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韩此君付了车钱,辛小苦因为拥着母亲腾不出手,也就不与他争了。韩此君要去背人,辛家婶婶忙说“我好多了,好走了。”于是,韩此君与辛小苦一人一边扶着辛家婶婶朝急诊间慢慢挪去。韩此君怕碰着熟人,眼睛望着脚尖闷头走路,只想快点把老太太交到医生手中,好逃脱这尴尬的处境。却听得辛小苦惊诧地“咦”了一声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妈病了?”韩此君不由得抬起眼,却是那永远风流调镜的安子翼,脖子上虽扎着纱布,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正迎面走来,好像是一盘渐渐压过来的石磨,逼得韩此君透不过气来,恨不得能像土行孙那般钻地而遁。

原来安子翼陪同魏子峰住进了省人民医院,马青城却借故留在令舞镇,叶知秋虽闻讯赶到,上下张罗当仁不让,可宋老太本能地忌讳她,许多事宁愿差安子翼去做,安子翼自然受宠若惊,窃喜在关键时刻上天给了个机会,何况又是在魏紫火辣辣的目光之下,愈发地殷勤周到。方才得空他给家里挂电话,他想到车祸的消息报上已公开披露,若再不跟小苦联系,这个精怪似的小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病房里挂外线电话老是占线,他便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拨直线,谁知拨了半天家中无人接电话,得啦得啦那不紧不慢的拨号声就像小苦平常那种不冷不热略带嘲讽的眼神。安子翼无奈放下话筒,心里面隐隐有点不痛快。辛小苦性情乖僻,极少有朋友,除了星期天到郊外去写生,通常总是关在她的小小的画室里鼓捣她的画作。都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怎么会不在家呢?不过,这一刻安子翼却无暇探寻妻子的行踪。魏子峰突然生命垂危,这便使原本就很微妙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安子翼虽是蠢蠢欲动却知危机四伏,愈发小心翼翼,生怕宋老太或是魏紫有什么要紧事找他找不着,匆匆地正待赶回病房,不意在急诊间门外遇到妻子和丈母娘。他先是有点吃惊,担心小苦节外生枝,听小苦的声气,像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定定心心地问道“妈妈病了?妈妈身体一向硬朗的,怎么突然就病了?”辛家婶婶因为他几年都不到地泉坊走动,让她在街坊中很失面子,故而对他是一肚子意见,只顾合上眼皮哼哼哪哪作病体不支状,省得跟他假惺惺地哆嗦。小苦这才注意安子翼头颈里绑着纱布,硬邦邦像头长颈鹅,忍俊不住,笑道“头颈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怪样子?”安子翼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实墩墩的卡车直笔笔地撞上来,头颈没有被拧断已经是万幸了!”小苦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撞了卡车?”安子翼道“谢天谢地,小苦你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所以我也不打电话告诉你,省得你惊惊乍乍的。我陪魏老从鹤影别墅出来,没跑多远就被辆卡车撞上了。魏老最惨,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这事都上了报纸,全城恐怕无人不晓吧!”小苦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半天才回过神,道。“今天是几号啊?怎么那么不吉利?”