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建德四年(575),孙思邈三十四岁。这年周主宇文邕发动东征,锋芒直指北齐。虽说战争由朝廷发动,百姓却跟着受罪,孙思邈即为受罪者之一。他被意外抓丁,险些死于沙场。所幸的是,他却于九死一生中长了若干学问,在军营中初步学会了外伤治疗。
周主眉浓如墨,额角高耸,处事果敢。他对宇文护可不客气,处死宇文护之日,即将其族中在京所有男子全都斩首,以绝祸根。宇文护之子宇文训为蒲州刺史,周主即遣人乘驿马前往缉获,就地赐死。宇文护另一亲属出使突厥未还,周主亦派人持玺书于途中杀之。至此,宇文护一族所有男性皆灭,女性被没为官奴。其平日所宠信的僚属,亦大都被削职免官,或被处以刑罚。
剪除宇文护之后,周主便想着如何统一北方。打仗离不开人,兵源却成了问题。百姓不愿作战,大多设法逃避。有的昼伏夜出,有的逃进深山,竟使得平畴一片荒芜,沃野无人耕作。于是周主一面下令乡吏强行征兵,一面命军队随时抓丁,大凡五十岁以下者,见谁抓谁。青年孙思邈猝不及防,于采药途中仓促被抓。
孙思邈被强征入伍后,伍长担心他逃跑,将其用麻绳反手绑缚。麻绳入肉三分,直勒得他双手发紫,血液几乎凝固。他还不幸扭伤脚踝,行走稍迟,被伍长劈头一鞭下来,顿时血流不止,视力也受了影响。
孙思邈在兵营见识大长,许多景况闻所未闻。得出的结论是,人世间最苦者莫过于士卒。时近冬日,众士兵皆宿于半裸之所,帐篷又破又窄,众人挤作一团取暖,有时翻身尚且费力。所食粟米皆有霉味,且煮得半生不熟,咽之直想呕吐。煮的菜连根带叶,不见半点油星。诸多士兵因为缺食,或面黄腿肿,或腹部隆胀,或眼睑溃烂,或饿昏倒地。
士兵们却被皮鞭驱赶着日夜操阵,稍有不慎,轻则遭受鞭笞,重则被当众枭首。待上战场,士兵们一手持矛,一手持盾,拖着瘦弱之躯,冒着如雨之矢,呐喊着拼命冲杀。稍有迟缓,不待敌兵斩杀,早被督战长官砍掉脑袋。两军混战中,双方倒地的士兵漫山遍野,交错横卧,血水汇融,或凝固成片,或流动成河。那伤残未死者因无人救治,则在死尸堆中边哭边爬,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孙思邈经过一处战场,那儿数月前发生过大战。但见遍地皆是死尸,因溃烂程度不同,或几近完尸,或尚存残肢。群群苍鹰翔于上空,乌云般飞涌,啄食尸肉。野狗与苍鹰争食怪叫之声,闻之令人毛发倒竖。
孙思邈先得接受军事技能训练,此为吃苦头之始。因武器短缺,他只领得一杆枣木长矛,盾牌却是铜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身上那件笨重铠甲,从一个死者身上扒下,死者则不知姓氏。孙思邈身形单瘦,铠甲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他已数日不见粒米,只以葵菜糠饼充饥,双脚似有千斤之重。训练才刚开始,对方一枪刺来,孙思邈举盾遮挡,那盾牌“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啪!”孙思邈身上立即挨了一鞭。官长还算慈悲,头一鞭只抽打背部,没让他眼睛失明。孙思邈拾起盾牌,继续练习拼刺。这回他决计主动,未待对方动手,举起枣木长矛便刺。对方却轻巧躲过,使孙思邈失重仆倒。官长这回可不客气,“嗖”!朝他头部就是一鞭,叱道:“你这熊包也能作战?早给劈了。”
“遵命。多谢伍长。”孙思邈拾起枣木长矛,继续拼刺。
这回,他倒是将对方刺趴了,出于爱怜,忙去拉扯,试图将对手扶起。结果他又挨了伍长一鞭。
“还用你扶?他自己起不来就死定了。”
“遵命。多谢伍长。”孙思邈已是满脸血水。
