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金要方·痔漏·恶疾大风第五》中,有一段关于恶疾大风的描述,读来触目惊心:
恶疾大风,有多种不同。初得虽遍体无异,而眉须已落;有遍体已坏,而眉须俨然;有诸处不异好人,而四肢腹背有顽处;重者手足十指已有堕落。有患大寒而重衣不暖;有寻常患热,不能暂凉;有身体枯槁者;有津汁常不止者;有身体干痒彻骨,搔之白皮如麸,手下作疮者;有疮痍荼毒,重叠而生,昼夜苦痛不已者;有直置顽钝,不知痛痒者。其色亦有多种,有青、黄、赤、白、黑,光明枯暗。
这恶疾大风,即人们俗称的“麻风病”。从以上描写可知,孙思邈曾与诸多麻风病患者密切接触,近距离观察,故此对他们的病相及举止了如指掌。而他首次与这类患者打交道,却是出于偶然。
却说孙思邈自战场脱险之后,将息了一段时间,然后继续行医。因担心再次被抓进兵营,他只得离开市镇和交通便利的乡村,而转向偏远山村。也不敢行走大路,只走陡峭山路。其时由于遭大旱,地里庄稼歉收,乡民们找不着食物,便用山里和路边的树叶、野菜充饥。结果导致恶疾流行,病饿而死者无以数计。孙思邈目睹此悲惨情景,除督促自己每天多跑一些山路、多接诊几个患者外,只能徒唤无奈。
那日孙思邈也是累了,脑子迷糊,竟走岔了路。他在秦岭腹地绕来绕去,一条崎岖小道引导他不时攀爬,直至听得前面传出一阵喧腾。他不知此为何地,乃爬上高坡观察。却见坡下有一山寨,房屋皆由粗木胡乱搭成,四壁透风,极为简陋,朝向则乱七八糟。寨前空坪上聚着一群山民,穿着稀奇古怪,有人裸着上身,还有人裹着树叶。其中一人手握一柄木叉,正领着大家边兜圈子边大声嚷叫,其余人亦显得相当激愤。孙思邈不禁好奇,乃借着树林做掩护,与山寨靠得更近点儿。
众人围着的圈子中间,有一堆垛得老高的树枝,树枝中间,立着一个用绳子缚着的圆桶形物体,上下被麦秸裹着。人们每从“圆桶”跟前经过,则狠踢它一脚,且啐上一口。领头者还挥动木叉,对它猛捅一下。
孙思邈更觉奇怪,再潜步移近。听得一阵吆喝,领头者接过一个火把,将那堆树枝点燃。众人则握着簸箕等物,对着火堆用力扇风。树枝很快燃烧,火苗窜得老高,麦秸裹着的“圆桶”亦被点燃。
孙思邈这时发现,那“圆桶”竟然是个活体,企图最后挣扎。然而只是徒劳,因为捆得太紧。领头者及众人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往火堆里投放更多树枝,使火烧得更旺。
孙思邈大为惊骇,吓得不敢再看。他明白自己看见“巫术”了,那“圆桶”实为一件祭品,没准是个活人。孙思邈几次产生营救的冲动,最终没能挪步,自知过去后纯属送死。他唯有朝火堆跪下,默祝那悲惨的牺牲品能去另一个世界获得幸福。众人已经散去,火堆仍在燃烧,浓烟先是直线上升,再被山风吹散,染黑了大半个天空。
孙思邈跪着叨念,直至火灭。祭品没了,地上只剩了灰烬和残余的骨灰。山风刮起,柴草的灰烬与骨灰被扬上天去。
天色渐暗,孙思邈跪得两腿发麻,左腿不知在哪儿受伤,疼得厉害。他亦觉饥饿,便去山民地里寻找食物。正是麦子成熟季节,因为天旱,麦穗多不饱满,却也能解馋,可惜没法做成面饼。他捋得一些麦粒,放进嘴里嚼着,嚼得津津有味。再捋下一些,盛入小布袋,预备再吃一顿。他颇觉内疚,不知该对小麦种植者如何回报,只希望寨子里别再发生这种惨剧。
夜色降落,出山已不可能,孙思邈走到村外河边,择一干燥处坐下。实在太渴,便弯腰掬几捧河水喝下。他感觉河水有点儿异味,便不再喝。他后来找到一个草丛,放倒身子睡下。
孙思邈醒来时已是太阳当顶。回想昨日所见,不觉背脊发冷,忙背上行囊,寻路离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道路在孙思邈面前慢慢展开,地势亦渐平坦。当他出山后经过第一个村子路口,却突然遭人盘问。孙思邈不知何意,实告迷路经过,且打听往下该如何行走。
“你是从麻风村来的?”盘查者圆睁怪眼。
“麻风村?啥意思?”孙思邈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了一个麻风村的,快抓!”盘问者不再多问,拿一块白布蒙住自己的口鼻,随即取下旁边树上的小铜锣,使出全身力气猛敲,同时尖着嗓子大叫大喊。