辛家婶婶突然睁开眼说道“谁讲不吉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安子翼笑道“妈妈你身体快点好起来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了。”辛家婶婶道“这个你们用不到操心的,我要是病得困在床上动不得,我就吞一瓶安眠药爽爽气气去见阎罗王,决不会拖累你们的。”小苦道“妈,你又来了又来了,今天我接到电话不是立时三刻赶来了吗?”安子翼道“平常我们太忙,对妈妈照顾不周,妈妈说几句也是应该的。还是快陪妈妈看病吧,今天急诊间值班的唐医生我很熟悉的。”小苦突然发现韩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左右前后看看,不见踪影,心中疑惑,也不好说,便问丈夫“你的伤要紧吗?”安子翼用手撂了掘头颈,道“我还能撑,总归陪妈妈看病要紧锣。”安子翼哪里有心情陪丈母娘看病,也是老太太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口彩说得他心里熨帖,才一时兴起,却让上了年纪的十分受用,暗暗懊恼自己平日里错怪了他,人家毕竟是省城屈指可数的名画家,便强打精神说道“你忙你的去吧,你们的时间金贵,我这点毛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苦道“哎呀妈,你就不要再搭豆腐架子了。”

三个人刚走到急诊间门口,就听背后有人喊“安老师”却是魏子峰的女儿魏紫,气哼哼地追上来,劈面就道“安老师,你躲到哪里去了?叫我楼上楼下好找!真是人走茶凉,好歹父亲现在还有一口气呢!”安子翼忙赔笑脸“我只出来透口气,病房里古里古怪的药味弄得我晕乎乎了,正巧碰到我丈母娘来看毛病……”魏紫断然截住他“马青城来了,正在跟我妈商量父亲艺术生涯六十周年纪念会的事。我妈的心思,这次纪念活动包括个人画展愈是要办得隆重,上档次,她是放心不下马青城的,要你赶快去,趁早把具体事项一桩桩敲定下来。”安子翼拿眼膘着小苦,沉吟道“让我跟急诊间唐医生关照两句……”小苦淡淡笑道“唐医生我也熟的,你去照看魏老的事吧。”说着已转身推开急诊间的弹簧门,把一个淡漠的背影丢给丈夫。却是老人按捺不住道“这种女人做人道理都没有,从前毛泽东看见老百姓都要打招呼呢,她有那么尊贵吗?你那个男人讲起来也是蛮有身份的,倒像是怕她似的。我最看不惯点头哈腰的样子!”小苦哼地冷笑一声道“妈,你总是左右不满意安子翼的。反正我嫁给谁你就恨谁,顶好我一辈子守着你。”辛家婶婶便挣扎着推开小苦“你走吧,你跟他一起去吧,你用不着嫌我,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了。”小苦又怕周围人听见,只是拽住她的胳膊不松手,也不再说话,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医生跟前,却见韩老师早已等在那儿了。

“韩老师,刚才我还寻思你是不是先回家了呢!”小苦竟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韩此君说“我替伯母挂了号,不晓得她的名讳,你嗔上好了。”韩此君是想先回家的,却总有什么事牵挂着走不开似的。辛家婶婶叹道“亏得有韩老师古道热肠,哪里像有的人趋炎附势,好叫人寒心哪!”唐医生认识小苦,处理了手上的病人就来给老太太把脉听诊,也有其他病人嘀咕道怎么没个先来后到的秩序了?唐医生便回人家说这位先生替这老太早就候着了。小苦心想,真是亏了韩老师了,便冲他一笑,韩此君连忙调开眼睛。唐医生对小苦道“你母亲这病有点蹊跷,要留下观察两天,先输液,把烧退了。你看行吗?”小苦暗暗叫苦,母亲一住院,她哪里脱得开身?这几天却是她最要紧的日子。唐医生见她怔着,又说“我看老安一时也回不去的,你正好两面兼顾了。”小苦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听你安排了。”