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没黄牛鱼满河,
搭上窝铺支起锅,
狼豺藏在山林里,
狍鹿黄羊转山坡,
白天开荒熬日头,
夜夜惧听虎豹歌。
《开围歌》
九辆马拉的爬犁
从赵家趟子村中驶出,驾驭者甩响的鞭子炸开了树上的霜花,震落近处黑樟松树上雪凇纷纷飘落。
二十一人坐在爬犁上,清一色不吊面、毛朝里、皮板朝外帽子,看帽子像一座动物园,狐狸皮、狍子皮、鹿皮、貂皮、野猫、山羊……最扎眼是一顶虎皮帽子;着皮袄皮裤,一律皮板朝里毛朝外关东山,又一怪,翻穿皮袄毛朝外采用各种动物皮张,以狗皮、鹿皮、羊皮居多。脚凳外,从前的女真、肃慎、锡伯、鄂伦春、赫哲等民族,还常常使用狗、鹿、四不像等动物来拉。
靰鞡谜语:老头老头你别笑, 破个闷儿你不知道;什么解下它不走,绳子一绑它就跑?鞋,还有一样特色的东西,皮袖筒子,也叫抄袖子,长约一尺,双手放在里边暖和不冻手。三江猎人典型的猎装。
这是一支狩猎队伍,民间称为围帮,或猎帮,在东北行帮中属于渔猎行。
三江的历史从渔猎开始,清太祖努尔哈赤辟围场时囊括白狼山,是全国五大围场
之一。皇帝、官员行围为消遣取乐,骑射演练,百姓围猎为其生计。因此三江渔猎行当由来已久,许多地名与行猎有关。白狼山根儿下的县城亮子里,驶出爬犁的赵家趟子村都是因狩猎得名。亮子里,即鱼亮子捕鱼点,一般设在水面易于控制的地方。鱼亮子捕鱼靠鱼栅,沿用的是古老的办法。通常从从入江的河口算起,依次叫头道亮子、二道亮子、三道亮子……三江县城近邻清河,在一道著名的鱼亮子内侧,俗称亮子里。
赵家趟子村,顾名思义,趟子
,狩猎的一种形式,既不用枪捕猎,靠下套子,民间称趟子手。赵姓的趟子手,以他的姓命名的村子。白狼山中这样的猎户村很多。
“赵炮,头场雪不小啊!”炮手孙大杆说。
炮头赵永和朝上推下压挡视线的虎皮帽子,目光从雪野收束回来,说:
“今年好山景啊!”
山景,打猎离不开好山景。好山景什么样?最简单地说就是大雪封住山,覆盖住杂草,动物藏不住身,容易发现它。
“唔,今年山景好。”赵永和说。
“准能打住大牲口(野兽)。”孙大杆说。
“山神爷给我们福气,给我们多少我们才得多少。”赵永和说,所有猎帮主都这样说,他们信奉打住大牲口都是山神爷赏赐的。
“赵炮,跟着你,咱们才回回不空围,打着大牲口。”端锅的
吴二片插嘴道。
“是啊!”大家附和着。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赵永和望着一双双信任的目光,心生感激同时,觉得肩膀很沉,此次跟自己上山围猎的二十一人,要带他们上山,打住大牲口,人囫囵个儿地安全带下山,他说,“我们满载猎物下山,过年。”
猎帮炮头一句话引出大家口水,纷纷议论道:
“我想野味啦。”
“好久没吃到野猪肉喽!”
“真馋狍子肉馅儿蒸饺子……”
三江人特重视过年,讲究年嚼咕。赵家趟子村座落山中一块地势平坦空地上,村口修筑了马蹄形水塘,进入不远左侧高地处,修有一类似碉堡的建筑,高约八米,上下两层,(关于此建筑的来历和内部结构,后面的故事还要讲到),房屋建筑风格多以改良木刻楞为主,也有土坯房。木刻楞原是俄罗斯族典型的民居,具有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等优点。三江老山里协助炮头行猎,肩负保护炮头生命安全职责。炮手专司打野兽。赶仗人负责围赶野兽。端锅人专门做饭、打火堆。
的木刻楞,仍然保留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有棱有角,非常规范和整齐的建筑方法,稍加改良的地方,如俄罗斯乡民在修建木刻楞时都总爱在房屋前面修一间像走廊一样的房屋。当地人称这个小房屋叫门斗,起着防风的作用。赵家趟子村的木刻楞门朝南开的都省略去了门斗,只要北向木刻楞才修有门斗。全村四十多户,房屋不是户户木刻楞,还有利用山洞搭建的窑洞似的房子,还有几户地窨子。村中心位置偏西的林子间,有一个石头墙垒成的大院,该村首富赵家大院。
现在赵家大院的主人赵永和,他作为缔造者的后代,义不容辞发扬传统,担负起全村人二百多口人的过年嚼咕,不是下山到三江城亮子里去购买,许多人家没钱买。靠山吃山的观念,老树一样根深蒂固在山民心中。
三江老少都盼过年,习俗歌谣深入人心:“二十三,送灶王;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一进腊月门,便闻到年味,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今年的雪来得晚,往年进冬月门便落雪。下雪的意义是为赵家趟子村打开大牲口圈大门,大雪不封山,老天爷给人们养在白狼山中的獐狍野鹿,猎场大门不开,抓不到它们。
纸一样薄的清雪在冬月里下了两次,将将盖住地皮,停留一天生气似的离开山林。全村人苦盼下雪,下场大雪,只差没求雪。三江地区有求雨习俗在大门垂柳插枝、还有的捕捉蛇、鱼、蛙等戏水动物作祈雨生物。
在全国汉族林林总总的祈雨风俗中方法比较简单。
求雪的肯定没有。土生土长的三江人谁人看到过祈雪?农户怕天降大雪,饲养的牲畜怕雪天缺草乏料,不然,即使枯草季节,赶牲畜到野外牧放,一天下来也填个半饱,大雪封地,压住草和树叶,漫长的冬季圈在圈里口口不咬空,需要多少饲草喂它们啊!同在三江一方天下的赵家趟子村的人不这么想,他们都是猎户,靠大牲口糊口,肉食的来源、皮张兑换生活用品,冬季是围猎的黄金季节。
赵家趟子村聚集着几十猎户,炮手们慕赵永和大名而来,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他的猎帮。打猎组织结构松散,平时歇炮各回各的家,各做各的事,拉起围帮大家聚来,组成一个猎帮开赴猎场围猎。赵家趟子村的猎帮总指挥赵永和,做炮头是世袭,他爷爷的爷爷早年在盛京围场设的一个卡伦(军事哨所)做传达兵,驻扎白狼山。后来皇封的白狼山解禁,围场撤销,他滞留在山里打猎,一杆老枪(民间称炮)一代一代传下去,赵永和是第七代。到了第六代即赵永和父亲时,他老人家用枪不当炸了膛,半张脸和耳朵炸飞,扔掉老枪,徒手围猎,成为远近有名的趟子手,人送外号赵老白,徒手套山牲口的意思,然后有了赵家趟子村。到了赵永和这一辈,他重又背起猎枪,做炮头,响当当的炮头,打猎名声三江。
“没有赵炮头不成!”赵家趟子村说。
一村的猎户依赖赵永和,指望猎帮炮头出菜出贺(物)。一家之主指望,连穿活裆裤的孩子都指望赵永和,他带村人外出打围才有肉吃!每一次出猎都是小村的节日。
“快了,下雪就好了。”猎户盼天下雪。
冬季的天空如洗,难得出现一块云彩。村人眼望如洗的天空,对食物的欲望不如洗,相反填得满满。
“赵炮头带咱们打猎,每回都是肥围。”村人自豪道。
并非所有围帮进山都能肥围而归,不顺和倒霉,结局瘦围,空围,整个一场狩猎可能都不开眼(打不到猎物)。
老天经不住人们期盼,在一天夜里,胡乱地在白狼山的上空涂鸦,云雾便有了,继而是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整夜。次日,很多人房门被雪埋死,没有外人帮助,很难出屋。
雪后救援是赵家趟子村的传统,更是赵家的规矩。那个大雪早晨赵永和呼呼沉睡,他没有睡早觉的习惯,院子门口有人来访他丝毫未察觉。
孙大杆出现在赵永和门前,一院子人正在扫积雪。管家花大姐放下手中的铲雪木锨打谷、扬场用的农具说:“孙大哥,这么早啊!”
