家传统业术,为养生重要手段。孙思邈既然为医,自然绕不开。在他之前,不少道家为修炼丹术,做了许多探索。有一书名《黄帝九鼎神丹真诀》,托“玄女告黄帝”之名,将此术说得淋漓尽致。然而关于外丹具体炼法则五花八门,玄而又玄。流行炼丹之法不下三十余种,如岷山丹法、务成子丹法、羡门子丹法、取优丹法、赤松子丹法、石先生丹法、康风子丹法、崔文子丹法、刘元丹法、乐子长丹法、李文丹法、尹子丹法、太乙招魂丹法、采女丹法、稷丘子丹法、墨子丹法、张子和丹法、玉柱丹法、肘后丹法、李公丹法、刘生丹法、王君丹法、陈生丹法、韩终丹法等等,各具其妙。
东晋葛洪,乃道家炼丹派代表人物之一,在其著作《抱朴子·内篇》中,对此亦有详述。葛洪道:“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有如脂之养火而不可灭,铜青涂脚,入水不腐,此是借铜之劲,以扞其肉也。”
抱朴子又道:“小丹之下者,犹自远胜草木之上者也。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凡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神仙独见此理矣。”
孙思邈早岁习读经史,粗知道家之说。后在楼观台修身期间,对炼丹养生之说一度迷恋,觉得学问特深。
孙思邈拿定炼丹决心,与听了一位尊者的布道有关。那日,孙思邈重访楼观台,欲与道友交流游走天下的见闻,同时学些新的医疗术方。
交谈间,忽闻门外有喧嚷之声。孙思邈奇怪,幸临者何人?须知来者虽众,却都怀崇敬之心,踏进楼观台山门,尽皆屏声静气,以示对圣祖的恭敬。
孙思邈乃立于一旁,静候贵人步入内殿。
来者果然不凡,穿一身橘色道袍,蹬一双紫色软靴,戴一顶皂色布帽,摇一柄羽毛团扇。在他后面,众星拱月般跟随着众多信徒,阵容如出巡大员。孙思邈悄声问身旁道友,尊者是何身份。道友附耳答曰:“此嵩山黄道长是也。”
孙思邈“呵”了一声。这嵩山黄道长他早有所闻,为当今道家派系中最负盛名者,尤其精于丹术。孙思邈得见,甚觉有缘,本想立即礼貌地上前问好,又担心有攀附之嫌,乃收住脚步,只恭敬行礼。
黄道长的到来,果然在楼观台引起轰动,道友们争着向他示好,每日用最好的食物款待,还为他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仪式,请他登台布道。黄道长也不谦让,用橘黄色袍袖抹了抹厚唇,以谷雨新茶漱了漱喉咙,开始大声宣讲。
孙思邈怀着崇敬之心坐着恭听,所述全是炼丹之法。黄道长先述金丹妙处:金玉留存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盐卤沾于肌髓,则脯蜡为之不烂。况此宜身益命之物,纳之于己,何怪其令人长生乎?又称,五谷犹能活人,人得之则生,绝之则死,又况乎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万倍于五谷耶?
这使孙思邈将信将疑:仙丹竟有这等功效?昔时秦始皇、汉武帝皆盼长生不老,一个欲入海求仙,一个尚服丹增寿,结果两人皆不得寿长。较之生活在民间的八百岁彭祖,都只算作夭亡了。以帝王生活条件,谁可攀比?
孙思邈待黄道长布道既毕,众徒皆散,才主动上前施礼,道:“敢问道长,人间果能炼出仙丹?”
“当然,这还用得着怀疑?”黄道长边走边说。
“敢问道长,炼丹原料如何准备?”孙思邈还不甚明白。
“上品之丹,须用铅、砂、铜、云母、汞、水银等。”
“若没有咋办?”
