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人的基本品性而言,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代沟”,正如我基本上不相信性别、族别会构成什么“沟”——个人的差别肯定比群类的差别更大。
正如我们在一些现代革命者身上可以看到墨子的形象和思想,我们也可以在现代一些颓废者身上看到杨子的形象和思想——先秦时代的杨朱,如果真是《列子》中描述的那样,其利己主义理论体系就比它的后继者们来得更完善、更周密、更雄辩,可惜后继者们没有多少人熟悉。想想看,杨子与今天的杨子中间隔了多少代!墨子与今天的墨子中间隔了多少代!几千年之间都没见出多深多宽的“沟”,如何邻代之间就有了什么“沟”?
“代沟”常常是一类外在形态给我们的错觉。我接触过一些少年。他们也是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没有特别到哪里去。别看他们头发不是剃光就是披肩,不是染红就是染蓝,穿着黑亮亮的皮夹克,戴着墨镜和臂上纹了身,一群群飚起摩托来横冲直闯惊天动地烟浪滚滚,活脱脱就是流氓相,其实为人处事还是不乏友善,说起话来还多有腼腆甚至天真,被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子蹬了,同样魂不守舍茫然无措,同样鼻涕眼泪一把流,根本不会去杀人放火炸掉公安局,说不定吃块冰激凌就乖头乖脑去上班打工。也就是像个流氓而已。
他们有时候也比谁都超凡脱俗,义务到公园里去捡白色垃圾呵,骑着脚踏车为青海草原上保护藏羚羊募款呵,一高兴就在吧台上喝着可口可乐起哄要去奥运会当义工呵……好像是一群纯洁天使,生下来就是一个胸怀全人类的命,就是关心奥运会和藏羚羊的命,大票子掏出来眼都不眨,简直让我这个混迹其中的俗人愧死。不过,处久了,也可知道他们这颗爱心大多是远程爱心,在近距离范围内不一定有效。比方父母这次给钱少了,不能让他的电脑从奔腾三升级到奔腾四,他们同样会大吵大闹。比方说一个老同学穷得没脸面来参加派对,另一老同学打工时落下个骨折,他们说起来也可能是一句“真他妈倒霉”就打发掉,没准备把这些同学当藏羚羊保护一下。
我的感觉是:他们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坏,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其实同上一代人或者下一代人差不多。血型和基因差不多,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差不多,对食和性的需求差不多,如果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轴上来观察,他们与其相邻的长辈和晚辈,更像是同代人。之所以显得有些不同,不过是他们外形异于上一代人或者下一代人,仅此而已。
我想起孔子在《论语》中的一句话:“性相近而习相远也”。我曾经将其试译成 similar in nature and diverse in culture ,给它押上了韵。我想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共时性比较,比如不同民族之间的比较;同样适用于历时性比较,即不同年龄之间的比较。“习”是文化使然,表现为一种生活的形式,比如一种衣着外观的差异,却并不等于各代人之间的自然本“性”相殊。在很多情况下,“有诸内必形诸外”或“形诸外必有诸内”的古训不一定灵验,新一代人无论如何新异,多是外象的更迭,并不意味内质的根本性切换——我们不必对任何年长或年少的人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