“哦,找你哥。”孙大杆打扮狗皮帽子,抿裆裤,靰鞡脚,白茬皮袄,他的眼睛在赵家管家身上鱼似的游,女式的毛皮衣服和男的有区别,他显然不是看衣服,再暗瞧看不见的东西毛皮物包裹的内容,说,“赵炮起来吧?”
赵家管家是个女人,开了大户人家雇佣管家一色男人的先河,三江地区找不出第二家管家是女人的。传统的偏见比白狼山的大理石坚硬,俗语称:
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还有头发长见识短等等。女人要抱怨就抱怨孔圣人,他一板子打在女人的屁股上,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赵永和当家后,雇佣的确实是个女人,也不是别人是表妹,姨表妹,大姨的女儿。
她姓花称她大姐,即是尊重又是跟一种昆虫有关,兼或与句俗话“好事全归花大姐,坏事都是毛丫头”刮连,总之,称呼叫开了,称花大姐仅限外人,赵家的下人称她花管家,东家赵永和始终称她朵妹,她的乳名叫朵朵。一个人叫什么名字不外乎是个符号,便于区分而已,实质的内容是三江著名的大猎帮主赵永和,为什么雇佣一个女人来做管家?外界猜测种种,最终没有准确说法。
“花大姐,问你呢!”孙大杆等着回答。
“什么?”花大姐有精神溜号的时候,忘记了来访者问她什么。
“你哥起来吗?我要见他。”孙大杆说。
花大姐醒然,说:“还没呢。”
孙大杆仰头望眼高高升起的太阳,说:“什么时候了还没起炕?”
“昨晚睡得晚……”花大姐重要为东家打圆场,窘迫、尴尬、需要的时候她都要这么做,维护东家是管家的职责,“孙大哥你有事儿?”
“这不是下大雪了吗,我寻思找他。”孙大杆往下的话不用说了,唱二人转“露八分,留二分”,即不把话说完,剩下的由人去意会。这种方法民间用于方方面面。
“噢,找他打猎。”花大姐说。
“是,一场好雪,谁心不痒啊!”孙大杆三句话不离本行,“雪封山牲口的踪好码(踪),能起仗……”
花大姐目光朝高处的一个木刻楞飘去,赵永和住在那里面。
年近四十岁的赵永和赶热被窝儿(晨性事),实质跟自己老婆不算赶热被窝儿,赵永和今晨的确和夫人赵冯氏做了那事。
那时,赵永和从被窝坐起,望着窗户纸上厚厚的霜花。
“躺下。”赵冯氏伸胳膊朝自己被窝拽他,表达一种愿望。
赵永和立刻理解,说:“昨晚不是……”
“嗯,嗯。”赵冯氏撒娇道。
“馋猫!”
“快点儿!”她及不可待地催促道。
赵永和感觉特别,以前同一个女人有过这种感觉……他在这个早晨把夫妻正常做的那事地当成赶热被窝儿,那个女人比身下的女人要瘦,记忆深刻她有些硌,像被木头硌了一下。幻想和真实劳作模糊,赵永和结果很疲惫,结束时身体软绵绵,眼皮沉沉,昏睡过去。
赵冯氏心疼了,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叨咕,说:“汗哗哗……水洗似的,看你累成这样!”
赵永和完全被极度疲惫,而不是被困倦击倒,决堤一样宣泄,躯体空成纸壳,微风轻而易举都飘起他来,酣睡才能逐渐恢复体力精力,因此大雪的早晨他酣睡不醒。
“我等他一会儿。”孙大杆说。
“到屋吧,抽袋烟。”管家花大姐让客道。
孙大杆并非怕冷才想进屋,猎帮主赵永和家的黄烟秋天搭足露水,不要火烟叶燃烧中爱灭火味儿正,抽口过瘾。除此原因著名炮头的堂屋值得一看。他说:“抽袋烟。”
“请吧,孙大哥。”
“哎。”
花大姐在前引路,朝一个木刻楞走去。
赵家大院内的房舍东一栋西一所,参差错落零零散散在一处,没有两个木刻楞相连,原因房屋依山势建筑,平坦的地方够多大的房基地就盖多大间量的屋子。
做会客厅的木刻楞离大院门比较近,方便接人待客。两小间木刻楞,朝向东南,孙大杆被花格窗户纸间唯一的巴掌大小玻璃晃得眼花,反射过来的太阳光强烈,他用手遮着走过去。
“请!”门前,花大姐客气道。
孙大杆跺跺毡疙瘩上的积雪,走进热气扑脸的木刻楞,皮袄穿不住了便脱下来,坐在马杌子上,接过女管家递过来的烟袋,点点头表示感谢。
“孙大哥,你先抽着烟,我去安排清雪。”
“忙你的去吧。”
花大姐走出去。
木刻楞里剩下孙大杆自己。
赵永和会客的地方也是他素日呆的地方,室内摆设符合猎人身份,狩猎的战利品成为装饰物,五杈的梅花鹿角脱皮后的三杈或四杈清枝称为清三杈或清四杈。一般认为它可以最多生长到45个,但也有花不到五的说法挂在墙上。鹿角还不能表明炮手
是个好炮手,进猎人家朝墙上望,看挂的皮张。猎帮风俗谁打住野兽皮张归谁,也是一种奖赏,皮张如士兵胸前的勋章。
通过看墙上挂什么皮张和数量多少便知炮头水平高低,例如挂虎皮熊皮貂皮火狐狸皮自然是硬炮手,挂山猫皮兔子皮是软炮手,挂野鸡翎的肯定是孬炮手半拉枪。
孙大杆羡慕的目光在皮张间游动,进入视线虎皮、熊皮、豹皮……大牲口们陡然活过来,警惕地望着他,孙大杆手指做成枪状瞄准老虎,还未等射击赵永和走进来。
“孙老弟!”
“赵炮!”
“坐,抽着了吗?”赵永和在覆盖白狼皮的椅子上坐下来,见面让烟是三江待客风俗。
“抽着呢!”孙大杆举举手中的烟袋,夸主人的烟叶是一种回敬的礼节,他说,“烟挺好。”
“后期缺雨水旱了,烟叶子没长成泡啦点儿(成色差些)。”赵永和说着掏出自己的烟袋捻上一锅,“下雪一早呛上来我一想没别人,肯定是你。”
“半夜听到下雪声我没觉了,眼睁到天亮。”孙大杆说。
赵永和深有感触道:“吃我们这碗饭的,心情都一样。”
“赵炮,什么时候拉围帮进山?”
赵永和没等下雪便有了打算,狩猎的好季节从落大雪开始,今年大雪姗姗来迟,这场雪。”
进入了腊月门,猎户们寻思过年,需要进山打猎。他说:“我就等“赵炮,大家等你发话呢。”孙大杆说,“你发话,我立刻亮(立时)去拉人入围帮。”
“孙老弟,今年你还做二炮头。”
二炮头就是贴炮,大围帮里必须有贴炮。五年前前任贴炮离开后,炮手孙大杆被选中做贴炮。猎帮中的贴炮如何重要,熟知狩猎的人自然明白。
孙大杆春天捕狼清明时节掏狼窝;五月里要撵狼崽;八月围追堵截;
十月打狼树杈子扎伤脚。他说:“我的脚不如以前灵活,赵炮,有合适的人选你新选个贴炮吧。”
“不成,非你莫属。”赵永和坚定的口气道。
就因为孙大杆知道贴炮责任重大,在最危险时刻冲不上去,炮头易受到野兽伤害,这是他最担心的,说:“赵炮,我只怕力不从心……”
“村子里每个炮手在我心里,你也清楚每个人,还有谁比你合适?没有。”赵永和说,选贴炮的标准要求具备胆大心细,办事能力强和枪法准,还有一条得炮头绝对信任的人,十分诚恳地说,“孙老弟,贴炮你当吧,算是帮帮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孙大杆不好再推辞,立即表态道:“我当。”
“你去拉人吧?”