嵩山道长不屑于继续同他说话,已转过墙角,看不见了。孙思邈追不上道长,只好自己琢磨。
孙思邈攀上秦岭最高处的太白山,择一巴掌大小平地,照嵩山道长所授办法,果真开始炼丹。他造一陶炉,将所备材料反复洗净后放进炉内,盖得严丝合缝,再照程序操作。为使炉火始终符合要求,他在旁边搭一茅棚,日餐夜卧都在其间。规定的日子到了,才恭谨地将丹丸取出,以做药用。
孙思邈苦熬若干日子,总算炼出一些东西。为探得个中奥秘,每炼出一种丹丸,先由自己亲尝,以辨其味,并究其效。这些东西吃进肚里,相互冲突,常使他恶心呕吐,不思五谷。这又苦了他了,几年下来,不仅体重减轻了许多,肠胃还损坏得厉害。他咬着牙关,不顾疼痛,只将感受记下,而不轻言放弃。
关于孙思邈在太白山隐居之事,《新唐书·孙思邈传》里只是说,周宣帝时,孙思邈因王室多故,乃“隐居太白山”。至于他在太白山具体干啥,没有下文。现今太白山深处,有多处石窟和洼地,皆与孙思邈名字紧联在一起。有称“药王洞”者,有称“炼丹窟”者,还有“捣药臼”“晒药坪”等。这事到了某些道学著作家手里,则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如“序篇”中提及的《酉阳杂俎》,将孙思邈在太白山活动演绎得神秘莫测。只一条可以肯定,孙思邈与太白山结缘颇深,就像与楼观台结缘一样。
孙思邈为弄懂炼丹术原理,费时不少。所炼之丹,亦尝过不少。孙思邈坦言:“余年三十八九,尝(常)服五六两乳。” 这里,“两”是量词,“乳”泛指仙丹石药。
孙思邈服食丹丸,为的是更透彻地理解丹丸。经这番亲验,果有所获,“自是以来深深体悉”。 他最后得出结论:丹石药丸并非万能,更非长生不老之药。
请看他的说法:一方面,孙思邈认为石药可服,“人年三十以上可服石药,若素肥充,亦勿妄服;四十以上,必须服之;五十以上,三年可服一剂;六十以上,二年可服一剂;七十以上,一年可服一剂”。且强调乳石质量务必保证,“其乳石必须土地清白光润,罗纹鸟翮一切皆成,乃可入服……紫石、白石极须外内映彻,光净皎然,非此亦不可服”。
另一方面,孙思邈郑重指出,若服乳石不当,必有严重祸害。“其非土地者,慎勿服之,多皆杀人,甚于鸩毒。”通过实证,特别指出古方传“寒石五石更生散方”之毒,道:“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野葛为公认剧毒物品,孙思邈将五石与野葛相比,足见此期的他,对丹石之害已有清醒认识。此等背离道家主流观念而动的认识,实在难能可贵。
孙思邈又一别于时俗之处,即炼丹目的在于应用,不仅用于士族人等,而且用于普通人家。故孙思邈从用料到炼出成品,皆与一般丹术家不同。
那日他在市上见一商贩,系着兽皮,赤着上身,手持一个托盘,自称盘中丹丸为仙乐长生丹,服食一合,即得百岁,服食五合,三年成仙。见围观者不少,那人还故弄玄虚,宣称货少,欲购从速,且每人只可购得一丸。于是众皆一拥而上,争相抢购。
孙思邈看不过去,乃提醒乡亲们小心受骗。且说明世上绝无成仙之丹,否则皇上能不服用?听这一说,争购者立即住手。贩卖仙丹者不干了,抓住孙思邈手臂,非要他赔偿损失不可。孙思邈严肃地道:“命重千金。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我倒真有丹丸,可以疗疾。你若有活人之心,可送与你。”说时,从背篓中取出一密闭竹筒,内盛若干石药,以手掂之,分量沉重,交与对方。
售假仙丹者其实是知假贩假。听孙思邈这一解释,便知那礼物分量。接过之后,倍觉惭愧,忙向孙思邈施礼,且问价钱多少。
“无价之宝。”孙思邈笑道。
“那,方子多少钱?”
