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金要方》中,紧挨“妇人方”排列者,为“少小婴孺方”。其所以做如此排序,孙思邈有论:“夫生民之道,莫不以养小为大。若无于小,卒不成大。故《易》称积小以成大,《诗》有厥初生民,《传》云声子生隐公。此之一义。即是从微至著,自小及长,人情共见,不待经史。故今斯方,先妇人、小儿,而后丈夫、耆老者,则是崇本之义也。” 此则“少小婴孺”在孙思邈心中的分量。
孙思邈诊治“少小婴孺”,同样不知起于何时。读《千金要方·脾脏》之卷得知,孙思邈在主攻热痢、冷痢及疳湿痢时,亦已接触到小儿病,故在该卷中特列“小儿痢”一篇,集方三十七首。可知孙思邈治“少小婴孺”病应在探索治疗痢疾之后。
不过,治小儿痢疾比不得治大人痢疾,治大人痢疾可通过自验,治小儿痢疾则全靠临床。由此可以推测孙思邈所花心血之多。
某日,孙思邈正给一男子治疗痢疾,忽有一年轻母亲满脸焦虑,抱了幼儿急急而来,对孙思邈恳求道:“求先生大发慈悲。我这孩子拉痢三日,软得如棉花条了。”说时两眼泪下。
孙思邈一看,猛吓一跳。见那孩子面青似黑,眼窝深陷,已是气息奄奄。孙思邈凭经验乃知,病人无分老幼,最怕脸色暗黑,此皆死相也。孙思邈刚要说话,却听得一声暴响,原来是那孩子又拉开了,还弄脏了他的襟衫。
孙思邈从未贴身接触过此等稚儿,本想实说一声“对不起”,但见年轻妈妈两行泪水,话到嘴边,成了另外的意思:“没事的,必能治。”
话说出了,办法何在?孙思邈连翻书的机会都没有,因之前从未留意过少小婴孺方。
孙思邈的确未抱过两岁以下稚子,因没这个机会。他第一个稚子患者因妈妈死于不测,活不多久便告夭亡,而他那时还在阔嘴掌柜的那儿学徒。现在却让他给这么小的孩子治病,且是痢疾,怎不让他觉得为难!
只能自己摸索,尽管风险殊大,且需得到家长配合。因之孙思邈再见到年轻妈妈时,先请对方坐下,随即坦陈风险:“我真缺少经验,故无十分把握。如相信我,就请接受治疗。如信不过,就请再找高明。”
眼见孩子呼吸越来越弱,年轻妈妈与孩子脸贴着脸,伤心泣道:“你且治吧。治好治坏,都不怪你。”
“好,那我就下药了。”孙思邈既放下包袱,便甩开手脚。他参照成人治法,开出第一味猛药。
孩子妈妈接过药方,两手颤抖。孙思邈同样心悬悬的,茫然若失。他跟在那年轻妈妈后面,看着她买药、煮药,给孩子喂药。
第一勺汤药喂下,孩子全给吐了。“别怕,再喂。”孙思邈鼓励道。
“好,喂,喂。”有医生在旁,年轻妈妈大受鼓舞。再经反复,药终被咽下。
好,孩子状况平稳了。孙思邈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服过三剂,孙思邈视病情变化,将配药适当增减,同时继续跟踪观察孩子的药物反应。
万幸,孩子危险期终于过去,孙思邈贴身薄衫亦被汗水浸透。原来他给孩子专配的药方,是在成人处方基础上增减,将过烈的佐药去掉,以药性平和者代之,且将用量减半,煎熬留意火候。他的保守预期是,服药后首先确保不加重病情,其次争取有缓解作用。
万事开头难,何况是给小儿治病。孙思邈暗自庆幸,基本治法没错,成功到手一半,往下是如何继续完善。孙思邈受此鼓舞,胆子大了许多,自此将疗疾的目光投向少小婴孺,如同给自己推开又一扇亮窗。
孙思邈呵护少小婴孺,同样成绩殊大。仅以治小儿痢疾为例,他就给后人留方三十七首,皆系亲历而得。其中有些方子,一望而知采自民间。如:
治少小洞注下痢方有:蒺藜子二升,捣汁温服,以瘥为度。又方:木瓜取汁饮之。
又方:炒仓米末饮服之。
又方:狗头骨灰,水和服之……
在《千金要方·少小婴孺方》中,孙思邈辟“序例”“初生出腹”“小儿杂病”等九门,总计方三百二十四首、灸法四十首、论十一首、候痫法一首、咒法一首、事十二条。在《千金翼方·小儿》中,孙思邈辟“养小儿”“小儿杂治法”“眼病”“鼻病”“耳病”等十一门,总计方三百零三首、灸法四首、论三首、事八十九条。其所列方术,基本涵盖“少小婴孺”的全部病症。孙思邈堪称少小婴孺的守护神。
上述药方自何而来?孙思邈说得明白:“博撰诸家及自经用有效者,以为此篇。” 可见孙思邈撰写该著时,已拥有许多“自经用有效”的药方。
孙思邈究竟怎样由外行转为内行?透过处方后面的故事或有所知。
有一婴儿,出生才十日,其母忽见该婴儿抽搐不已,抽搐时两眼发白,全身强直。年轻母亲不知何症,赶紧用棉袍将小儿裹紧,急忙去找医生。
“癫痫。”那医生只看了一眼,即脱口而出。
“啊!我们家没人得过癫痫病呀。”
“那也是癫痫,你看,全身抽得这样。癫痫不一定非得遗传。”
这就把年轻母亲给急坏了,治了一番没止住,赶紧转向第二家医者。
第二家得出的结论与第一家相同,治法与效果也无差别。
“找孙先生去,都说他治病有一套。”
“只不知治小儿病如何?”