“什么时候走?”
“人齐了就走。”赵永和说。
孙大杆嚎唠一嗓子(大声喊叫),猎户奔出家门,号召力不在炮手身上,他代表赵炮头找人,大家积极响应。一个季节开始,谁家不乐呀!赵家趟子村不都是猎户,还住着赶山的其他山民,家里无人出猎,可以出枪出马,狩猎回来同样分到份子,即使没枪没马可出,过年照样吃上大牲口肉,猎获物全村人都有一份。
两天准备完毕,此次围猎人数二十一人。猎帮人数只能是单数,三人五人七人九人……出猎的日子择吉而定。一般请人选日子,也有自己择日的。
无论谁来择出发上路的日子遵循按谚语要想有,三六九;有有有,九九九;发发发,八八八吉日子来选。
“明天初八,我们出发。”炮头赵永和自选日子,定下日子,猎手各自回去分头准备。打猎肯定要考虑如何往回运猎物,开眼、炮顺猎获物多光靠背扛不行,爬犁是最好的运输工具。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爬犁,全村集合七辆,赵永和自家出两辆。
行驶雪原上的头辆爬犁便是赵永和出的,他坐在头一辆爬犁有领路的意思。围帮打猎山规不指路,你不要问:“赵炮,我们去哪儿?”炮头不会回答。至于此次围猎去哪座山,猎袍子还是狼,谁也不知道,跟着炮头走就是。山规必须严格遵守,炮头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山规。
行驶在围帮最前面的爬犁自然是引路的,流贼草寇马头是瞻,围帮头辆炮头的爬犁领路跟着走就是。坐在头辆爬犁上的人是炮头挑选的,不是随便坐的。
“二片,”赵永和叫端锅的吴二片,说,“唱一段,给大家解解闷儿。”
吴二片不仅做饭手艺好,嗓子也不错,他最拿手的做面片儿。注意他的手,一双手小儿麻痹后遗症,左手干什么右手随着做,两手几乎动作几乎一模一样。生理缺欠被他开发利用到了极致,并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和一块面,烧开一锅水,朝沸腾的水中揪面片,左右手揪得相同,速度却快了一倍,因而得绰号二片。姓吴,吴二片。他喜欢唱清唱二人转,平时一个人一边做饭一边唱,锅碗瓢盆成了伴奏的乐器。
“听哪段儿?”端锅的问。
“梁赛金擀面,”一个炮手说,有戏谑意思,“一碗九头十八尾刀切龙须素面,一碗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丹凤朝阳汤。”
“嗯,就唱梁赛金擀面。”吴二片习惯人们拿他的绰号开玩笑,不打不闹不热闹。民间地道的两个东北人见了面,一个说:“前边没有轱辘,后边没有轱辘。”另一个人接着说:“翻过来一看是爬犁。”纯粹的三江人,特别是熟人见面,要打俚戏,嘴笨嘴巧都要说上几句,脸小脸皮薄不经逗不经骂不行。二片儿唱与面有关的戏词再恰当不过,吴二片唱:
手拿乌盆往外走,
出了磨坊进厨房。
迈步我把厨房进,
搁在锅台犄角上。
缸里舀出老龙戏水,
倒在白袍它身上。
一和两和和白面,
三合四合合妥当……
后面爬犁上的人听见唱,催赶爬犁人道:“快,加几鞭子赶上他们,听二人转!”
“吴二片唱得不赖!”
戏词传过来将面合个大面案,
放在包老爷面板上。
赵匡胤盘龙大棍拿在手,
支开为奴两臂膀。
一擀两擀赛张饼,
折吧折吧赛文章。
王怀女大刀拿在手,
好像关公斩蔡阳。
汉高祖斩白蛇一刀两段,
两块面合在一块面上……
听入迷的赵永和不是用嘴嘀格隆冬地伴奏,身旁的孙大杆扯了下的露出皮袄的靛青色布衫下摆,说:“赵炮,你看后面,有人骑马过来。”
“噢!”赵永和扭头朝后面望去,见到几名警察骑马跟过来。
“警察奔咱们来的吧?”孙大杆担心道,伪满洲国成立后,虽然未明确说不让捕猎,有时出围他们也拦也管。
“不太像。”赵永和吃不准警察赶来目的。
一个猎帮三杆炮,
围到山牲口跑不掉。
打围谚语
“赵炮,我接着唱吗?”吴二片问。
“先别唱了,”赵永和说,嘱咐赶爬犁的猎人,速度放慢点儿,“看警察来干什么。”
“嗯。”赶爬犁的猎人答应道。
行进速度慢下来,爬犁距离缩短,头一辆爬犁上的人放屁第九辆爬犁上的人听得见,所有的目光朝后看,瞧着警察走近。
“八个人。”孙大杆说。
八名警察骑马赶上来,七个人背长枪,一个人佩短枪短刀,孙大杆辨认出领头的人,说:“唔,领头的人好像是王警尉。”
“嗯,是他。”赵永和说。
王警尉骑马在先来到头辆爬犁前,他先打招呼:“赵炮!”
“王警尉!”
“出围啊,头场雪野兽发懵好打。”王警尉说。
“是。”赵永和顺着说,跟警察说话要顺毛摩挲,万万戗毛不得,尤其尚未弄清警察突然到来的目的前,取悦他们没坏处,“大雪荒天的,王警尉带弟兄们进山,够辛苦的。”
“吃公家饭嘛,就要当差做事。”王警尉说。他的马靴擦得锃亮,太阳底下闪着亮光,肩章煜煜闪光,他扭头朝后面的爬犁望望,“你们带多少棵枪?”
“二十支。”赵永和如实回答。
伪满洲国还允许猎户使用猎枪,但是要到当地警察局(署)登记,领取枪证。赵家趟子村猎户常年跟赵永和打猎,全是赵炮头的猎帮成员,枪证都是他下山到三江警察局办理的。
“都有证吧?”王警尉问到这个问题。
“当然,我们可不想找麻烦。”赵永和很仗义地说,自觉得没毛病说话底气十足。
“那就对了。”王警尉相信没提出验枪证,他跟赵永和熟悉,吃过炮头送给他的狍子大腿,还有一块獾子皮。三江民间有一个治疗痔疮的秘方,用獾子皮暖屁股缝在裤子里边挨着屁股,温暖、活血病情慢慢好转,王警尉的痔疮很重,内痔外痔混合痣全有,他的上司警察局长陶奎元粗话说他:“你的屁眼还有好地方?”后来他淘登到獾子皮治疗痔疮,便向赵永和讨要一张,此时还在棉裤里缝着,他主动提起这件事,说,“赵炮,獾子皮治痔疮好使。”
“唔,好使?”赵永和差不多忘记了獾子皮的事情,朝他讨要皮张的人多得是,珍贵的水獭、紫貂、火狐狸皮当礼物送过人情,一张獾子皮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明显见轻。”王警尉从痔疮转到打猎上,问,“你们去哪儿打围?”