“麻风村?不是,我不是!”孙思邈有点儿明白了,赶忙争辩。
盘查者却不听分辩,将铜锣敲得更急。在铜锣声的召唤下,一个个村民从屋里出来,往村口包抄,要将孙思邈拿住。
孙思邈急了,再辩只是耽误时间,没准儿小命就丢在这儿了。逃为上策。他举起那盛有麦粒的小布袋,朝离得最近的村民脸上砸去,撒腿就往旁边小道上跑。更多村民包抄上来,眼看就要将他活捉。当发现不可能突破村民的防线时,孙思邈慌中生智,忙转身掉头,重往山上跑。
这一来他安全了,村民们果然不再追赶。他于是明白,村民的防御对象,专指聚居在“麻风村”的不幸者。再看村口,还立着几个高达丈余的稻草人,手里同样握着棍棒,显然在时刻提醒众人,切不可让麻风病患者出山。
“我闯进麻风村了?”孙思邈回过神来,不由倒抽口凉气,再想起嚼过的麦粒与河水的异味,胃里顿时一阵翻滚,立即“哇哇”大吐。
孙思邈知麻风病乃头号恶疾。大凡乡里或城里发现麻风病患者,立即就地杀害,家人不得阻拦,否则连家人一道严厉处置。慈善一点儿的做法,则是将麻风病患者送出村外,远至山林,不得下山。至于患者是死是活,则听天由命。麻风病患者们同病相怜,有的聚居,有的散居。聚众而居者,多择址于深山老林。其聚居之所,规模不等,被人们统称为“麻风村”。为防止他们下山,附近村民保持高度警惕,轮流守着,一旦见了,打死勿论。
孙思邈身子发软,垂头丧气,倚路旁石壁坐着。想自己不仅吃过麻风病人的麦粒,还喝过那儿的水,没准就传染上了。他苦思一番,最后决定先找僻静处待上一段。若已染上,自认倒霉,这辈子就在山里待着好了,老家也不回,别害了乡邻。同时动些脑筋,将治疗麻风病的办法琢磨琢磨。
孙思邈决心虽下,行事却百般困难。这病可比不得别的,患者乃特殊一群,别说普通人等,就连众多医家也不敢接触。孙思邈检索所读医药书籍,皆无明确记载,更缺现成良方。仅一本书籍言及,此病古来就有,皆无高明之术,患者唯有坐以待毙。
孙思邈想这恶风既为大毒,非得以毒攻毒不可。作为医家,自己必须有这个能力,否则别人救不了你不说,你更救不了患者。关于解毒药方,古来传下一些,大体有解食毒、解百药毒、解五石毒、解蛊毒等。然而解毒之药,很多本身即为毒物,验证时务必小心再小心。
因需从自我防范做起,故孙思邈首先研究解毒之术。结果发现,有些传统药方也不够精准。如以大豆汁解毒,一直被认为最具效果。孙思邈经亲身体验,发现甘草解毒胜于大豆。再以甘草与大豆掺和,熬成甘豆汤,即“其验尤奇”。孙思邈乃得出结论:“甘草解百药毒,此实如汤沃雪,有同神妙。有人中乌头、巴豆毒,甘草入腹即定。”
这段时间,孙思邈还挖掘出其他解毒之方,如“中藜芦毒,葱汤下咽便愈。中野葛毒,土浆饮讫即止”,“有人服玉壶丸呕吐不能已,百药与之不止,蓝汁入口即定” ,等等。
孙思邈为摸透解毒药方特性,有意服食某些含毒物品,再以解毒药试之。但因缺少借鉴,不断发生呕吐,有时竟至昏厥。他却不气馁,直至完全掌握解毒方法才罢。待有了足够准备,他决心主动探访麻风村山民。
秦岭里的麻风村不止一处。孙思邈凭着记忆,重新绕道入山,再返回曾经误入的那个寨子。因是白天,他看到村前小河里漂浮着一具具麻风病患者的尸体,大都肿胀变形。下游沿岸,有几个村民正弯腰汲水,对水面浮尸视而不见。孙思邈望着肮脏的水面,脸上充满忧伤。
孙思邈后来明白,因麻风村的村民少有耕作,故多指望附近善心人送些食物来。善心人既要行善,还需自护,便将食物放在距村口三五里远处的固定地点,做个标记,让患者自取,这样彼此都不接触。至于药草,则几乎没人送来。因谁也不知该用何种药物治疗,更不相信还有可能治好。
孙思邈却决心一试。
孙思邈在距麻风村最近的一个山村住下,盖一间茅棚,再参照古人解毒方配药。为筹措药资,他利用下山行医机会,向那家境宽裕者收点儿钱米,积攒下来,如此积沙成堆,慢慢有些结余。他同时上山采挖新鲜药草,与所购药品配合使用。为方便患者,他拿着这些来到麻风村路口,打算当面示范,教他们如何把药材熬成药汁服用。
离麻风村还有好长路程,他却在山下被人拦住。阻拦者手持木棒,见孙思邈拿着药材想往山里走,即往他面前一站:“停。你想干啥?”
