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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土不恋 主动融入大千世界

前引《旧唐书·孙思邈传》载:“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赴)。”由此说明,当杨坚以相国身份辅佐周天元帝之时,孙思邈已学有所成,跻身名士之列,时年三十九岁。由此上溯,他从立志学医到成为名士,受杨坚赏识这约莫二十年间,为重要成长期。

《孟子·告子篇下》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此为至理名言。孙思邈在至关重要的成长期间,珍惜光阴,磨砺心志,于道德、医学及体质诸方面稳步提升,每一步都走得相当扎实。

孙思邈从医初期,家里发生重大变故,慈母不幸逝世。这对孙思邈无疑是最重大的打击,他好长时间情绪都恢复不过来。母亲雷氏对他影响终身,在树立崇高医德方面尤其重要。孙母到底何年去世,史书亦无记载。孙思邈第二次出门远行,是在双亲辞世之后。

也是在这段时间,他妻子亦因病而逝。关于他第一个妻子早逝之事,以下史料有所透露。《旧唐书·孙思邈传》称,孙思邈有子名“行”,于“天授中为凤阁侍郎”。据查,“天授”为武则天年号,起于公元六九〇年,止于公元六九二年,其时,孙思邈已辞世八至十年。若其子为孙思邈第一个妻子所育,即孙行少说也在一百二十岁以上。任命百岁以上老人为凤阁侍郎,史书必有详载,细查却无。故可推定,孙行决非孙思邈发妻所生。由此亦知,寿高一百四十一岁的孙思邈,一生中至少有过两次婚姻。

且说孙思邈料理了慈母和发妻后事,心无所念,乃决定远离故土,重拜高师。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终南山楼观台碰碰运气。

位于终南山北麓的楼观台,相传为周代函谷关令尹喜故宅。那故宅旧为草庐,仰看太白,俯眺渭水,风光甚是旖旎。后尹喜将草庐改为木楼,并设一露台,便于观星象、望云气。“楼观”二字即由此得名。

孙思邈之所以首选楼观台,因幼时接受过道士治疗,乃知道士大都懂得些医药知识。楼观台作为道观,因有老子莅临、写作《道德经》、西行隐去等传说为依托,自魏晋以来便很出名,没准儿能在那儿找到好心授业人。他对求药肆掌柜的带徒已丧失信心,想道友们大都为德行之人,不会如药肆掌柜的那等心胸狭窄。若能在楼观台住上两年,没准真能“偷”得一些知识。虽说从孙家塬到楼观台三百余里,但为了求师,路远点儿算啥。

孙思邈这一认识有其根据。在中国,道教作为中华民族本土宗教,与医学联系极密。故道学大家葛洪曾言:“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

关于巫术与医药关系,各民族亦然。请看下面一段论述:

以巫术治病是世界各民族在上古时代的普遍现象。埃及医学将疾病与神合在一起,以妖术魔法之类驱逐疾病,因此僧侣就是医师,两者合而为一。巴比伦医学与埃及相似,相信天神对人类生活有重大影响;星体运行与人事吉凶有密切关系;迷信肝脏是灵魂的归宿处,自公元前两千年以来,一向根据作牺牲用的动物肝脏之大小、形状、位置、血液,以占卜人事吉凶;因此将肝脏当作身体之重要器官的思想,长久支配当时的人心,就连格林还是不免。实际上并非古人或未开化民族之间有此种迷信心理,即今文明国家亦未能彻底破除,许多人常因疾病而萌信仰宗教的动机,或病时改信另一种宗教,而宗教家则利用此种心理,以为传教工具。

终南山为秦岭山脉东段,于关中平原拔地而起,楼观台即位于终南山北麓。它四季葱茏,蓊蓊郁郁,金色阳光从不同角度照射,变幻出种种神秘色彩。孙思邈自幼闻终南山之名,曾想,若能投入终南山怀抱,该是多大乐趣。

孙思邈因不识路,多费了不少时间,直走得脚板起泡。总算望见终南山了,乍一见到,他顿时被终南山的奇伟峻秀所迷。孙思邈远眺近望,忘了迈步,在山脚下徜徉良久,这才上山。望着那用一根根圆木搭成的山门,他不禁涌现出一股亲切之感,仿佛此乃归宿之地。他定一定神,才迈进山门。

这道观却很清冷,他在门口观望半天,也没见着一人。时在正午,大师们都在小歇。孙思邈不敢惊扰,乃择一古柏,靠树干坐下。因走路太久,身子困顿,即刻打起了呼噜。过了不久,也不知是真是梦,却见一位银须拂胸的尊者,乐呵呵地来到孙思邈面前,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头上,表示欢迎。