老太一听要住院,又哼哼地吵起来“我要回家去的,我死也是要死在自己那张床上的……”韩老师已经推来轮椅,便将老太把了上去,凭她去吵,推进观察室。总算把个困兽犹斗的老太太安置停当,韩此君便道“没事了吧?我先回去了,家里人,要急的。”小苦没有理由不让他走,便送他出来。这时候天已经全暗了,藏青的天空沉默着,疏朗朗地缀着几颗星,很遥远很无奈的样子。小苦重重地吐出一口秽气道“烦死了!”急诊间门外红十字玻璃灯高悬,依然是人来人往的繁杂,韩此君无心逗留,也不敢问什么,低声道“你、你不要送了。”小苦突然问“韩老师,你怎么好几个礼拜都不去琅琊山了?”韩此君慌忙左右看看,并无人注意他们,便道“我、我不能一到星期天就、就往外跑呀。”小苦逼近一步道“韩老师下个星期天无论如何想办法出来一趟好吧?我的那卷女史藏已经完成,还画了一幅山鬼, 自我感觉特别好,想请韩老师看看,送哪一张去参加新纪元画展更有把握,我拿不定主意。”韩此君嗯了声,要走,却又问 “你,你为什么不叫他决定呢?他不是评选委员会副主任吗?”小苦冷冷地盯住他道“韩老师是不是腻烦我了?或者韩老师是觉得我的画不行?莫非韩老师从前对我说的都是哄哄小孩子的话?”韩此君躲开她的眼睛道“我是随便问问,我也没有说不去。”小苦便开心地笑了,像个孩子,叮嘱道“老时间老地方,韩老师我一定等你。”韩此君点点头,赶紧逃开,好像偷了人什么东西似的。

小苦实在是不想回到那间令人窒息的急诊观察间去看养母死样怪气的面孔,却是身不由己。辛家婶婶也是头一次住医院,从前帮人家做事,头痛脚痛,问东家讨几粒药片吞下就完事了。现在女儿出息了,不让她帮人家了,坐在家里享清福,毛病反倒多了起来。辛家婶婶手臂上吊了根静脉输液管,动弹不得,神志却十分清醒,哪里按捺得住?马上跟邻床病人的家属搭上了腔。人家说了句“老太太你好福气,儿子媳妇都是孝顺的。”辛家婶婶笑道“哪里有儿子,是女儿。”人家便说“女儿好,女儿贴心。”辛家婶婶便滔滔不绝地说女儿,恨不得将女儿从小到大的桩桩件件都描述出来。小苦回到病房,发现周围病人及家属都用一种看西洋镜的眼光盯着自己,便知道养母已将她兜底出卖了。小苦平日就最恼这个,脸上就掩藏不住, 目不旁视,凛凛然不屑一顾的样子。辛家婶婶正说到兴头上面,虽躺着,眉眼都鲜活了“……我抱着小固去见天池庙从前的老和尚,当年他八十有六,轻易不开口的,若开口便是字字珠矶了。老和尚一见这个小人就频频点头,送了一个苦字,却说是苦尽甜来的意思,就叫小苦了。果然是她的运气,中学毕业没有去插队落户,差点就去了,书画社美术工场来挑人,单单就挑上了她,不就是应了苦尽甜来的话么?”小苦实在听不下去,道“妈,这药是灵,刚吊了一会,你精神就好多了。还要吊一会的,我去对面大楼看看魏老,晓得他伤了不去看不好。”辛家婶婶心里不悦,当着许多人也不好发作,只说“要是我要小便怎么办?”旁边病人家属倒是个热心人,道“没关系的,阿婆有什么事喊我一声。”辛家婶婶便不好再说什么,仍追了句“去一下快点回来,这药水滴滴也蛮快的。”

小苦说是去看魏老,也只是灵机一动的借口,有安子翼在那里,她去或不去都是无足轻重的,好比往一幅水墨山水上再拖一笔清水。她倒是想问问安子翼,去鹤影别墅时有没有跟魏老把参加新纪元画展的人选敲定下来,关键是这名单里有没有辛小苦。安子翼允诺这一次一定举贤不避亲,哪怕自己不参加也要推荐她。可是小苦总有点不放心,她想至少那个魏紫会盯住安子翼的。魏紫讲讲是安子翼的研究生,倒像是安子翼的先生。圈子里的许多风言风语小苦根本不相信,倒不是坚信安子翼的感情忠贞,只是就魏紫那个模样,安子翼能看得上吗?安子翼多少唯美的一个人呀,小苦知道安子翼与魏紫周旋不过是看着魏子峰的面子罢了。对面的高干病房大楼拔地而起的姿态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刚才安子翼忘了告诉她住几病区几病床了,小苦脚步徘徊起来,虽说她很自信,却腻味看到魏紫趾高气扬的脸孔。还犹疑间,忽听得身后绿化带中惠率有声,便楚转身去寻觅,却是败叶三三两两坠落的声音,红褐焦黄堆积着,树影花枝竟已稀疏空阔起来,便是那些常绿灌木亦不如先前的生气勃勃了。小苦若有所失,为了要拿出一鸣惊人之作参加新纪元画展的竞争,关在家中调弄丹青,不想秋已深至如许。不知是怜惜自己还是怜惜那容容率奉坠落的枯叶,她围拢双臂紧紧抱住了双肩。