赵永和发难,猎帮规矩是不能说出去哪里打猎,一般人问可以不告诉,警察问话不回答恐怕不行,他们可不管什么老山规。怎么办?他支吾道:
“前边儿。”
“前边儿哪儿?”王警尉刨根问底儿,要清楚是哪座山,他有目的问,非问清楚不可。
“紫貂崖。”实逼无奈赵永和顺嘴胡编一个地方糊弄警察。
“打什么?”王警尉将信将疑,紫貂崖紫貂多,赵炮头带人不是去猎貂吧?问,“撵大皮?貂肉好吃?”
捕貂称撵大皮,有首歌谣唱出猎貂这一惊险行当:出了山海关,两眼泪涟涟,今日离了家,何日能得还?一张貂皮十吊半,要拿命来换。
“嗯,那儿有大牲口。”赵永和解释道,意思是不只捕貂,还围猎大型野兽。
“几天回来?”王警尉问。
“说不准,七天八天,十天半个月,看情况。”赵永和说。
警察相信猎帮主话的真实性,打猎谁说得准时间,炮顺不顺无法预料,因此收围时间不好确定。王警尉猛然勒住坐骑,面前出现岔路,他说:“赵炮,近日山里不太平,你们别走太远喽。”
“哎,是,王警尉。”赵永和豁然亮堂,遮盖头顶的乌云飘走,警尉的话听出来他们要离开。
“我们走了!”王警尉道,果然要同猎帮告别,分手。
“王警尉,哪天闲啦带弟兄们到村里吃大牲口肉哇。”赵永和邀请道。
“嗯,有机会去。”王警尉说,用马刺轻刺坐骑,马箭似地射出去,七匹马紧跟上去。
“一定来呀!”赵永和朝着警察背影喊。
猎帮同警察分道扬镳,沿着一道深沟走。
“赵炮,警察不像冲着咱们来的。”孙大杆说。
“嗯,他们问的话不像。”赵永和觉得警察半路邂逅,并不是专门奔猎帮而来,“警察没问我什么。”
“可是,冰天雪地的警察进山干什么呢?”
赵永和一时猜测不出警察在大雪封山日子进山究竟有何公干?去的方向大山里。他说:“还是有事,他们带着家伙(武器)。”
白狼山中冬季里滞留的人很少,所有赶山、淘金、放排、挖参……活动都停止,藏身山林的胡子也撂管(暂时解散)回家或进城猫冬,警察去干什么与人有关的活动呢?
“不管他们,我们打我们的围去。”赵永和不愿在警察身上动脑筋,指挥猎帮赶路。
爬犁行进中再次响起吴二片的唱戏声音,好像还有一个人时不时地帮唱,唱的不是梁赛金擀面。又是一出:
头杯不吃敬天地,
二杯不吃敬灞桥,
三杯不把别的敬,
敬的是青龙偃月刀,
刀见酒,酒见刀,
火光冒,三寸高……
猎帮队伍在皑皑白雪中行进,一座山近在眼前。猎人们猜出炮头带他们到哪里打猎?显然不是他对警察说的紫貂崖,而是鹿角山。
“我们到鹿角山扎营。”到达山间炮头赵永和才宣布狩猎地,他说,“下爬犁,我们走过去。”
山路崎岖重负的爬犁上不去,猎人只好下来步行。鹿角山的北坡积雪厚且阴冷,需要绕到南坡去,宿营地在南坡。
“我在前面走。”孙大杆主动道,此刻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在前面探路,不然随便走很危险,沟壑覆盖着积雪,看不出深浅,一旦陷落深沟中非死即伤。
“加小心,孙老弟。”赵永和叮咛道。
“哎!”孙大杆撅根树枝,试探着往前走,确定安全叫等在后面的人跟过去。
猎帮队伍虫子一样爬行,走过一段路,进入林子。林子太过密时拦住爬犁,实在过不去还要砍断碍事的树木,好在带着开山斧,所向无敌,能够清除一切障碍。
前面探路的孙大杆突然停下来,朝后喊:“赵炮,你过来!”
赵永和快步走过去。
“你看,赵炮。”孙大杆指着林子中竖起的木牌说。
一个花木牌子上画着猪头。猎帮的规矩,称为兽头牌,这是向路人发出的警示标志。
猎人下地箭、地枪、地棍、吊杆、地夹子、窖猎等等一切陷阱时,必须警告其他猎帮和路人,前面危险不能进入,需绕开而行。警示的方法除了挂兽头牌,还有警戒绳,民间称拦路绳、拦人绳、拦命绳。除了挂兽牌、拦绳外,三江地区通常做法还有挂草圈。
“他们猎猪。”孙大杆说。
兽头牌上画什么动物表明要捕猎什么动物,画狼捕狼,画熊猎熊,至于是地箭还是地枪什么陷阱并不表明,绕开不进入。
“谁的场地呢?”孙大杆问。
见到兽牌那一刻起,赵永和便猜到谁在此捕猎,那个抢先一步进入鹿角山猎猪的人是谁他猜出七老八,他不愿说出而已。猎帮的规矩不抢场子,既然有人早一步在此捕猎,自己必须带人离开。赵永和道:“走,我们到别场(处)去。”
孙大杆跟在炮头身后回到众人中间,队伍按原路返回。至于去哪里不用问,跟着炮头走就是。
坐在爬犁上的赵永和心里决定出要去的猎场。在来鹿角山前,制定捕猎计划时考虑一旦鹿角山有猎帮占了,狩猎黄金季节必须考虑到其他猎帮也可能到鹿角山猎野猪。果然有人抢先一步在此围猎,而且是下了陷阱之类,手法像他。赵永和猜到一个人:周庆喜。另一个猎帮的帮主。肯定是他在鹿角山围猎,还有一个证据,兽头牌不是画的是刀刻的,他熟悉周庆喜的手法,亲眼看他刻兽头图案,野猪獠牙太过夸张,牙尖直达野猪耳朵处。
去黑瞎子沟!赵永和带着爬犁队往大山里走,基本是路遇的那几个警察去的方向。
黑瞎子沟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这里经常出没大牲口,主要是黑熊,俗称黑瞎子。冬天熊多蹲仓霜降过后,经过一秋大吃大喝,长得十分肥胖的熊钻入树洞、地穴中冬眠,俗称蹲仓子 逮熊叫杀仓子。
杀仓子分为两种,杀天仓和杀地仓。熊在树洞里冬眠,叫蹲天仓子;
在向阳的坡刨出洞穴,封以树枝、枯草和泥土,藏身其中冬眠,叫蹲地仓子。还有第三种,有的熊出洞活动,并不走远在洞的附近游荡。
“噢,杀仓子!”吴二片高兴大声道,爬犁到了黑瞎子沟,谁都猜出来是猎熊。端锅的只管做饭并不上场围猎,但对捕猎兴趣盎然。他见到黑瞎子沟便知炮头带他们来猎熊,“我给你们做清烧熊肉 !”