孙思邈猛地坐起,赶紧致歉,说明来意。且将自己习医经过简略说及,包括误治狂犬病患者挨打之事。那尊者听完,只是大笑。

孙思邈以为自己表达不清,乃将所说重复一遍。尊者收敛笑容,这才言明不教孙思邈学医的道理:一是自己医术水平不够,二是不能贻误年轻人功名大事。“若不学医,或许你将来能做个朝廷侍郎,或知府知州呢。”尊者和蔼地笑道。

孙思邈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想做一个医生。”

“那也得找对门路啊。”尊者仍旧微笑。

“没错,您就是我的师父。”孙思邈说时,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双膝一并,匍匐便拜。

尊者见这年轻人如此执着,忙扶他起来,认真地讲解学医之难。据尊者之见,中华医学博大精深,若学得个只鳞片爪,只想现抄现卖,则不仅治不好病人已有之疾,还可能导致更多痛苦。倘以为随便开一个方子,熬几升汤药,便能把病人治好,则天下皆是医家了。

孙思邈见尊者面目慈祥,知绝对是有学问之人,不由再拜,表示若不收留,就不起身。直至尊者称自己为云游之士,且喜隐居时,孙思邈态度这才变了。

“大师岂非只顾自己得道成仙,不顾别人寿长寿短?”孙思邈愣愣地问。

尊者只诡秘地一笑。

“那……那我还是走吧。”孙思邈听罢,毅然起身,向尊者深鞠一躬,转过身去。

孙思邈失望地往山下走了约莫两里,忽听得身后有人呼唤。原是那尊者有意考察,一直悄悄跟在后头。见孙思邈态度果然坚决,才主动招呼。孙思邈顿悟尊者之意,不由高呼一声“师父”,再次匍匐在地,恭行三拜大礼。

他就这样留在了楼观台。

孙思邈的道学家身份,无人持怀疑态度,但关于他修隐之地,则有多种说法。有说他隐于太白山者,有说他隐于五台山者,有说他隐于河南嵩山者,还有说他隐于四川青城山者。或许这些地方都有过孙思邈的足迹,但始于何地则不甚明确。为求证孙思邈接受道家学说起始地,作者于公元二〇一二年冬日去楼观台(现位于陕西省西安市周至县境内)查考,听守护老子墓的郑道长介绍:孙思邈修道,首站即此。孙思邈与楼观台渊源深长。

孙思邈在楼观台首次过夜,很不平静。那夜,终南山骤然降温,遍山树梢和茅草房顶皆蒙上雪花。肆意呼啸的朔风,将碗口粗细的树枝纷纷折断。孙思邈和衣睡于硬炕,没有被褥,开头还能挺住,过一会儿便冷得直打哆嗦。无奈,只好坐起。但看同居一室的尊者,所睡竟是一张石床,同样没有被褥。尽管户外寒风怒号,尊者却鼾声如雷。孙思邈甚是惊奇,一边怔怔呆看,一边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响亮的碰撞声,居然将尊者惊醒。

尊者捋着长须呵呵一笑:“你这是咋啦?”

孙思邈忙伏地拜道:“晚生服了,服了。”

“你服什么啦?”

“我服这道家学问,比秦岭还深,还深。”

“那你究竟想干啥呢?”

“我还是想要学医,我知这道观师友们皆是圣手。”

“可这儿并非专门学医之所。”

“没事,能学多少是多少。”

尊者对孙思邈凝视良久,最后将骨节突出的手掌按在他头顶,缓缓地道:“你就在这儿住下吧。”

孙思邈后来才知,尊者即为楼观台道长,不由倍感庆幸。尽管这样,却不觉得自己身份特殊。他戴一顶青色布帽,穿一件青色道袍,腰间扎一条布带,显得特别精神。他以杂役身份在道观内四处奔忙,其动作之敏捷,连猿猴也逊色。大凡需出力气的场合,总能见到他的身影,脏活、重活、累活,他总争着去做。他扫地、种菜、抹房顶、掏粪坑,有时还帮着下厨。

孙思邈起初出于好奇,对道观里各种法事活动都感兴趣,无论是谁住持,他都尽力张罗。道友们有何请求,他总是有求必应。这使他对各种知识都有机会接触,为日后深入钻研打下了基础。日子久了,他这个热心机灵的小伙伴,便赢得大伙儿的喜欢,都愿意成全他从医美梦。

孙思邈住了一段时间,便将主要精力转向医学。

楼观台作为老子归隐之地,确有它的神奇之处。道友们承继祖辈传统,皆通一两门治病的绝活。他们或在道观里坐等病人上门,或穿了道袍下山云游,一路给穷苦人诊治。看他们那游哉悠哉的模样,确实令人羡慕。