从急诊间到高干病房一般人是走不通的,要从大门外绕,魏紫却走得通,跟警卫打个招呼就进去了。安子翼跟在魏紫后面,路灯夹着树荫或明或暗。魏紫为了表示生安子翼的气,一不小合把肩膀耸得九十度直角,而那嚓答嚓答的脚步却掩饰不住有安子翼这般男人跟在身后的得意。安子翼不无讥讽地打量着她的背影。小苦对安子翼的了解确实比一般人透彻,安子翼哪里真的那样怕了魏紫?却是当着老婆的面愈发作出的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安子哭结交过形形色色的女人, 自认对女人比女人还精通,对付魏紫这样的大小姐脾气更是驾轻就熟了。眼见树影浓重起来,他便紧追几步,嘴巴凑到她的耳根边“注意,保持优美!爱生气的女人老得快知道吧?”一只手顺势搭上她的肩膀。魏紫忍住笑,嗔道“就你滑头。听着,我爸爸这次的纪念会和画展就看你的了。现在人心多势利,爸爸鲜龙活跳时就有人想扳倒他,现在他又弄成这个样子,想想就寒心。”安子翼不以为然地道“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瞎想,越想越恐怖。你担心什么?魏老德高望重,虎踞画坛几十年,已是根深叶茂。你没看到下午省里市里该到的领导都到了?部长厅长挂帅成立抢救小组,这可是破天荒的。再讲,不是还有我吗?”一派侠肝义胆的气概。魏紫包斜了他一眼“就怕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你们讨论新纪元画展的名单,你可是举贤不避亲,大大吹捧了你的老婆。”安子翼冤枉鬼叫起来“天地良心,是马青城提了小苦的名。我可是拼命为你说话,是你父亲谦虚,说魏紫还嫩着点,我当下就将你的画评述了一番呢。”魏紫道“爸爸就是喜欢故作姿态,为了他自己落个好名声,就把我出卖了。”安子翼道“这正是魏老为人清白令人敬仰的地方,否则他怎会树立起那么高的威信?”魏紫道“他在朝当官,可把我压得够呛,处处要我谦让。”安子翼笑道“所以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嘛。现在魏老管不上了,你便可以脱颖而出了。”魏紫白了他一眼“我怎么脱颖而出呀?”安子翼道“我就是你的翅膀呀!”便用力捏了下她的肩膀,一把骨头,不像小苦那般柔软。魏紫笑着跳开了。树影渐稀,路灯光又明亮起来。

安子鬓和魏紫刚要上电梯,却见马青城叶知秋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双双相遇,都有点意外。马青城点着安子翼道“老安,到处叫你不着,魏紫急得要命。我说的吧,脖子歪了,能跑到多远?”安子翼也笑着回敬“哪里像你马老兄, 吊着膀子还要下基层检查工作。”魏紫却急了“马主任,怎么你又走?我爸爸纪念会的事你们美协到底还管不管?”马青城连忙笑道“管,当然管,这桩事体原来早就计划好了,我已跟你妈妈说了,一切照既定方针办,不管魏老身体状况如何,纪念会照样开,画展照样办。明天筹备组就开始工作,你们家属有什么建议和意见,随时可与我联系,你看怎么样?”魏紫一时挑剔不出,看看安子翼。安子翼一时也没回过神,只道“老马,你不住院了,你的手臂?”马青城道“我这点伤,刚才给换了药,当然是回家有老婆在边上睡得香哆!老安,有你在这里就行了,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挂电话,我保证招之即来,现在就高抬贵手赦我回家吧。”安子翼巴不得他走,笑道“小叶,那我就把老马完璧归赵了。”叶知秋一直是冷眼旁观着,听安子翼这么一说,也笑道“辛苦你了,你还是要跟家里打个电话,免得小苦千急,你们这种男人就是不会体谅女人的心。”便互相道别,各自去了。