那婴儿便由家里大人抱着,来到孙思邈行医之所。
天色将暗,孙思邈接诊一天正待休息,见来了个襁褓中婴儿,忙俯身细察。他担心看得不准,还着人将油灯点上。经细心辨证,孙思邈很快做出结论:“不是癫痫,放心。”
“是吗?可看准呵。”婴儿母亲半是惊喜半是疑虑。
“绝对不是,我敢肯定。只问一事,该宝宝拉的是否黄而味臭?”
“正是正是。”年轻母亲忙应。
“这就对了。因宝宝血脉盛实,腹中有热,才致四肢惊掣。微服汤药,即可缓解。”接着,孙思邈耐心解释婴儿真正癫痫症与疑似症状的异同,让家长彻底放心,再针对婴儿症状,以“龙胆汤”处之。
家长听了,连连叩谢。回家后遵嘱给婴儿服食,果然见效。
孙思邈开列这“龙胆汤”,见诸《千金要方·少小婴孺方·惊痫第三》。此方是否为孙思邈手创,难以确定,然而从孙思邈附于药方后面的解说,即知属“自经用有效者”之例。请看他写的“说明”:“龙胆汤,治婴儿出腹,血脉盛实,寒热温壮,四肢惊掣,发热……方悉主之。十岁以下小儿皆服之,小儿龙胆汤第一。此是新出腹婴儿方,若日月长大者,以次依此为例。若必知客忤及有魃气者,可加人参、当归,各如龙胆多少也。一百日儿加三铢,二百日儿加六铢,一岁儿加半两。余药皆准耳。”
他接着列出专治婴儿出腹之“龙胆汤”十味药材,说明煮取办法,限定熬药总量为五合。孙思邈再述服法:“儿生一日至七日,分一合为三服;儿生八日至十五日,分一合半为三服;儿生十六日至二十日,分二合为三服;儿生二十日至三十日,分三合为三服;儿生三十日至四十日,尽以五合为三服。皆得下即止,勿复服也。”
以后,孙思邈据其经验,于少儿用药方面得出结论:“小儿病与大人不殊,惟用药有多少为异。”
更能让人折服的,是孙思邈关于如何照料初生儿的论述。请读原文:
小儿初生,先以绵裹指,拭儿口中及舌上青泥恶血,此为之玉衡(一作衔)。若不急拭,啼声一发,即入腹成百病矣。
儿生落地不作声者,取暖水一器灌之,须臾当啼。儿生不作声者,此由难产少气故也。可取儿脐带向身却捋之,令气入腹,仍呵之至百度,啼声自发。亦可以葱白徐徐鞭之,即啼。
儿已生,即当举之,举之迟晚,则令中寒,腹内雷鸣。乃先浴之,然后断脐。不得以刀子割之,须令人隔单衣物咬断,兼以暖气呵七遍,然后缠结。所留脐带,令至儿足趺上。短则中寒,令儿腹中不调,常下痢。若先断脐,然后浴者,则脐中水,脐中水则发腹痛……
以上描述,不看作者,或以为是一个地道接生者的专用术语和肢体语言。
彼时儿科地位如何,孙思邈心里十分清楚。为此,他还发过感慨:“小儿气势微弱,医士欲留心救疗,立功差难。”他且引彼时医界世家、江南徐氏为例,“齐有徐王者,亦有《小儿方》三卷,故今学者,颇得传授。然徐氏位望隆重,何暇留心于少小?详其方意,不甚深细,少有可采,未为至秘。”
尽管如此,孙思邈却不拒卑微,不计“立功”,鄙视时俗,潜心钻研。其所获成绩,确让人敬佩。
儿科不受重视,习俗沿袭至今。故孙思邈对儿科的认真态度,极具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