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自跟定老先生后,便有了正式接诊机会。老先生接诊处为一茅舍,四壁皆竹篁木片,房顶盖着麦秸干草。每临大风,茅舍“吱嘎”作响。一座破旧屋舍,却成了患者圣殿。多少人远道而来,就为着能与老先生聊上片刻,求剂良药。而老先生总不会让他们失望。
那日来一重症患者,满头白发,举步维艰,腋下拄着双拐,看似六十老人。孙思邈忙奔到门外,敏捷地扶他进屋。老先生热情地请他坐下,和颜悦色地问:“多大年纪?”
“虚岁二十六。”病人的回答有气无力。
“你才这个年纪?”立于一旁的孙思邈,不由脱口而出。
老先生以眼神制止孙思邈,再问患者发病多久。听病人介绍,他已发病十二年,拄双拐五年。说话时两眼枯涩,似显绝望。老先生立即安慰患者:“既到我处,你且放心,必帮你把拐杖扔掉。”
患者听了,稍事迟疑后即将拐杖扔下,“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因过于激动,身子失衡,歪倒在地。孙思邈忙扶他在几上坐下,又帮他拍去身上灰尘。老先生再问他此前服药情况,患者称所服之药堆积逾山。老先生复问,医生们诊断他所患何疾?患者回答,诊断结果几乎一致,都说他患的是风湿病。
老先生有意通过实际病例,教授孙思邈真传,故要他先给诊断。孙思邈认真观察病人脸色、舌苔,又给病人把脉,然后报告师父:“是风湿病,没错啊。”
“再看,再看看。”
孙思邈再看一遍,搔了搔头:“怎么感觉有点像心脏病了?大概是风湿病引起的吧。”
老先生听了,哈哈一笑:“猜谜啊。”乃靠近患者,亲察病情。他先是认真把脉,观看舌苔,又帮他活动关节,轻叩膝头。孙思邈半蹲在旁,仔细观察。
老先生边看边耐心询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关节。平时不疼,一活动就抽筋,一受凉也抽筋,抽筋就疼得迈不开步。”
老先生接过话说:“你是否皮肤干燥,有时痒得难受啊?”
“正是。有时痒得真想用刀子刮。”
老先生应道:“明白了,你先歇着吧。”回头对孙思邈道,“你与他此前所见的医者一样,都把病给看反了。”
见孙思邈吃惊的表情,老先生不急于解释,转身再对患者,很有把握地道:“我给你开个方子,服过十剂就会有变化。如感觉对症,可再来找我。”
“十剂?”
“十剂!”听老先生说得如此肯定,病人面带狐疑,拄杖艰难而去。孙思邈见他无力迈过门坎,忙又起身搀扶。
十天后的巳时一刻,那患者再次出现,虽仍拄着拐杖,步子却轻松多了。孙思邈忙迎上去,询问究竟。患者连夸老先生神医,那药水头一天喝下就有感觉,再服九剂果然明显见效。
老先生见患者往外掏钱,且是一个银锭,忙要患者把钱收好,微笑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治顽症,性急不得,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还要继续花钱买药呢。”说毕,给患者再换了一个方子,要求照此连服四十剂。“将这四十剂服完,你才能把拐杖扔了,重新挺直腰杆走路”——老先生说得极为肯定。
患者千恩万谢,拿着方子去了。
孙思邈一旁看了,直觉如见幻术,忙向师父讨教。
老先生让孙思邈一旁站着,认真讲解:“患者这病,貌似风湿,实为阳虚。病人受凉腿就抽筋,说明体内有寒。再伴以皮肤瘙痒,说明阴血不足。病家准确病症是:体寒阳虚、筋脉失调、阴血不足,而非简单的风湿类症。处方唯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若当作风湿、类风湿、痛风来治,便是南辕北辙了。故古人有言:‘治病必求于本,辨症必穷本究源。’”
孙思邈茅塞顿开。“我把这方子抄下。遇上类似病人,当可派上用场。”说时,赶紧去找笔墨。
先生却摆手制止,道:“树有千姿百态,人有千差万别。处方再好,也切忌生搬硬套。云有多变,病无常态,故不可万人同方。即便表面是同一个方子,用在不同患者身上,其君、臣、佐、使配伍,以及剂量调配,也需有所增减。”
这次经历,给孙思邈留下极深印象。自此他时刻牢记师父教诲,每遇患者皆反复诊断,慎之又慎。
那日孙思邈独自接诊,患者为一体胖男子。孙思邈满面笑容地问:“感觉哪儿不适?”