马青城推开玻璃弹簧门,让叶知秋先走出去, 自己随后跟着。站在大理石阶梯上,楼底风呼地扑上来将他们卷住,叶知秋连忙抬起臂膀挡住面孔,马青城却道“好风,好风。病房怎么好造得跟宾馆似的,密不透气,差点把我憋死。”叶知秋并不搭腔, 自顾下了阶梯,马青城跟在她身后说“小叶,你看这月色倒也清朗,我们不如散散步,前面街角有家小桃源,十分清静,点两只小菜,享受享受,省得你回去再烧啊弄啊,也算为我压压惊。”叶知秋仍不吱声,只顾走出医院大门。马青城追上她又道“好吧好吧,我也累了,我们叫辆出租回家吧。”叶知秋还是一声不吭地往前冲,却踩了一脚空,哦哟一声就蹲了下来。马青城一把拽住她“你看你,你看你。”正好有辆出租车亮着红灯余过来,马青城忙挥手拦下,将叶知秋扶着上了车。一路上叶知秋把脸别向窗外,不给马青城说话的机会。马青城也乏了,又碍着司机,索性头靠椅背打起磕耽来,不想真的图圈睡去。车到家门,叶知秋付了车钱,也不喊醒他, 自己就出去了。司机等了一会,他却愈发呼噜起来,司机只好伸手把他摇醒。他一半还在梦里就下了车,上楼梯时还是跌跌冲冲的。

马青城推进家门,客厅里没见叶知秋,卧室里也没影子,倒真是惊醒了,正待出门去找,忽听厕所里马桶哗啦一声抽响,这才定下心来,笑自己磕统打糊涂了,小叶原是有洁癖的,哪次外出回家不在水龙头边上磨上半个时辰?厕所间的门虚掩着,水声哗哗地淌出来,马青城仿佛看见她一双藕白色肉嘟嘟的小手在水花中鱼儿似的翻腾,水在她手背上四只浅窝里打漩。叶知秋从来就不是美人胎子,却因为白,却因为肉,很经看,经看得猜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连马青城都不知她究竟多少岁数。要晓得这个做啥?只要看上去细嫩就行。马青城想推门进去,迟疑了一下,便退到沙发上,将身体摆弄得舒坦了,抬高声音道“小叶,随便下点面吧。下了车就赶到医院,什么也没吃,现在已经是前胸贴后背了。”说着从茶几上随手拿起了报纸翻翻,顺便又将那则车祸的消息浏览了一下,读到那句“著名画家、美术学院中国画研究所所长安子翼和省美协艺术办公室主任马青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他忍不住脱口骂道“见他娘的鬼!”安子翼名字前“著名画家”四个字触动他的隐痛。当年安子翼是画毛主席诗词意境图而红得发紫的,那个年代画毛主席诗词的人很多,很时髦,怎么偏偏成就了安子翼呢?其间奥妙马青城很清楚,便在那幅“乱云飞渡仍从容”上啊!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为他人作嫁衣裳,得到了什么?艺办主任,不过是个处级小公务员!马青城将报纸一丢,颓丧地靠在沙发背上。当初要是不调到美协工作,留在学院教书,至少画笔不会生疏,说不定也就脱颖而出了。关键在于当初要是不跟叶知秋结婚,就不会成为魏子峰的鞍前马后一小卒了。这种懊丧平日里就像沉淀在大海深处的古生物化石,纹丝不动的,极偶然才会浮出海面。

当年马青城并非平庸之才,在美术学院也不是无名鼠辈,只不过没有安子翼的风流调镜罢了。临毕业前,正逢省里举办国庆十五年大型画展,人手不够,美协便从学院借了几个高材生去帮忙。美协主席兼美院院长魏子峰亲自点将,安子翼一个,马青城一个,还有那个背时的韩此君。马青城便在那时初识叶知秋,先前也风闻魏了峰有个好生了得的女秘书,见了面意外发现她竟长得娇小玲珑,一张面孔白白净净,笑容可掬,且待人办事周到妥帖,哪里像人们说的那般胸有鳞甲、精明强干的样子,遂有了不错的印象。不过那时马青城丝毫没有对叶知秋动分外之心,一来都隐隐晓得魏子峰和她的特殊关系,二来马青城心里一直暗恋着陈良洁,钟情陈良诸的古貌古心,故而跟叶知秋仅仅是一般交往,不疏不亲。倒是安子翼与叶知秋打得火热,言语动作过于亲昵,害得安子翼当时的女友一有空就到展厅来盯着。第二年初夏,他们面临毕业分配,马青城那时惟一的愿望是争取留在省城,他是从边远小镇考进省城的,要留省城的最好途径便是留校,竞争自然十分激烈。幸而安子翼报考了魏子峰的美术史研究生,韩此君又因为意外事件被迫退学,马青城留校就变得很有希望了。待名单公布,马青城惊喜交加,他竟被分配到省美协工作,在众人眼里这无疑是条平步青云的捷径。