赵永和白了端锅的一眼,吴二片吐下舌头立刻哑言。捕猎前不是什么话都可随便说。譬如,吴二片的话犯忌讳。能不能打到熊还两说着。打到打不到,不是炮头说了算,也不是猎手们说了算,山神老爷说了算,他给你什么你才能打到什么。否则可能就是空围或不顺。因此猎帮每到一地,安营扎寨后第一件事要做的修建老爷府。
黑瞎子沟留有挖参人放山时的地仓子,赵永和的猎帮住在这里边。现成的地仓子成为猎人屋。
“修老爷府。”赵永和发布第一道命令。
孙大杆带人去修建。老爷府建筑极其简单在地仓子附近,选一棵大树在其下部砍个凹槽,挂上一条红布,下面置供桌,摆上供品、香火。
往下等着祭拜山神老把头。
“赵炮,修好了。”孙大杆说。
猎帮安置好了,该做头一件大事,祭拜山神老爷。
炮头赵永和率全体人员祭拜。供桌上摆着事先准备好的供品千斤肉和馒头,点燃三支香,赵永和点酒三次祭天、祭地、祭山神,而后祷告道:
山神爷老把头啊,
这山是你的,
山里的山牲口是你的,
山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们来到大山里,
想打几只山牲口回去,
肉给家里人换换口味,
皮张给家里人做成皮衣裳。
赵永和磕头,众人随之。当天猎帮未出猎。
夜晚,营地寂静,虽然没有风,山野中还是有声音,鬼呲牙的天气,像是有石头被冻炸,声音很响很脆。地仓子里却是温暖,炮头门前打着火堆
,照耀着地仓子,火光的影子在地仓子前跳蹿。火堆对猎帮来说意义非凡。谚语云:火旺财旺。猎人认为火旺能开眼,能打到大牲口。尤其炮头宿处前的火堆更是收获的预兆。全帮的火堆要有两个人来打,即炮头和端锅的,别人不可乱伸手。打火堆的忌讳很多,比如柴禾不能乱放,必须摆顺当,柴禾放顺当,干啥都顺当,又如不能往火堆泼水、撒尿……火堆旺旺地燃烧,照亮整个营地,大家可安稳地睡上一觉,不用担心野兽夜晚来侵扰,篝火赶跑了它们。
赵永和躺在铺位上,身下的红根子(秋霜后割取)乌拉草松软而暖和。
一种草和山里人结下缘分,几乎是人们到了哪里它便出现哪里,人们称它为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日常生活离不开它,有人写诗赞美它
。
他带弟兄们到黑瞎子沟来,虽然原来的狩猎计划中有,但是总觉得远不如鹿角山,眼看要过年了,全村父老乡亲等着猎获到牲口当嚼管儿(好吃喝儿)过年用。野猪这个季节很肥啊!
白狼山间没有明确打猎的地盘,哪个猎帮都可以随便选择。赵永和选定鹿角山之前,曾观过山景,而且还码了踪,确定有猪群活动,才确定来鹿角山围猎。
有人抢先一步到鹿角山,这儿便是他们的场子,得让给先来者,后来者另寻场子。黑瞎子沟除了黑瞎子外,还有狍子,此场围猎完全可能打到狍子。
通常遇到被人抢了场子的事情,炮头二话不说,带猎帮离开,再也不去想那个场子。单一用胸怀来解释还不全面,谁愿意离开选好的围场啊!
唯此草一束,贫贱得御寒。”
赵永和此刻寻思鹿角山,是他猜到谁在哪儿狩猎。
周庆喜,普通一个炮头。在白狼山猎帮中不算太出名。赵永和之所以想到他,因为他们之间的仇怨。一个人忘记不掉一个人,他们之间要么是爱要么是恨。无爱无恨所有交往烟云一样飘去,不再被记起和提及。赵永和一生不会忘记周庆喜,同样周庆喜不会忘记赵永和,他们之间的恩怨河水一样不住地流淌。可能出现漩涡、波浪、涟漪,短暂的断流、干涸也可能,终究不算完,这一点他意识到了。
人啊人,人怎么能这样啊!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赵炮,是我,大杆。”孙大杆在地仓子外面叫道。
“有事吗?孙老弟。”
“你睡没睡下吧?”
“哦,你进来吧。”赵永和披衣服坐起来,点亮一盏马灯,等待来访者进屋来。
吱呀,地仓子门推开,一股寒风吹过来。
“来,孙老弟。”
“我想唠扯唠扯白天的事情。”孙大杆说。
“什么事?”
“嗯,鹿角山是不是周庆喜围猎呀?”
“是,就是他。”
孙大杆憋不住心里话往外冒,说:“他抢围嘛!”
赵永和没立即表态。抢围的事情一般不会发生,偌大白狼山哪里都能打猎摆围场,干吗要争抢一个山头呢?何况猎帮既定俗成的山规,正规的猎帮都不会故意违反。周庆喜不算正规猎帮,他现住周围里村,距离赵趟子村几十里,中间搁好几座山头,真的井水不犯河水。平常想碰都碰不上,别说争抢围场。
“周庆喜肯定知道鹿角山。”孙大杆说。
赵永和没看他,折了一根草棍剔牙。牙上肯定没塞什么东西,只是习惯罢了。
“我是说,周庆喜知道咱们来鹿角山。”孙大杆解释他没说明白的话。
猜测没边际不成,孙大杆显然是乱猜。一个猎帮到哪里去围猎,只炮头一个人知道,做二炮头的贴炮都不清楚。打猎不指路的规矩决定贴炮和全体猎手都不知道。何谈事前泄露围猎行踪呢?赵永和有理由批评贴炮,胡乱猜测嘛!可是他没批评,还是有原因的,孙大杆是猎帮老人,清楚赵家围帮的变故,自然知道赵永和和周庆喜两人的恩怨情仇。
“孙老弟,这件事这样看,周庆喜带猎帮到鹿角山围猎,实属自然的事情,我们看中鹿角山他们有可能也看中,先来后到,围场理应让给他们,你说是不是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那么巧,咱们要来他抢先一步就来了。”孙大杆闪烁其词,还是没道出真实想法。
“也许就是巧合。”
“我不认为是巧合,故意,或者说周庆喜的猎帮盯着你,一举一动他都掌握。”孙大杆逐步说破道。
赵永和认同孙大杆的周庆喜猎帮盯着自己的说法,不相信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周庆喜掌握,他没这种本事他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说:“我身边没有他的瞩托,我的一举一动他无法掌握。”
瞩托一词和伪满洲国一起来到三江,词儿挺新鲜。日本人为掌握社情民意,更为搜集情报之便,委任一批瞩托。担任瞩托一职都是有一点地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三江各个角落有些知名度和担任一点角色的人。赵永和只是猎帮头头,这个组织结构松散,日本人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必然不选他做瞩托,也就不能派瞩托监视他什么的。炮头这样说,只能当是一种戏谑一种诙谐一种玩笑话。
“你还别说,周庆喜真可能是日本人的瞩托。”
“哦?怎么说?”
孙大杆讲他的所见所闻。猎帮歇炮的日子里,终年以狩猎为生的炮手孙大杆平时经常独自外出,到山里转一转,打打小围,多是菜围。有一天走到周围里村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白狼山中这样袖珍村子星罗棋布,随处可见。多数是某个猎人、挖参、采金人看上山间某一个地方,留恋美丽山水,住下来逐渐形成村落。周围里村龄很短,周庆喜在此围猎,村子就是他建立的。
两个日本人从周庆喜家里走出来被孙大杆意外撞见,穿着宪兵制服的人最易被认出。他们是山下三江县城日本宪兵队的。
“哦,你说你看见日本宪兵?”赵永和问。
“是,绝对是宪兵。”
赵永和警觉起来,日本宪兵不可能随便进山,找周庆喜干什么?此前,听说周庆喜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认贼作父不敢说,起码有来往。白狼山中有多绺土匪,还有反满抗日组织什么的,日本人冲着他们去的吧?猎户周庆喜整日在山里转,日本人真的用他做瞩托吧?赵永和想到这里,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哼!他说:“周庆喜跟日本关系好赖与我们无关,别管他,道儿是弯是直他走去吧。”
“那倒是,”孙大杆还是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周庆喜跟日本人打成帮连成片,要防备他点儿啊。”
“防他什么?”
“借日本人手祸害咱们。”
赵永和沉默下去,孙大杆的话不是耸人听闻。如今满洲国是熊瞎子打立正日本人一手遮天,说不让打猎就一句话,三江那个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就有这个权力。收缴了一次民间枪支,如果枪被日本人收走,还拿什么打猎呀?打不成猎。
“吃掉咱们,剩下周庆喜一个围帮,打猎没人跟他们争地盘。”孙大杆进一步分析道。
赵永和有些不安,不是完全因为孙大杆的分析,炮头设想的情形自己早已想到,只是没太重视。
“周庆喜那两把刷子(本事)谁不知道,他能做到的咱们做不到?小菜一碟嘛!”
“喔,什么意思?”
