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要方》各科排序中,“妇人方”居于首位,可见孙思邈对治疗妇人病的重视程度。这或许与他深受道家影响有关。道家主阴柔,《道德经》第一章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而他深切体会妇人患病之苦,求医之切,则是不争的事实。
细读“妇人方”诸篇,知孙思邈对治疗妇人病相当精通。精通并非天生,由此不难想到,他为此曾付出多少艰辛,其精通“妇人方”的过程,曾是何等艰难。因为对他而言,精通此道比不得掌握痢疾治法。后者可通过亲历,对处方逐一检验,前者却只能在临床中慢慢积累,摸索前进。不知他经历过多少失败,才得出以下结论:“夫妇人之别有方者,以其胎妊、生产、崩伤之异故也。是以妇人之病,比之男子十倍难疗。”
孙思邈在接诊冷痢患者时,接触过因痢疾而不孕的中年妇人,而且疗效颇佳,因之声名渐远。于是各类患者慕名前来,其中包括轻易不肯出门的妇人。求诊者常以为医家皆是全能,不知病有千种,药有万方,一般医者只能精通一二。患者带着一个个难题向孙思邈走来,常让他招架不住。
那日孙思邈接待一名中年女性患者。求诊者表情羞涩,左顾右盼,似有难言之事。孙思邈以为又是个痢疾患者,乃以轻松之态打消对方顾虑,还玩笑道:“我打包票,若治不好,在这树上倒挂三天。”
“真的,你能?”对方说时,更显羞怯。
“当然,不就是痢疾吗?真不是吹牛,我都治愈过数百例了。”
“不,不是。是那个、那个……老是不来,两腿无力,打断了一样。”妇人言毕,脑袋垂下。
“啊,你说这个?没治过,没见过。不敢,对不起。”孙思邈一听懵了,早年枉治狂犬病的可怖情形,立时重现。正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此对没把握的病症,宁可不接诊,也不敢瞎吹牛。
“都说你特别会治病。”
“可我真不会治这个病。”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轮着孙思邈结巴了。
患者无奈,怏怏而去。原来那妇人月水不利,闭塞绝产已长达十八年。且伴有腰腹疼痛、不思饮食、两腿无力、头晕目眩等症状,痛苦不堪。
这对孙思邈确属高难课目。此前除未曾接触,还有心理障碍。在那个年代,妇女社会地位极低。受传统习俗影响,医家亦以给妇人治病为不齿,尤其男性医者,视为污秽活儿,不仅被外人瞧不起,就连妻子也鲜有支持者。这样,治妇人病药方便罕有收集整理,以此擅长的医者更少而又少。此即孙思邈结巴之由。
孙思邈看着患者失望而去,心里怪不是滋味儿,仿佛欠了人家什么。他深愧所知太少,不能为更多患者解除病痛,尤其是妇人患者。慈母身影在眼前晃动,仿佛提醒他应多练本领。世间妇人占去半数,劳累困乏绝不亚于男子。孙思邈想着这些,顿觉为妇人解除病痛乃己之天职。孙思邈于是琢磨,应从哪儿学起。
此时,孙思邈师从的老先生已不幸离世,且老先生于此也不内行,故未曾留下更多有价值的医方病案。他见那妇人面色黄中带青,嘴唇发黑,知道病情已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即刻行动。然而学治妇人病比不得别的,首先本人得理直气壮。此时他才逾三十,学医兼行医不过十年,在他人眼中,还是个楞头小生。以这个年纪接治妇人病,某些人还会怀疑他心术不正。其他条件,更不具备。
孙思邈再读古籍,发现有关妇人病的方子还是不少,然未经亲验,不敢采用。他决定再走乡间,看能否访得热心高人,引以为师。鉴于关中一带对治妇人病多有讲究,孙思邈乃暂离长安,向西行走,去那习俗古朴地区碰碰运气。
孙思邈将行囊斜背在身,腰间挂一葫芦,一路走访,一路给别人治常见之病,收取一点食品之类的酬劳,以维持生计。沿途所见,多为荒漠,少有人烟。有时可见一缕孤烟,有时狂风卷着碎石迎面扑来。倘若赶不上路边旅舍,只得于荒野露宿。孙思邈如此走走停停,近千里路程,费时月余,方至金城郡地界。
金城郡乃汉昭帝六年(前81)所设,郡治允吾,魏依其例,故城在今甘肃省皋兰县西北之黄河北岸。那古城规模虽赶不上长安,却因所治地域广阔,来往人员倒也不少,除汉人之外,还居住着其他兄弟民族,他们被统称为胡人。
孙思邈初来乍到,眼界大开。原来胡人习俗比不得汉人,尤其在男女交往方面,少有汉人那许多清规戒律。男子为妇人治病,更无污秽之说。孙思邈行囊里所装医书,让当地医者大感兴趣。这样孙思邈很快结交了不少新友,学得好些新的本领。其中重要收获,便是赢得前金城太守信赖。
前金城太守为汉人,习胡俗,蓄浓须,喜豪饮。当孙思邈见到他时,这汉人兄弟已经不是太守。他为人厚道,兼治疑症,尤其是治妇人病,故在当地威信不减,仍被尊称为太守。
孙思邈经一热心当地人引荐(他给这位热心人治好了热痢),来到旧时太守府上,大门才启,伏地便拜。
“你是怎么来的?”前太守不冷不热,手持酒瓶,边说边往嘴里倒酒。
“禀报太守,晚生一路行医而来。”孙思邈如实应道。
“你会治何顽疾?”