惊喜之余马青城却隐隐担忧,不知这幸运背后隐藏着什么。到美协后才听人说是叶秘书竭力举荐,美协到学院点名要了他。在一起工作便时常见面,马青城碰到叶知秋反倒拘谨起来,打个招呼而已。有一次马青城去见魏子峰,魏子峰正巧不在办公室,只有叶知秋一人。叶知秋让他稍坐一会,说魏子峰很快就会回来。马青城只好坐下,半个屁股沾着椅子,身体弄得很僵。叶知秋正在整理魏子峰的办公桌,房间里只有纸张掀动的惠率声。马青城老是觉得叶知秋在用眼角打量他,愈发地尴尬起来。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叶秘书,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实在是很感激你的。”叶知秋惊讶地抬起脸“你为什么要谢我?”马青城说“多亏了你的推荐呀。”叶知秋一愣,旋即莞尔一笑“哎呀,那是我们的工作,总要选些德才兼备的同志,也不是单单推荐了你,还有其他几个人选,各方面平衡下来,你最合适。”叶知秋随和的样子让马青城松弛下来,便笑道“我原以为你会推荐安子翼的。”叶知秋冷笑道“想不到你也竟会这么看,你以为跟谁多说笑几句便是关系密切了?”说罢竟不再搭理马青城, 自顾理桌子。马青城不知如何得罪了她,汕笑着无从说起,复又尴尬起来。不一会叶知秋收拾好了那张宽大的写字桌,夹着一叠文件往外走,公事公办道“你再坐会,我去替你催催老魏。”拉开门,半个身子已跨了出去,忽又站定了,回过头道“我以为你们搞艺术的都是极敏感的,没想到你的感觉这么迟钝!”说罢虚掩了门,将马青城独自丢在房间里。叶知秋的这句话让马青城足足琢磨了好几个月,直至那个深秋的下午,魏子峰突然向马青城摊了牌。魏子峰先是将他到美协这几个月中的工作恰如其分地赞赏了一番,又问临时宿舍住得惯吗?又问家乡父母亲生活有什么困难吗?又问最近有什么新创作计划吗?马青城都毕恭毕敬一一作了回答。魏子峰嗬嗬地笑着,道“年轻有为,才华横溢,不错啊,小马,也二十好几了吧?有女朋友了吗?”马青城吃了一个螺丝,支吾起来。陈良诸总是对他不冷不热,深闺大小姐的古怪脾气,他不好说没有女朋友,又不好说有女朋友,支吾了半天,含糊道“刚参加工作,还不想考虑个人生活问题。”魏子峰听了便放声大笑起来,把一只宽宽厚厚的手掌放在马青城的肩脚上那时候马青城的肩脚还不像现在这样膘,还是年轻人有棱有角的肩脚魏子峰笑停了,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来给你做个媒人好不好?”马青城连忙摇头“不不不,魏院长你这么忙,哪里好意思麻烦你呢?”魏子峰却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脚道“我给你保的媒你一定满意,小叶,叶知秋,你看怎么样?”马青城刹那间呆住了,脑袋空白了两秒钟,随即血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愈涌愈快,不一会便像要喷射出来似的。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像是掉进一个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他想大声说“不”,可是魏子峰盯着他的眼光像一条绳子将他的喉咙紧紧地缚住,他想站起来逃出这间办公室,可是魏子峰搁在他肩脚上的手掌重得像座山,压得他动弹不得。魏子峰盯着他,他盯着魏子峰胸口的那颗纽扣,沉默着相持了片刻,魏子峰的手终于从他肩头挪开了,他连忙直了直腰,听见魏子峰说道“小马呀,寻找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是正大光明的事,不要这样怕难为情嘛。这样吧,你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告诉我,不要让小叶等得太久哆。”