“跟我们云游去吧,好玩儿着呢。”道友们怂恿说。

“可我这儿有活要干。”

“你不在,就不用管了。”

“可我愿意在这儿当差。”

孙思邈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虽然赞赏,却不欲苟同。他觉得自己所学太少,还想在这儿多待上一段,盼学得更多知识,再下山救治大众。

孙思邈在楼观台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每天都有收获。对每一强于己者,皆怀谦恭之心,偶尔从师兄那儿听得一个方子,赶紧用笔记下。他还充分利用道观的藏书,按道长要求一本本死啃。楼观台藏书室规模虽然有限,但每册藏书皆为经典,包括一些医药书籍。因藏书珍贵,故只对少数道友开放。孙思邈干活儿麻利,不怕吃苦,深得道长信赖,乃允许他借阅藏书。这在孙思邈真是天大的幸事,以前在乡下老家和药肆掌柜那儿,做梦都不敢想。

孙思邈在楼观台究竟住了多久,具体无法考证。在这一重要阶段,孙思邈通过自学,各方面都有长进。但待的日子久了,他乃觉得长住山林不是个办法,唯有深入乡间里坊,才能与患者广泛接触,实现为广大患者排忧解难的宏愿。他于是将行囊整理好,毅然决定下山。

“你不想修道了?”道长放下正在阅读的经卷,诧异地问。

“禀告道长,修。怎不修呢?一辈子都修。”孙思邈说时,赶忙跪地。

“这儿条件不算太差嘛。有道场,有住处,还有你最喜欢的各种书籍。”

“禀告道长,弟子非为楼观台条件不好,而是想多与乡民贴近。”

“你想的还是为众人治病?”

“禀告道长,晚生正是此意。”

道长犀利的目光在孙思邈脸上停留良久,直盯得他头顶发热,额角冒汗。片刻之后,道长弯腰扶孙思邈起来,递过手中经卷,庄重地道:“好,有志气。修道之法,本有多途。大道即为大医,习医必能得道。此为我常读之书,特送与你。你还要些什么?”

“禀告道长,有您这书,还有这番嘱咐,够弟子受用一辈子了。”孙思邈说时,不禁热泪盈眶。

他就这样拜别道长,告辞下山,继续探寻求学之路。

孙思邈在楼观台所遇的尊者,对他影响极大。他年幼时虽熟读老、庄,却不求甚解。经这番修研,对道教文化认识更深,以至相伴终生。他在两部《千金方》中,不仅处处融会道家理念,且有许多方子直接取自彭祖、葛洪等道学大师。在孙思邈看来,道教文化成分杂糅,而中华医学为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关于孙思邈与道家高人交往的具体史实,古籍亦乏记载。但透过孙思邈所录的某些药方,即可窥其行迹。在《千金要方》中,有一“西岳真人灵飞散方”,其云:

云母粉一斤 茯苓八两 钟乳粉 柏子仁 人参 续断 桂心各七两 菊花十五两 干地黄十二两制作法与服法:“上九味为末,生天门冬十九斤,取汁溲药,纳铜器中,蒸一石二斗黍米下,米熟曝干为末。先食饮服方寸匕,日一。”

孙思邈又述其疗效:倘服食该药三日,便可“力倍”,服食“五日,血脉充盛,七日身轻,十日面色悦泽,十五日行及奔马,三十日夜视有光,七十日白发尽落,故齿皆去。更取二十一匕,白蜜和捣二百杵,丸如梧子大,作八十一枚,曝干,丸皆映澈如水精珠。欲令发齿时生者吞七枚,日三即出。发未白、齿不落者,且服散五日乃白,如前法服。已白者饵药至七年乃落。入山日吞七丸,绝谷不饥。”

此系一典型道家医方,与炼石丸、仙药方有相似之处,论药效亦有夸张之嫌。然据孙思邈自述,此为其亲自经手之方。“余得此方以来,将逾三纪,顷者但美而悦之,疑而未敢措手。积年询访,屡有好名人曾饵得力,遂服之一如方说。”

留下此方的西岳真人,是否就是收留孙思邈、后移居西岳华山的原楼观台道长?此答案虽然难求,却见孙思邈对道学钻研之深。由于孙思邈与楼观台的渊源关系,后人特于楼观台修建了药王宫。其孙思邈坐像,亦依传说取“坐虎针龙”之势。

关于孙思邈研究道教文化的学术成果,留待后述。 AYpG7tk9CDb6kjvY/XERpLOjMeoCxFtIAMprDFvC7QScg5IOxXuNjBszeocuk0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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