孙思邈忙道:“这是药材,专治疠病。”
“什么病?这里人患的是麻风病。你懂不懂?”
孙思邈忙加解释,且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药材。然而在村民眼里,那药材与麻风病人一样可怕,村民吓得直往后躲,且坚决阻止孙思邈靠近。警告说:“别进村去,否则就别想出来。”
“那怎么办?我这药材……”孙思邈手提药材袋子,大觉为难。那人便指着远处山坡上一个小草棚,让他把药放到那儿。那棚顶竖一旗杆,旗杆上系一白布,白布上画了个大“×”。
孙思邈走近后才看清,草棚由几根木头支起一个框架,上面盖了几捆茅草。地上放着一块木板,用两块砖头支着。村民们送来的食物,全放在木板上。孙思邈不由对村民们深表敬意,心中那一点儿不快随之消失。
孙思邈第一次走近小草棚时,守护的村民一直在后面跟着。孙思邈为取得山下村民的理解,乃充分遵守其俗,不与麻风村村民接触。他将药草装入一个大布袋,见麻风村那边有人来了,忙将大布袋举起,晃来晃去,以引起注意,然后将布袋往木板上一放,扭身就走。
可惜,麻风村患者误解了他的好意。当他第二次再送上药草时,发现第一次所送的药草一半给扔在地上,一半留在布袋里。
孙思邈想,这事不能责怪他们。那些人怎知是什么药草?如何使用?他于是将所有药草收进布袋,回住处进行加工。他用石头支一口大锅,将药草倒进大锅里,再点火熬药。见火势不旺,他用竹子做一个吹火筒,朝大锅底下吹气,灶膛内便“突突突”蹿出火苗来。
经过一番努力,一大袋草药终于熬成汤药。汤药颜色发黑,逸出一股苦涩气味。孙思邈将汤药盛入大瓦罐,罩以圆形小竹簟,然后扛着上山,再次来到麻风村村口。守护的村民已经换人,新来者同样忠于职守,不过略有些通融。除坚决不让孙思邈接近麻风村患者外,允许他站在三百步外,与患者聊上几句,说明汤药作用。
孙思邈乃觉机会难得,忙将大瓦罐端了过去,于草棚边找一块石头坐下,等着麻风村那边有人过来。结果他白等半天,又饿又累,只得将汤药留下,原路返回。而当他再送汤药时,发现上回盛药的瓦罐被打成碎片,汤药全渗进土里。孙思邈大为丧气,手托瓦罐无力地坐下,望着远处出神。
孙思邈决心与他们对话。
那日孙思邈经得护村人允许,又放上一罐汤药,且隐于小草棚附近,静候山上来人。他这回藏得很好,没引起麻风村患者注意。原来麻风病患者自暴自弃,也很敏感,生怕有人设下骗局,将他们捉拿下山,挖心剖腹,以祭祀鬼神。故一旦有生人出现,他们便不敢露脸,也不敢取用好心人送来的任何物品。
这回麻风村下来两人,见送物者远去,很是放心,便大胆朝草棚走来,准备将物取走。却见又是一罐汤药,顿觉上当受骗,抡起大棒便要砸下。孙思邈赶紧从草丛中站起,大声嚷道:“那是汤药,可以治病。你们服了绝无害处。”
两个麻风村患者听了,撒腿就跑。后见孙思邈面目慈善,便不再跑开。孙思邈与俩村民相距约莫五十步远,算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别怕,真是汤药,喝了只有好处。”孙思邈说时,走进草棚,从瓦罐里舀出一勺药水,当着两名患者喝下。
孙思邈见对方不再逃开,便将那瓦罐放下,再退向一旁。两患者确信孙思邈并无恶意,才重回草棚。其中一患者将信将疑喝下半勺,品着味道,再荐与另一同伴。于是那患者也喝下半勺。孙思邈现身说法果有了作用,两名患者主动向他半跪致歉。
孙思邈所送汤药,名为“石灰酒”,由石灰、松脂、上曲、黍米合成,治大风眉须脱落、脚挛手折、痈疽、疥癣、恶疮等症。此为古方,孙思邈先尝过了,感觉无怪异味道,这才端来请他们服食。因处方用药单纯,故能就地解决。据古方要求,此药酒制作佳期为每年九月,但现在治病急需,孙思邈已等不及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孙思邈大着胆子直接入村,与麻风病患者面对面接触。
于是,他有了对各类麻风病患者病况的详细了解和形象描述。
孙思邈究竟如何与麻风病患者近距离接触、精心疗救的,史书亦乏详细记载。可以想见,孙思邈为治疗这些患者,所费时间精力相当之巨。且因患者大多被迫迁居山林,孙思邈若不入山,则无法接触。而若不直接接触,即根本谈不上治疗。故孙思邈与他们每一接触,除付出大量体力外,更需承担健康风险。因麻风病确能传染!
孙思邈真的把自己忘了。
孙思邈密切接触麻风病患者,此时只是开头。更多感人的故事,还在他进入中老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