马青城为了这桩棘手的事约陈良洁谈过一次。陈良洁比马青城他们低一级,当时还在美院念书。马青城私心希望陈良诸能够爽爽气气答应了他,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回绝魏子峰了。谁知陈良洁一听魏子峰为他保媒叶知秋,不紧不慢拍了拍掌,笑道“这下可好了,你成了美协的乘龙快婿,以后便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了。”马青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急了,胆也大了,道“我断然没有那种心思的,我就等你一句话,我们俩把关系定下,我便立时三刻回头魏子峰去。”陈良诸当下就变了色,啤道“你说的什么话,你若心里不愿意,你就堂堂正正跟人家说不愿意,为什么偏要拉上我做挡箭牌?我是晓得你的,又怕开罪了魏子峰有碍仕途,又听了外面的流言飞语生怕送你一顶绿帽子。你想陈良诸横竖已是千古罪人了,再承担一个罪名也无妨,故而巴巴地来求我当你的替罪羊!”马青城灰灰地望着她道“良清啊良清,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卑微无耻么?你就这样不能谅解我么?我马青城算什么?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学生,即便我当时有那个胆量,挺身而出为陈先生鸣冤叫屈,能顶个屁用?我虽怯懦,可并没有像有的人那样恩将仇报吧?被迫做了那个声明,脱离师生关系,我也没有别投师门呀,心底里,尊为师长的唯有陈先生,这是真心话。 良清,我就害怕看到你这种冷淡的眼神,我可对天起誓的。…”陈良洁幽幽地吐了口气道“算了,还起誓赌咒干什么?古人说,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能责怪你什么?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你?”马青城苦着脸道“你这话却是最狠的了,将我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瓜葛也没有。你知道,这对我却是最凶的惩罚。我自然明白你心里挂记着谁,你恼恨我的也最是因为他……”陈良清便修竹般地立起来,凛然道“你说完了吧?我乏了。明天你要上班,我们要去郊外上写生课,我得先走了。”马青城慌得不顾一切地拽住她细细的手臂,哀求道“良诸好良清,算我刚才那句话没说好不好?再坐一会好不好?我在这个城里没有亲人,碰到乱七八糟的事找谁商量?也只有跟你说说罢了……”声音竟有些硬咽了。陈良诸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低声道“快松手呀,给人看见算什么呢?”马青城只好松了手,默默地坐下,一只手掌撑着额头挡住眼睛,烯呼烯呼地缩鼻子。陈良诸看他那种沮丧的样子,又有点鄙视又有点可怜,便重又坐下,道“好了好了,不要现世宝了,一个大男人!”马青城不出声了,仍垂着脑袋。陈良洁道“我劝你一句,爱听不爱听由你。”马青城连忙抬起头道“你说什么我都听。”陈良诸冷笑一声道“那就好。我劝你认了魏子峰的这个大媒!”马青城道“人家已经愁死了,你还拿我开玩笑。”陈良诸道“我不是说笑话。你想嘛,像魏子峰这等人物怎么会轻易替人说媒?何况对象又是叶知秋!这其间一定有他不得不为的缘故。你愁死也没用,他既然看中了你,也就是非你莫属了。恐怕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不如爽爽快快应了的好。否则,你索性打一份请调报告,离开美协,回学院当然是不可能的,到小学校教画画或回你的家乡,你自己放到心上称一称,值或不值。”马青城怔忡片刻,方勉强笑道“良诸,你不要危言耸听,不至于那样险恶吧?我是国家正式分配的大学生,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叫我走就走。