“禀报太守,晚生于痢疾稍微擅长。”孙思邈谨慎地道。
“痢疾?啥好法子?”前太守停止喝酒,脸转向他。
“禀报太守,晚生带了些方子,正待向长辈讨教。”孙思邈说时,将数十首治痢药方举过头顶,双手奉上。这些皆经孙思邈亲手整理,装订成册。
前太守接过方子,当即翻阅,不由大喜。原来痢疾同样为该地流行之疾,害人不少,前太守常为之头疼。他见孙思邈所呈药方用药精准,配伍得当,想必有些疗效。又见孙思邈为人诚恳,不似油嘴滑舌之徒,乃慨然收下这份厚礼。
“来,喝酒。礼物不能白收,老夫也回赠点儿东西给你。”前太守高兴地道,亲自给孙思邈倒满一杯。对于远道的年轻朋友来访,他其实甚喜,只是不愿外露。现见此厚礼,更喜上加喜。
两人就这样成了忘年交。
孙思邈返回长安时,高兴得直想蹦跳。因他肚里不仅装满了胡人兄弟所酿的美酒,还怀揣了诸多治疗妇人病的妙方。原来前太守对妇人病治疗亲历数载,经验丰富,除对传统医方运用自如外,还独创了好些方子。这些往日轻易不传的方子,却由前太守亲自抄写,郑重装入孙思邈行囊。
孙思邈回返之后,第一要紧之事,便是回访那位闭塞绝产十八年的妇人,经仔细诊察,反复辨证,毫不犹豫地用上前金城太守所授的一个药方。
不过孙思邈相当谨慎,于用药分量上适当增减,且对患者反复交代:“若有异常,望即告之。”
孙思邈还不放心,那些日子哪儿也不去,就在患者附近住着,预备随时应付患者病情的突然变化。
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盼望的奇迹终于出现。那妇人服药二十八日后,身体状况果有改变。再服药一段时间,不仅痼疾治愈,竟还怀孕生子。
孙思邈喜悦心情不亚于患者,八十年之后还不曾忘记。他在写作《千金翼方》时,特将该处方收入书里,以利于更多患者。为表示对前太守的无限敬意,乃将那处方命名为“金城太守白薇丸方”。 此或为孙思邈治妇人病之始。
孙思邈载入两部巨著的药方,其中不少为实地采集,故方名颇具地方色彩,“金城太守白薇丸方”即为一例。这种命名方式,与张仲景《伤寒论》中的药方命名不同。
孙思邈行医数十年间,积累治妇人方甚多。细读其中不少方子,开方用药的情景跃然纸上。
那日孙思邈去一村寨出诊,遇上又一难题。一妇人急欲求生子,且希望孕育男孩儿。孙思邈不敢逞能,忙表示暂无此方。面对求诊者的要求,孙思邈不是一推了之,而是决心帮她们解忧。女人因为无子,将面临被休的危险,此乃极不名誉之事,被休后再抬不起头。孙思邈很是替她们打抱不平,决心破解这一难题。他对那妇人表示:“请给我一些时间,尽量找到办法。”
孙思邈再次自加压力,既刻意钻研相关古籍,又注意收集民间偏方。后来发现,民间关于这方面的方子还真不少,只不知效验如何。孙思邈对诸方小心验证,最后选定一个,决定大胆使用,且在用量上酌情调济,以便使风险降到最低程度。结果他真做到了。半年之后,孙思邈如约重返该村,满怀信心地来找那位妇人,按选定的方子给她下药。再过一年,那妇人果然做了妈妈。
孙思邈先让那妇人服用“朴硝荡胞汤”,再著“坐导药方”。两方合用,专治“妇人立身已来全不产,及断绪久不产三十年者”。关于服法,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妇人方上·求子第一》中所述甚详,热心读者可查看原方。只是人各有异,慎勿简单套用。
同样是求子患者,疗法与药方有时迥异。那日孙思邈又遇上一名求子妇女,经过望诊,感觉该妇人并无大碍,乃向对方要求,请她夫婿一见。
“这,关他的事吗?”那妇人颇觉惊讶。