他心里好一阵悲苦,没准儿将死在战场。如此想着,不禁涌出泪水。但他不敢哭出声音,趁长官不注意,忙用手背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抹去。那日孙思邈见一受训新兵,不幸摔倒受伤,哼出声来,被官长一刀劈下,完好的胳膊立时只剩了一只。生命,于军中一文不值。
孙思邈受训三日,就算是老兵了。在他之后,又有数人被捆绑而至,看其年岁,皆在弱冠,其中一人不及矛长。孙思邈领得一杆铁戟,握在手中冷冰冰的,直叫他欲哭不能,只好迎着冷冽寒风,面对家乡默默祈祷,但求父母天上有灵,保佑娃儿平安回家。
何日才得回到故里?唯有战争早早结束。战争何日才得结束?谁也回答不上来。孙思邈听那资历更深的士兵窃议:若得早归,唯求在混乱战场上侥幸脱逃。孙思邈暗想,此话虽然在理,却与“忠君”的大义有违。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意外遭遇这一场兵祸,使孙思邈对士卒处境深表同情,不由想着如何帮助这些不幸之人。孙思邈自生出这一念头,便把自己的痛苦似乎忘了。战场上多以拳脚及刀箭决定胜负,故外伤者甚众,包括跌伤、刺伤、箭伤、打伤、摔伤、烧伤等,由此导致折胳膊断腿,以及不同程度的烧伤,故在治疗上以金创折疡和烧伤为主。而孙思邈此前行医民间,很少接触这类病人。
古之诸侯将帅,为取得战争胜利,已注意到关心士卒健康。战国末期的《六韬》,托名著者姜尚,在卷中提及:军中应有“方士二人,立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文中方士,似为早期军中医官。
《史记·司马穰苴传》载:齐景公之将军司马穰苴,对士卒颇为关心,每到驻地,必“问疾医药”。此举令士卒十分感动,于是“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将军既然“问疾医药”,自有专人负责落实。可见亦有医者随行军中。
古时掌管军中医药之事者,一般是些什么人?《墨子·迎敌祠篇》中提供了部分答案:“举巫医,卜有所,长具药,宫养之,及有方技者,若工第之。”可见最早的军医由巫医和方士担任。
孙思邈所处的年代,国家一分为三,战争残酷频繁,各方都伤亡惨重,故军中医药难以为继。别说战斗结束后伤员无人救治,就是平时训练导致的伤残者也无法得到疗救。伤残者们或满身污血,或发出腥臭,或四肢被折断,或脑袋被打破。还有的肠子露在外面,自己用手提着。至于哭泣哀号,更是见怪不怪。
孙思邈目睹这些,心里备受折磨,见伤兵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如同看到自己的至亲在受苦受难。于是孙思邈暗下决心,在可能条件下替他们减轻或解除痛苦。
这可不是想干就能干得好的。孙思邈第一次见到浑身血污的伤者,不由得恶心想吐,别说吃不下饭,连喝水都感觉困难。何况他不精于此道,尚需从头学起。好在他带了一卷医书,内载外伤治疗方法。孙思邈便照那书上所说,试着给外伤患者做治疗。
“你有多大本事?那么多人,治得了吗?”伍长粗暴地道。
“试试看吧,能救一个是一个。”孙思邈恳切地道。
“你想逃避训练打仗?”
“……”孙思邈大觉委屈。
然而不久,伍长本人不幸自高处跌伤,出血不止。他既知孙思邈懂得医术,忍不住向他求助。想着此前对孙思邈的粗暴态度,显得十分尴尬。
孙思邈不计前嫌,即刻开始救治。他让伍长坐着,自己跪于地上,先仔细用药草熬水给伍长清净伤口,洗去瘀血,再敷上咀嚼过的生骨药,最后以若干层破布包裹固定。半月过去,伍长伤情见好。
“你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你想怎样?”伍长主动征求孙思邈的意见。
“谢谢伍长,我亦无太多本事,人尽其能罢了。”
“好,只要不训练,你就帮弟兄们治病。”
“多谢伍长。但如需外出采点儿药什么的呢?”