孙大杆诡秘地一笑,说:“周庆喜能跟日本人狗炼丹……”炮头糙话,狗练、炼丹指交媾,也指关系密切,贬义说法,“咱们也能,赵炮,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有个嗜好。”
“干什么?”
“耍钱。”
一个县日本宪兵队长赌博?倒是奇闻了。
“你听说三江最有名的赌徒徐四爷了吧?”
“有耳闻。”
“他俩经常过手,还有今天半道上遇到的王警尉,他耍钱不顾命的主儿。”孙大杆经常进三江县城亮子里,听说不少赌徒的逸闻趣事,他说,“角山荣还有一个喜好,收藏名贵动物的皮张,主要是狐狸皮。”
“你的意思是……跟日本人套头搁脑?”孙大杆说,套头搁脑意思是故意但有不自然地拉关系,还可以说成套拉蹄管儿,较前句话套头搁脑程度更深一步。
“就是那意思。”
赵永和轻易不能那么做,同日本拉关系他难以接受的建议。孙大杆好心,为围帮长久生存着想。日本人他没好感,短期内不考虑同日本人来往。
三江围帮,或者说成气候的较大猎帮,目前只知道周庆喜跟日本人来往密切,究竟是怎样来往不清楚。他表态道:“我们打我们的猎,日本人没说不让吧?真的有一天不准打猎,我们哪儿打铧哪儿住犁。”
“也对。”孙大杆没再坚持。
狍子奔鞍儿,
鹿奔尖儿,
山羊起来可坡窜。
《狩猎谣》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睡觉,赵炮。”孙大杆起身告辞。
赵永和送他出地仓子,主要是给火堆加柴禾,朝炭火上复加湿柴,控制炭火不燃烧太快,有保证烧到天亮。
猎人都深信炮头地仓子前的火堆越旺越吉利。孙大杆站在火堆前稍停片刻,火燃烧很旺的,大棒子柴烧成的炭火块扛炼。旺旺的篝火让他为明天的狩猎充满信心。
赵永和填完柴禾便回到地仓子里,等身上的寒气散尽,他迅速脱掉衣服。寒冬里赶紧钻进温暖皮筒被窝里明智,和钻女人被窝急忙脱衣服一样,心情不一样,一个急不可待,一个为避寒。
冬天的夜很长,一时不能入睡。作为炮头赵永和更不能高枕无忧,猎帮全靠好炮头,他一直努力做一个好炮头,力争每次出围都打肥围。
“想当猎人,就要当个好炮手!”爹对他说。
赵永和的父亲出名的趟子手赵老白,三江地区猎帮无人不知白狼山中的赵家趟子,当然包括赵家的几位先人都是猎手,后来形成的村落被人称赵家趟子村。
“爹,我跟你打猎。”十四岁那年,赵永和第一次正式跟爹提出,“我想当炮手。”
“唔,人不大,口气倒不小。”赵老白暗自惊喜,自己制造出来的裤裆里带把儿(男孩)的人长大了。
“爹……”他缠磨父亲道。
“你还没读完私塾,要学认几个字,别像爹瞪眼瞎,一个大字不识。”
赵老白还没认真考虑儿子将来做什么,先念完私塾再说,至于未来当不当猎人到时候再考虑,“眼目下你还小,好好读书吧。”
“爹,我都长大啦。”
“大?多大?个子还没枪高。”
“人家不是还长吗,爹,这次打猎,让我去吧。”他央求父亲道。
赵老白组织这场围猎是大红围,捕猎对象是虎,去老虎岭布设地枪、地箭,随去的成手猎人行动时都要万分小心。倒不是怕野兽伤害,而是自己布的陷阱,人不小心要丧命。如此危险的行猎,能让儿子跟着去吗?赵永和是根独苗,他身上两个哥哥都没站住(夭折),身下三个妹妹。传宗接代,用猎人粗话讲赵家全靠他打种呢!斤贵的种子需要特别保护,丝毫闪失不得。
赵永和一门心思去当炮手,根本不理解父亲怎么想的,继续缠磨。赵老白烦了,瞪起眼睛道:“不行,别磨牙!”
赵永和不敢吱声,怕爹乌烟发炮(大发雷霆)。但他没有死心。偷偷坐着准备,要跟父亲去下趟子,捕猎老虎实在太刺激了,一定去看看。孩子动脑筋,如何跟爹走。明晃晃地跟在后面是他第一个方案,跟爹走,跟猎帮走,像游戏跟我走,歌谣: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架屁蹦。爹要是架屁蹦我不怕,大不了闻臭味。几个时辰后他否定了自己的方案,跟着走不成,爹可不是小伙伴那样架屁蹦,要用脚踢,根本跟走不成。第二个方案他想出来,爹领人出猎要套家里两辆花轱辘两个轮子的,全车除了车轴和轮子外圈是铁的外,几乎都是木质的,所以还称花轱辘木车拉着布地枪、地箭的东西,及几袋子米面和几花篓蔬菜。爹和猎手们都骑马,花轱辘跟在后面,有时候马队先到营地,花轱辘车后到。赵永和决定藏身一只花篓里。
捕老虎,赵老白选在五花山晚秋季节,白狼山色彩斑斓,同老虎身上花纹融合,老虎过重高看自己的保护色,认为一身巧妙的伪装颜色在这个季节出来活动比较安全,有经验的猎人抓住它麻痹大意的弱点,布地箭地枪猎获它。
赵老白带了六个猎人,四人随他骑马前面走,两人分别赶两辆花轱辘车后面随行。行进一个中午,快要到达营地时,赵老白口渴,勒住马等待花轱辘车赶上来。
“吁!”赶车的猎人喝停牲口,问,“赵炮,有事儿?”
“给我拿根烧瓜。”赵老白说。
烧瓜三江人当水果吃,有两个品种,青皮和花皮的,顾名思义,青皮烧瓜一色青皮,长得更长些;花皮的烧瓜相比较短些,熟时花皮的烧瓜甜酸口味更好。赵家菜园子里种的多为花皮的烧瓜,打猎时带来给大家吃。
“哎!”赶车的猎人去翻动装蔬菜,惊人地发现,“啊!少爷!”
赵老白目瞪口呆,他看见藏在花篓里的儿子。
“爹。”赵永和爬出来,胆怯地不敢抬头看父亲严厉的目光。
“回去,麻溜给我滚回去!”赵老白呵斥道。
“爹……”赵永和求饶,恳求爹留下他。
“赵炮,青草没棵的,让他一个人回去怎么行啊!既然少爷跟来了就留下……”赶车的猎人一旁帮孩子求情说好话,被炮头粗暴地打断:
“奢嘴子!”
奢嘴子意为好多言多语的人。赶车的猎人挨了炮头的训斥不敢吭声,嘴里嘟囔句什么声音很小谁也没听清。
前面的几个猎手过来,也想替少爷说几句话,看炮头一脸的怒气,顿时哑言。
“我们规矩你忘了?”赵老白是乎还没完,要教训猎人,他说,“我们猎帮来单回双山规
,难道你忘了吗?”
猎人明白,行围中炮头权力至高无上,人人必须服从。他们心里为少爷着急,如果真的被赶回去,钻山越涧、野兽出没的几十里的山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走啊?