“肚子胀满,大便困难,还放不出屁。”患者见孙思邈年轻,颇有些瞧不上眼,回话大不耐烦。
孙思邈让患者躺下,轻轻按其腹部。他不计对方态度,脸上仍带着微笑:“按着疼不疼?”
“不疼不疼。”
孙思邈扶患者坐起,再察探舌苔脉博,复问:“找谁看过吗?”
“吃过几个医生的药,越吃越糟。”
“不要紧,服我的药试试,看三天后有无变化。不对症不收钱。”孙思邈已经确诊,胸有成竹,乃照温药去除虚寒思路,大胆下药。他把药方交给患者时,往对方肩上轻轻一拍,恳切地说道。
“你敢吹这个牛皮?”
“且以疗效为证。”孙思邈语调坚决。
患者第二次在孙思邈面前出现时,见面便跪地称道:“小师父,那日错怪你了。”
孙思邈忙扶对方起来:“大哥折煞我也,岂敢受此重礼。”
对这一病例的确诊,孙思邈经反复辨证,与此前诸医思路迥然不同。他之确诊,患者应为虚寒。因孙思邈有识,病者腹满,按之不痛者为虚,按之疼痛者为实。故疗此患者,当以温药服之,反之会加剧病情。而此前几位医者辨析失察,用药不当,还有人将药完全用反了。
孙思邈知临床辨证为治疗之基,乃于此殊加用心,因之长进特快,多次将被误诊之人给扭转过来。后面将会读到的一个最著名病例,即在武德中(唐太祖李渊年号)给净明尼姑治疗霍乱之事。
在孙思邈的著作中,有一个与前人不同的显著特点,即针对同一病症,并列多种术方。由此折射出孙思邈析病之严,与肤浅草率之辈形成鲜明对比。
如他辨析常见咳嗽症一例:“五脏六腑皆令咳。肺居外而近上,合于皮毛,皮毛喜受邪,故肺独易为咳也。邪客于肺,则寒热上气喘,汗出,咳动肩背,喉鸣,甚则唾血。肺咳经久不已,传入大肠,其状咳则遗粪。肾咳者,其状引腰背痛,甚则咳涎;肾咳经久不已,传入膀胱,其状咳则遗尿。肝咳者,其状左肋痛,甚者不得转侧;肝咳经久不已,传入胆,其状咳则清苦汁出……”
如何处理不同咳嗽之症?孙思邈在书中开列处方六十首,灸法十四种,且对每一处方用法都加详列。
如何准确辨症诊治?“望、闻、问、切”为传统四大法宝,而“望”字居首。有名的“扁鹊见蔡桓公”故事,说的就是一个“望”字。因扁鹊与蔡桓公相距甚远,且得不到蔡桓公的信任,所以无其他辨证手段。
不知孙思邈于“望诊”下过多少功夫,且看他自述“望诊”要诀:“夫为医者,虽善于脉候,而不知察于气色者,终为未尽要妙也。故曰:上医察色,次医听声,下医脉候。是知人有盛衰,其色先见于面部,所以善为医者,必须明于五色,乃可决生死,定狐疑。”
孙思邈又论:“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宽裕汪汪,不皎不昧。省病诊疾,至意深心。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无得参差。虽曰病宜速救,要须临事不惑。唯当审谛覃思,不得于性命之上,率尔自逞俊快,邀射名誉,甚不仁矣。”
孙思邈百余年行医生涯中,审慎态度贯彻终生。他痛斥那些粗枝大叶、草菅人命的庸医:“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于至粗至浅之思,其不殆哉!若盈而溢之,虚而损之,通而彻之,塞而壅之,寒而冷之,热而温之,是重加其疾而望其生,吾见其死矣。”
孙思邈强调,病有内同而外异,亦有内异而外同,故面对每一患者,“必先诊候以审之”。“故医方卜筮,艺能之难精者也。既非神授,何以得其幽微?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前辈的严谨作风,对孙思邈影响终生。他每有临床,“望、闻、问、切”,四法齐上,不苟丝毫,务必使误诊减少到最低。
孙思邈行医之初,以其诚恳忠厚,加之奋发用功,赢得诸多医学前辈的信任,皆预见他乃可造之才,而非不可雕凿的朽木,愿意为之授业解惑。曾慷慨给予指导者,肯定不止一人,可惜皆不曾留名。孙思邈对每一长于己者,都能引以为师。由于他深怀虔诚之心,博取众家之长,因而终成大业。此正合那句哲言:“泰山不辞土壤,故能成其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