“怎么?你小子想要逃跑?”
“对天发誓,伍长。我若有逃跑念头,必遭五雷轰顶。”
“看来你也不像个偷奸耍滑者,我就相信你。实话对你说,你若是逃了,我就会倒大霉。懂得么?”
“我懂,我懂。我再次发誓……”后面的话,被伍长主动制止。
于是孙思邈获得便利,可抽空去营外采药,再通过走访当地乡亲,获得不少疗救外伤的土方土法。
此为孙思邈接触军中外伤患者之始。
通过与外伤患者频频接触,孙思邈情感发生了巨大转变。对甚是难看的患者,不再觉得恶心,而是急患者之所急,痛患者之所痛,一旦接手,即全身心投入救助。他且将自己的体会记入书本,希望与同行共勉,因之《千金要方·序例·大医精诚第二》中有论:“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冷、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孙思邈离开营地采药,多有逃跑机会。但他恪守誓言,从不生此异念。然而孙思邈毕竟不愿久在军营,于是日夜盼望早上战场。据有经验的老兵透露,如若逃跑,作战时最宜。因战场一片混乱,官长们只顾自己安危,顾不了其他,士卒便有逃身机会。
孙思邈于是日夜盼望打仗。
其时正逢北齐内乱,新主高湛凶狠残暴。他在尽诛忠良后,于洛阳附近兴兵迎战周师。孙思邈恰赶上这一场恶仗。
孙思邈得知,洛阳乃一风景优美的古城,故心仪已久。他原想驻洛阳之日,当饱览洛水风景,与洛神并肩神游,共品风花雪月,怎料想初至洛阳,竟是这等惨状。
这时孙思邈在军中已有数月,每日劳顿,营养奇缺,瘦得风吹便倒。企盼的战斗终于来了,来得那样突然,他与军士们正挤在帐篷里睡觉,忽听那战鼓擂得震天动地,猛催军士紧急出击。
月光昏暗,狂风骤至。孙思邈拿起长矛铜盾,随众军士奔向旷野。却听得四周杀声震天,还燃起熊熊火光,原来是齐军趁夜色偷袭周营。周营遭此突袭,平日整编的队伍皆散,分不清谁敌谁我。马蹄嘚嘚,刀光闪闪,喊杀声响成一片。孙思邈急慌中不辨东西,只朝人少的空隙处跑。那人群却时散时聚,总也冲不出去。刀戟激烈的碰击声中,军士们一排排倒下。
孙思邈早已不知饥渴疲劳,如混在疯狗群中一般拼命喊叫,举着长矛乱舞乱刺,也不管是敌是我。正激战时,忽有一匹烈马迎面冲来,马背上的敌兵举着长矛。孙思邈本能地将铜盾举起,挡住敌兵的长矛,才要跑开,却被脚下的死尸绊倒。孙思邈哀叫一声,倒地后忙用盾牌护住脑袋,同时想用手中长矛突刺对方战马。然而敌兵马快,不待他动手,那战马早飞奔而来,马蹄踩中孙思邈的铜盾,长矛戳进孙思邈腹部。孙思邈来不及再嚷,便不省人事。双方的烈马刮起阵阵恶风,从他身前身后呼啸而去。
周、齐两军在洛阳沃野浴血混战之时,齐主高湛在邺都却做着温柔之梦。原来齐显祖高洪暴死后,尚有皇后李氏留在宫中。李皇后婉丽清秀,光辉射日,令继齐显祖之位的高湛垂涎已久。今高湛既为帝王,便视李皇后为囊中之物。殊料李皇后却有矜持之心,对高湛誓不顺从。
高湛大怒,令贵人将李皇后拽至内庭,环指李皇后若干亲生子女:“汝若不从,朕先杀你全家。”言毕,一刀将李皇后幼子右腿砍断,直疼得那幼儿于血泊中滚来滚去。李皇后骇得浑身筛糠一般,抱住幼儿连连跪地求饶。高湛把李皇后折腾够了,才想起洛阳一带正在对阵,关中秦地尚有万千美女。乃传旨军中,着即猛袭周营,有误军机者立斩。