躺在地仓子里如今已经是猎帮炮头的赵永和,回忆十几年前那场被爹赶下山的情景,至今心还酸楚楚的。终生难忘的事件恰恰是他猎人生涯序幕,那个富于刺激、危险行当围猎舞台他从那一刻登上去。
一切善意的良苦用心未必都被理解,比如赵老白轰赶儿子一个人下山回家,便是一次不被人理解的良苦用心。甚至让人骂他不近人情,虎毒不食子,当爹的竟然如此狠心这样做。
“爹!”赵永和扑通跪在父亲面前,哀求留下,他不是自己下山怎样害怕,就想看看猎虎的场面。
“走吧,趁早。”
赵老白毅然决然轰走儿子,维持炮头尊严,按照山规行事。人人都这样理解,离炮头良苦用心还差得远。他心里打算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儿子。让孩子下山,意义不在维护炮头尊严和严格地执行山规上,考验一下儿子的生存能力,他能战胜重重困难,事后就答应他做猎人。
“爹我走啦。”赵永和坚强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
“带上它!”赵老白给了儿子一杆猎枪,和几张煎饼,还往他身上扬了几把枪药,“回家走吧,路上别贪玩。”
浓浓的枪药钻入男孩的鼻孔,他不清楚父亲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扬枪药?这是炮头对儿子的婉转爱护。怕他半路上遇到野兽,一定要遇上,谁来保护他?多年打猎积累了经验,野兽怕火,宿营地的地仓子前夜晚打火堆,吓唬野兽。在密林中行走,野兽可能突然蹿出扑上来。往衣服上扬枪药,野兽闻到火药味儿便不敢靠前。
人怕逼,马怕骑。赵永和在他十四岁那年秋天,独自一人下山回家。
从来没见过山里大型野兽,初生之犊不畏虎,赵永和以身上这杆铁器为荣,俨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位炮手。在他这个年龄还没人拥有,甚至连猎枪都没摸过,自己肩上扛着杆真家伙。
一路走下来,他恨父亲的心情薄云一样淡,最后完全消失。那一天,一个人心始终提吊着,赵老白不跟任何人说自己忧心的东西,闷头抽烟。
儿子走后,他还是有些后悔,不该让一个从没进过山的孩子独自一个人下山。路很远,恐怕要贪黑才能到家。猎人四大怕:麻达山,遭熊舔,滚砬子,不开眼。其中一项发生在孩子身上怎么办?
麻达山,经常发生的事情。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里,连终年在山里活动的挖参人都容易迷路,正如人们所说:走走走走走啊走,又回到了老地方。采参人称为麻达山。那山林中迷路的事情都能发生在放山人身上,何况头一次进山的孩子啊!迷路人心慌意乱,在林海中越走越远,最后弹尽粮绝,结局饥饿劳累而死。
第二个危险可能被孩子遇到,遭熊舔。熊生性凶猛,会主动攻击人,避险成为猎人必修课。黑瞎子追人一趟线,这句俗语表明了熊追撵人特点,人与熊遭遇,拐弯跑才能脱险。还有,熊眼睛周围长满长毛,迎风跑长毛便可遮住眼睛……这些以前没教授过儿子,他不懂一旦遭遇熊如何脱险?
失足落崖滚砬子事件时有发生,白狼山多沟壑,即使山林中不迷失方向,脚下的危险难以躲避……
唉,我真混!赵老白恨骂自己。
纵使做父亲悔青肠子,也无法改变赵永和独自一人走山路的事实。然而事情并没赵老白想想那么坏,十四岁的男孩,有了意外的艳遇。不该发生这种男女事情的年龄却发生了,走出白狼山男孩成了一个男人,他再也不是处男。这次深山密林发生的奇遇,意义不仅仅是浪漫,重要的铸成一个恩怨情仇故事的开头。
遮天蔽日的山林,小路突然消失,赵永和忽然转向,分不清南北。周围都是树,一模一样的树,不知朝哪个方向走。
“爹!”他本能地呼喊一声。爹!爹!声音如小鸟飞过树梢,传向远方,只是没有他期待的回音。停下脚步不行,必须往前走,选准一个方向后继续向前,边走便喊:爹!不知走了多远,喊了多少遍。声音嘶哑,嗓子火辣辣地疼。他再也喊不出声音时,不喊了闷头朝前走,希望遇到什么人,带他走出密林到下山的道路上去。忽然,一个人出现,穿着黑色衣服,个子很高,膀大腰圆,他高兴奔过去。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一棵雷劈的松树,黑黢黢外形酷像肥胖的人。
嚄!怎么是棵树,明明看着是一个人啊!无助的男孩目光茫然而悲伤,从喜到悲瞬间发生,他差不多要哭了,强忍着没哭还是身背的猎枪给他力量,走下去,一定能走下山。被雷击的树被他看成是一个人,显然是产生了幻觉。完全看清楚是木头不是人,他不在指望遇到人,伸手摸摸雷劈树,好像听大人们说,雷劈木有什么神力
,摸摸它说不定就能找到下山的路。
赵永和努力回忆在山里转了向,大人们说如何走出去的话,可惜一句都想不起来,平日未留心这些。知道日后自己在林子中迷路,问一问这方面知识不就用上了吗!胡思乱想一阵,赵永和上路。
他像一只迷途小鹿东撞西蹿,绕登一溜十三招,重又回到雷击树前,怎么还在原地打磨磨(转来转去,打转转)啊!正当他无助急哭时刻,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起初赵永和以为自己又看花哒眼,先前误将雷劈树桩子当成人,这回是不是又……因此坐那儿没动地方。
“孩子!”一个女人站在面前,叫他。
赵永和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她左胳膊挎着柳条圆筐,里边装着松塔和青核桃。他的目光虫子一样爬到一张脸上,她三十左右年纪,最突出是胸前,洋棒子(玻璃瓶)奶子几乎要顶破打着补丁的带大襟的夹袄。
“你是人?不是树?”男孩梦呓般地说。
大奶子女人惊讶,她说:“你怎么啦孩子?我咋是树呢!”
赵永和看清楚站在面前是个人不是树,哇地一声哭起来。
“孩子别哭!说说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大奶子女人说。
委屈一阵,赵永和止住哭泣,鼻子还一抽一抽的,他说:“我转向了,找不到南北。”
“你肯定是头一次来,谁头一次来都蒙头转向,这儿叫裤裆圈,”大奶子女人引用一首歌谣讲道,“裤裆圈,迷魂圈,谁进来都蒙圈。”
“我咋走到这里来啦?”赵永和像是在问自己。
该女人问男孩的话,男孩自己却问了,男孩显然不能回答。她说:“你是干什么的,还背着枪?”
枪,一个阳刚的字眼,足可以使男孩陡然昂扬雄壮。赵永和不假思索地说:“我是炮手!”
“炮手?你这么小就当炮手?”大奶子女人惊异神色道,明显是个小尕子,迷路还抹眼泪薅子,没见过这么囊巴的猎人。
“嗯哪!”
“你一个人打小围?”
赵永和毕竟是猎户的后代,耳闻目染会些打猎术语,譬如女人说的打小围,用词很准确,一个人、两个人,最多三个人出猎称打小围。另指打动物大小而言。小围一般打兔子、野鸡、松鸡。大奶子女人根据赵永和独自一个人,年龄恁小猜测是打小围。
“我还没正是上场。”赵永和说了实话。
“哦,我说吗,你岁数不大打猎……”大奶子女人转而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
“家住在哪儿?”
“赵家趟子村。”
大奶子女人内心一抖,赵家趟子村对于她意义超乎寻常。赵家趟子村大部分人姓赵,外姓也有。姓赵?不会这么寸(巧)吧?她打量男孩,准备仔细询问他哪股老赵家,话到桑子卡住没说出来,她见到一双雄性动物目光怦然心动,骆驼疯(发情)是这样,毕竟是过来的人,对那种想什么渴望的目光理解,他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前胸,目光完全粘在上面,如一束灼人的阳光,正慢慢将一个躯体考软,像蜡一样融化。
赵永和目光发直,望到树上的果子,确切说两只水灵的梨。三江地区有条谜语:一棵树结俩梨,小孩看到干着急。谜底便是奶子。他确实见到一对梨,想吃一口不言而喻。
大奶子女人向四处扫了一眼,她不敢确定林子中没有藏第三双眼睛,白狼山秋天里有人拣山货。这里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万万做不得。难以遇到猎物,不能让它逃掉……带他回家!大奶子女人望眼天色,说:“快贴晌(傍晚)了,今天你走不到家。”
“那可咋整啊?”