“现不敢说啥,且请来一见。”孙思邈也无把握。
那夫婿满腹牢骚,不愿配合检查。孙思邈看出对方体质羸弱,明显肾气不足,乃建议他适当温补。对方先是不肯,反认为孙思邈扫他面子,刻意与他怄气。经再三劝说,才勉强同意孙思邈提出的调理方案。
这回孙思邈不那么走运。若干剂汤药下去,效果却看不出来。那夫婿不干了,一把揪住孙思邈衣领,声言找他算账。孙思邈不同他争吵,只要求再服几剂,且表示不收分文药费。见对方还不愿配合,孙思邈掏出两个“五行大布”钱币,表示可预先赔偿。此为孙思邈途中食宿所备盘缠。对方一时傻眼,哪见过这样的医生?于是孙思邈调治方案得以继续实施。
调理持续半年,孙思邈在给男方服药之时,对女方也适当调理。这样一年过去,奇迹再次发生。当那对夫妇即将为人父母时,特专程赶来向孙思邈磕头。孙思邈忙将他俩扶起,高兴地道:“是我该感谢你俩,帮我验证了一个奇方。”
孙思邈所说奇方,一名“七子散”,专“治丈夫风虚目暗,精气衰少,无子,补不足”。孙思邈通过实证,得出结论:“凡人无子,当为夫妻俱有4五劳七伤、虚羸百病所致,故有绝嗣之殃。”
孙思邈一千三百多年前写下的这话,今日读来也觉得在理,甚至会让某些男子脸红。将不孕不育责任完全推给女方者,现实生活中仍不乏其人。
对于这“比之男子十倍难疗”的妇人之疾,孙思邈究竟下了多大功夫,只能依靠推测。他在一生行医中究竟为多少妇人排解疾难,更是无法统计。检视孙思邈治疗妇人病的赫赫成果,首先让人敬佩的,是他对“妇人病”的深刻认识。请看孙思邈之言:
妇人者,众阴所集,常与湿居。十四以上,阴气浮溢,百想经心,内伤五脏,外损姿颜,月水去留,前后交互,瘀血停凝,中道断绝,其中伤堕,不可具论。生熟二脏,虚实交错,恶血内漏,气脉损竭。或饮食无度,损伤非一;或疮痍未愈,便合阴阳;或便利于悬厕之上,风从下入,便成十二痼疾,所以妇人别立方也。
孙思邈在写作《千金要方》时,一反鄙视妇女、轻贱治妇人病的劣习,将“妇人方”置于首位,且分“上、中、下”三部,可见地位之崇。在《千金翼方》中,又立《妇人方》四卷,足见分量之重。他针对妇人求子心愿,且将“求子”列为第一。孙思邈深知,无论宫廷命妇,还是乡野村姑,生子皆为毕生大事。
孙思邈这一期间,只是治疗妇人病之始。往后他越是深入钻研,越觉学问之深,因而兴趣越浓,成绩愈加显著。以至后来,李世民之长孙皇后遇此难题,他也敢面对,大胆用药。这就叫“艺高人胆大”。
孙思邈这一趟西行,收获颇丰,激起了对西部民族地区的浓厚兴趣。若干年后,孙思邈再次西行,遍访民间,收获同样不少。内有一方,名“北地太守酒”方,以治风毒,效果甚佳。孙思邈晚年,还以此方治愈一偏枯羸瘦、卧床三年的患者。
孙思邈西行还到过哪些地方,史无确证。前面提到的“陟厘丸”方中,有“陇西当归”一味。本来,当归产地不止陇西一处,同一名称药材产自不同地区,药性各有差别。孙思邈特别强调,需以陇西当归作为配药。可见孙思邈对陇西当归的特性与他处做过比较,方知其配制陟厘丸最宜。此为孙思邈陇西之行又一收获。
能证明孙思邈陇西之行者,还有当地民众的千古美谈。位于长安(今西安)与金城(今兰州)之间,有一座大像山,在今甘谷县城附近,因有北魏释迦牟尼大佛像得名。满山苍松翠柏,环抱若干殿宇。据悉其中有一座药王庙,孙思邈塑像立于殿中,戴黑色幞头,穿大红布袍,亦取“坐虎针龙”之势。此外,今甘肃省天水市仙人崖,亦曾建孙真人祠一座,内供孙思邈坐像。此两处为孙思邈西行必经之地,当地人纪念这位圣贤,显然有历史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