时齐军据有洛阳,粮丰兵盛,周师仓促出关,人生地疏。齐主却不通军事,只强令突进。周师则疏于防范,故遭突袭。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各有重大伤亡,只杀得洛水数日变红,旷野遍布尸山。最后结果是,洛阳一战,周师大败。齐主下令:将对方遗留战场的伤兵一律斩杀。孙思邈等人眼看没命,一场暴雨突如其来,使残杀周军伤兵的计划不能执行,于是孙思邈侥幸捡得性命。
当孙思邈恢复知觉时,雨水正打得铜盾“乒乓”直响。他伸手摸头,摸得满手血污,再看四周,全是姿势各异的尸体,着装则有周、齐之分。孙思邈让雨水一浇,头脑清爽不少,又试着抽动两腿,还行。啊,我还没死呢!他于是慢慢地回忆发生之事,明白自己身陷齐地,距关中尚有数百里之遥。
又一阵急雨狂风袭来,令孙思邈有了饥饿寒冷的感觉。他明白必须离开此地,否则还是死路一条。
孙思邈挣扎着试图站起,两腿却使不上劲,受伤的左腿被雨水浇淋,疼得不行。再摸摸隐隐作痛的腹部,才知这儿也被捅了一刀,庆幸未伤及心脏,鲜血不知何时凝结,此时已成血痂。头部被马蹄踹了一脚,全赖铜盾遮挡。在此动乱岁月,孙思邈越是庆幸捡得性命,心里越是平静,力气也增了许多。他侧着身子,以手撑地,两腿交替使劲,先是在泥地里一寸一寸爬行,后速度加快,最后摇晃着站起,扔掉盾牌,将长矛当作拐杖,一步步开始行走。
孙思邈绕过大路,只走小道,一路歪歪扭扭,来到一座寺院前。孙思邈举目四望,没有他处可去,看来只得求助出家人了。
孙思邈浑身是泥,血斑满脸,把开门的小和尚吓了一大跳。孙思邈忙伏地磕头,只求讨一口热水暖暖身子。
“你这样子怎能行走啊?且住些日子吧。”
“阿弥陀佛。那,我做点儿什么呢?”孙思邈听住持这一说,感激不已。
“你就和我们一道念经诵佛吧。”
“阿弥陀佛。有缘,有缘。”孙思邈再次拜谢。
此乃孙思邈首次与佛教徒接触,所获印象甚好,觉得他们确有善心,值得引以为师。孙思邈非常珍视这一缘分,乃于养病之际用心研究佛学。他一方面跟随寺院佛友做各种法事,一方面研究佛家养生理疗之道。经过一段日子的集中研读,孙思邈对佛学由不知到粗知,为以后深入研究打下了良好基础,最终成为“道、儒、释”皆通的俊才。
且说孙思邈在寺院住了数旬,基本恢复行走,乃对寺院住持千恩万谢,告辞而去。由于战争不断,来寺院的施主甚少,故出家人只能自己种地以维持生计。孙思邈不愿给别人添太多麻烦,才急于离开。
这一番军营生活,让孙思邈思之便觉后怕。为防止再被抓壮丁,他从此出行皆道士装扮,头戴藏青色布帽,身穿藏青色道袍,背一个布缝包袱,内里装着药材。战争期间,因军中医者奇缺,故一般游医也不敢腰挂葫芦了,以防冷不丁被抓。
孙思邈从立志学医之日开始,皆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国家正当动乱,以长江天险为界,三方南北对峙,相互间厮杀不休。孙思邈和所有百姓一样,都盼着战争结束,国家统一。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孙思邈却不愿长期隐入深山,只顾闷头修炼。他便冒着再次被抓的危险,继续四方行医,不断增长才干。他知一个人无法选择出生年代,只能适应所生年代,愤世嫉俗没有用,徒然浪费光阴。故孙思邈虽逢乱世,却从未气馁,也不怠惰,总给自己找些事做。
这是孙思邈第一次出函谷关东行。虽毫无自由,却也有收获,对函谷关以东的风土人情有了初步印象。他暗下决心,若有机会,一定再去魏晋、齐鲁、燕赵等广阔地区深入走访,采药求方,为患者更多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