“跟我走,到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
赵永和乐意这样,累啦走不动,遇到好心肠的女人,心被颤巍巍两只大奶子吸引,多看几眼都好。他满心欢喜地跟着她走。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旅行基本靠步量,中途天黑走到哪里随便找户人家借住,称找宿,不要担心没人收留。
半路上,赵永和问:“你家住哪个村子?”
“在前面,没名。”大奶子女人说。
白狼山里面规模多小的村庄都有,小到三五户人家,大山褶皱里虱子似的几间木屋、窝棚就可能是一个村子,或者被称为村子。女人大概就是住的这样村子。
“我家房后的山有名,阎王爷鼻子。”
十四岁男孩未谙世事,阎王爷鼻子是什么地方?最不可触碰的地方。
俗语说人死是摸阎王爷鼻子,家住阎王爷鼻子旁边?好在不知阎王爷鼻子含意的十四岁男孩心里没负担,别说房后面是阎王爷鼻子,就住是阎王爷他家也没关系,反正不知道阎王爷老大贵姓。
任何地名都有来路,女人的家后面的山体被刀砍斧劈,形成耸立高崖, 形似人的鼻梁,故称“阎王鼻子”。她家的木屋如一个马蜂窝吊在山崖下面,外墙皮抹着牛粪和泥,枯草颜色,表面不光滑,牛未消化的草刺猬毛似的向外扎刺着,蜻蜓蝴蝶都不敢落。不然,山间小屋外墙壁上是有昆虫落到上面的。
“狗剩儿,狗剩儿!”木屋前,女人朝里面喊。
一个十一二岁大小的男孩跑出来,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圆筐,眼睛盯着筐里的山货,食物的诱惑力统治全部神经,是乎没见到母亲身后还跟着一个背枪的男孩,自顾挑选一只个大的榛子塞入嘴里,松鼠一样用牙直接咬碎榛子壳儿。
“你就认吃,狗剩儿!”母亲顺手拍下后脑勺说。
他们一起进屋。
“狗剩儿,你跟小哥玩,我做饭。”女人说。
这时,叫狗剩儿的男孩才来到赵永和身边,伸手去摸他的猎枪,被制止:“别碰,真家伙。”
“我摸摸,摸一下。”狗剩儿央求道。
赵永和还是想到自己要在人家吃住,摸一下枪总该可以。猎枪是杆沙枪,里边没装沙子火药走不了火,同一根铁棍子差不多。他舍不得是太喜欢枪,长这么大爹第一次让他背枪,异常珍惜。他说:“小心,别弄坏喽。”
“不能啊!”狗剩儿端起枪,瞄准赵永和,做射击状。
女人端着半葫芦瓢小米看见儿子端枪,吆喝道:“干啥呢狗剩儿,枪怎么对着人,不准对着人。”
“空枪,没子儿。”狗剩儿说。
“空枪也不行!快挪开!”母亲说。
狗剩儿放下枪,他本来对枪不感兴,拉起赵永和,雀跃地说:“我俩到外边玩去!”
谁愿圈在屋子里,赵永和随狗剩儿出去,路过热气腾腾的厨房,白色水雾中女人扎着围裙在锅台前忙活,说:“别走远喽,饭快好啦!”
“听见啦!”狗剩儿答应道。
出了木屋的狗剩儿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蹦跳着走路,只差没摇头尾巴晃。
“你叫啥名呀?”狗剩儿问。
“赵永和。”
“有小名吗?”
“没有。”
“那你不好养活,有小名才好养活。我大名叫周庆喜,小名叫狗剩儿。”
两个孩子,确切说在狗剩儿带领下,爬上木屋西山墙旁一棵山杨树,那棵说至少有两百年树龄,距离地面一丈多高处分杈,四个树杈向上笼起如人的手掌,掌心部位是一个树洞,成为狗剩儿玩耍场所,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消磨。
“看看我的家巴什儿。”狗剩儿说。
家巴什儿,或说家伙什儿,一般指工具、武器,在孩子身上应指玩具。
其实不然,狗剩儿的家巴什儿是几盘踩夹、钢对撸
。
“狗剩儿你弄这些东西做啥?”
“整物(野物)呗!”
“你能整到物?”赵永和觉得狗剩儿年龄小,惊奇道。
出生在海边儿上的孩子会赶海,出生在山里的孩子会跑山,拾个榛子采个蘑菇啥的很正常。像狗剩儿会打猎下踩夹和钢对撸属于狩猎行的趟子活儿山里的孩子不多见。
“年嚼管儿都是我整,兔子、狍子……”狗剩儿炫耀他的战绩。是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能做趟子儿,捕获到肥狍子,实在不简单哟!
“你整到狍子?”
“嗯,还整到一只狼。”狗剩儿说当年勇。
猎人捕狼为取其皮,狼肉味道并不怎么样。狗剩儿下踩夹弄到狼显然目的食肉。狼肉不是绝对不好吃,比不上狍肉、鹿肉、青羊肉鲜美,吃总是可以的。狼油却是好东西,它可以用做治疗烧烫伤。
“你跟谁学的捕猎?”
“我爹。”
“你爹呢?”
“给熊瞎子舔死。”狗剩儿说时比划自己的脸,“娘说爹的半拉脸的肉都没了,露出骨头。”
赵永和打个冷战,猛然觉得自己的脸丝丝发凉。走到三江城的街上,时常看到半张破相的面孔和缺一只耳朵或缺鼻子的人,不用问是给熊瞎子舔的。
“你打住过黑瞎子?”狗剩儿问。
“我现在还不是炮手。”
“那你打住过啥玩意呢?”
“啥都没打到过。”
狗剩儿感觉比眼前有枪的大哥哥强了,自己毕竟弄到许多野物,小的不说,狍子、狼、青羊都弄到过。成就感足以让一个孩子骄傲,值得骄傲,小小年纪谁有他的捕猎本领和战绩,肯定不多。纯粹的猎杀是一种快感,狗剩儿体验到了说不出来。实际情况是纯粹猎帮炮头的血正在他身体里流淌,狗剩儿本身并不知晓,出生的秘密暂时不能公开。
如此说来,百年老杨树洞里的,是猎人的两个后代对话。他们两人都未意识到这一点,苛求两个孩子去想他们长大后必须关注的事情不合情理。
“明天我俩去后山,下夹子。”狗剩儿提议道。
“能打住啥?”
“狼。”狗剩儿讲他找到一条狼道,“把夹子下到哪儿,保证一勺一个。”
任何动物都有自己行走的路线,即所谓狗有狗道,狼有狼道。狼自选的行走路线自认为安全,轻易不会走其他道路。捕猎经验赵永和相比较没有狗剩儿多,问:“你咋知道狼肯定走那条道?”
“那定然,”狗剩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有新鲜狼屎。”
狼道出现新鲜狼屎说明不是一条废弃的狼道,埋设夹子才能打住狼。
赵永和信服,因为不懂才信服。
“那我们说定了,”狗剩儿伸出手指,耍孩子们的把戏,“拉钩!”
三江孩子有自己信守约定的动作,便是拉钩游戏。用拉钩表示不准反悔和坚决守信,歌谣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变。或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要。
按规则赵永和伸出小拇指,马上缩回来,说:“可是不行呀,明天我还要回家呢!”
狗剩儿的小拇指还伸着仍然不死心,他说:“呆两天,过几天再走。”
“那不行。”
“咋就不行呢!”
“不行就不行。”
“我说行就行!”
树洞里两个孩子争执起来,面红耳赤,认真劲儿如两只斗鸡,一时不能停止,没分胜负。
“狗剩儿!”
两只斗鸡停下来,侧耳听树外的喊声:“狗剩儿,吃饭啦!”
“你妈喊你回家吃饭。”赵永和说。
狗剩儿说:“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