“更无法论价了。”
“你说个价,或者我出得起。”售假药者说时,动手欲解衣袋。
孙思邈哈哈一笑:“我可将配方和操作方法都告诉你,只希望你别再以假药坑人。”即将炼制方法一一详述。
“佩服佩服,救世菩萨。”制售假药者听了,对孙思邈深深鞠躬,当即将未脱手的仙丹扔出老远。
孙思邈所赠药丸,名为“饵云母水方”,可疗多病。此药膏状,而非颗粒,于健身极为有益。据孙思邈称:此方亦曾“吾自验之”,效力不用怀疑。所以他不仅愿意将制炼方法告知他人,亦愿使之流广。他在写作《千金要方》时,还将该方记入《养性》卷“服食法第六”。
孙思邈所记“饵云母方”制作过程如下:
上白云母二十斤,薄擘,以露水八斗作汤,分半洮洗云母,如此再过。又取二斗作汤,纳芒硝十斤,以云母木器中渍之,二十日出。绢袋盛,悬屋上,勿使见风日,令燥,以水渍,鹿皮为囊,揉挺之从旦至中,乃以细绢下筛滓,复揉挺,令得好粉五斗,余者弃之……服十日,小便当变黄,此先疗劳气风疹也。二十腹中寒癖消;三十日龋齿除,更新生;四十日不畏风寒;五十日诸病皆愈,颜色日少。
孙思邈炼制丹丸,极讲究成分搭配,为此多有反复。他先以云母与他物搭配,不成;再改用芒硝。药成之后,又多次品尝,并将感受及时记录,以便授予他人。只要有办法维持成本,他就慷慨赠与,不收取分文。
随着年纪增长,孙思邈对炼丹术兴趣有所转移,不再专注方技,而以研究医道为主。对于石药,则重在治疗服食后遗症。所荐之法,大多亲验。
一日孙思邈接待一名石药中毒患者。照面之后,孙思邈问:“是否大小便不通?”
“正是。”
“有时小便带血?”
“没错。”
“排尿时隐隐作痛?”
“全给先生说对了。您说咋治法?花去的钱币用箩筐装,吃过的汤药可成池塘,只不得愈。”
孙思邈笑道:“今来一简单法子,不用服药,省去你一筐钱币。”
“可别开玩笑。真有奇效,送您钱币半筐。”
“是吗?可说准了。”
“绝不食言。”
“我先示范,回家你再照做。”说时,孙思邈让患者躺在榻上。
孙思邈治法的确简单。先取一小袋沙土,在患者鼓胀腹部左右推移,直推得患者感觉凉浸浸的,再换一小袋热炒黄豆,如熨衣一般在患者腹部来回揉搓,使患者有灼痛感觉。过后,再以沙袋推移。如此反复,直至患者连放几个臭屁,即感觉轻松不少。
患者大觉奇怪:“这是何种疗法?”
“放屁疗法。”孙思邈先是一笑,先着解释:“你这是服石过甚,热气存于腹内,致使大便干燥、小便受阻,排尿带血。这一冷一热熨法,使腹部收缩加剧,那毒气便化作臭屁放出来了。”
“奇术奇术,怎不见别人使用?”
“我这是自己琢磨的法子,书上不载,故别人不会。”
患者连连称奇,忙问半筐钱币往哪儿放。孙思邈哈哈大笑,忙道:“留着给自己用吧,你已花费不少。如果钱多,就周济一些给穷苦人家。”
此为写入《千金要方》的解五石毒疗法之一。
孙思邈由迷恋炼丹转向钻研解石药毒疗法,时在三十八九岁以后。这一转向,从两部《千金方》可以看出。在第一部著作中,孙思邈将“解五石毒”列入“解毒并杂治”卷中,分量显轻。写作《千金翼方》时,则专辟《飞炼》一卷,列出多方,并对服食石药的诸多后遗症患者提出忠告。可见孙思邈的关注重心,皆随患者需要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