婚姻法颁布这么多年了,他总不见得不顾法律吧?这美协是国家机关,他魏了峰也是国家干部。再说呢,我接触下来,魏子峰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工作上有些专断,平常倒也蛮爽朗蛮随和的人,确实很关心年轻人,从工作上到生活上,不单是我,财务科一个新来的小会计结婚,他还当主婚人呢。”陈良清垂着眼皮用一根发夹仔仔细细地着指甲,也不看他,只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愁什么?”马青城被她问住了,眨巴着眼睛,也不敢往深处想,只觉得背脊骨寒意一点点聚拢。陈良诸终于剔好了十只指甲,将发夹别在耳畔,抬起眼皮望着他,眼睛里盛着些许怜悯,也盛着些许嘲讽,含笑道“真的,马青城,说句老实话,叶知秋配你,并不差呢。相抓地位,哪点及不上你?至于那种流言,你何必去信它呢?”马青城像是从梦魔中醒来,恍恍惚惚地说道“良诸, 自从我在陈先生的画室里第一次看到你,就怎么也忘不了你。那时候和你说的每句话我几乎都还记得,我刚从乡下进省城,满口家乡音,叫你一声师妹,你扑叻地笑起来。后来,是你陪我上街买了衬衫长裤,换下了那一身土布对襟衫和宽档裤一”陈良诸又站了起来,截断他道“青城,我不得不对你说实话了,你不要再等我的,我是已抱定独身一辈子的。”马青城道“那我也独身一辈子。”陈良诸冷笑一声道“你能熬得住一辈子独身?!再说,你父母千辛万苦送你出来念大学, 自然是想你光耀门嵋而后代代相传的,他们能让你独身一辈子吗?与其让他们给你订个乡下姑娘,倒不如在省城找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能够帮了你的。如今现成的好姻缘摆在面前,倘若是因为我的缘故给误了, 日后你必定懊悔,我岂不真正地成了千古罪人了?我求你了,别让我担这个罪名好吧?”马青城被她说得心乱如麻,一时间无语可答。陈良清又道“青城,别怪我,我真正是铁了心独身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日后真的要找个归宿,也不会是你的。我对你说实话,是为你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不想累你。至于魏子峰提的事,你前前后后考虑周全了, 自己拿个主意,该怎么回人家就怎么回人家。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全了,也真的要走了,学院要关大门的,晚了盘三盘四的,多尴尬。”那一刻马青城心痛如绞,头脑却是清醒了不少。

马青城虽是冷了陈良诸一头的心,要接受叶知秋却还是犹犹豫豫、别别扭扭。他倒是认真想过的,有两桩不妥,一是叶与魏究竟是何种关系不清楚,二是叶的年龄不清楚。魏说她和自己同岁,看看也差不多,只是掐指算来,叶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总不止这点年纪了。又不好去打听,便挨着,也不去答复魏子峰,尽量躲着不单独跟魏子峰见面。那魏子峰还兼着美院院长,也不是天天到机关里来的,又是头等大忙人,各种会议各种应酬,似乎也将这事给忘了,也没再找他问起,这样不觉就到了元旦。马青城是单身汉,省城又没其他落处,就住着机关的一间贮藏室,他便自告奋勇,将节日里的值班任务全包了, 自然上下都乐意。美协机关原是一个旧军阀的私宅,一幢西洋式三层小楼,院子却是中国古典的小桥流水,楼台亭阁,搭配在一起不伦不类,却是很宽敞也很幽静。机关原本上班的人就不多,又放节假,偌大个院子除了门卫便只有马青城一人了。一早起来马青城先上街买回两副大饼油条,就着浓浓的家乡茶先吞下一副,还有一副留作午餐。接着他把笔墨纸砚笼统搬到底楼朝花园的大会议室,将宽大的会议桌上的红呢绒桌布卷去,铺上自己的毡毯,然后舒舒齐齐地展开了六尺整张的宣纸。原来马青城有他的如意算盘,到美协后几乎就没画过像样的画, 白天忙不完的事务,晚上自己住的小屋又太逼仄,只能画画单片册页之类的小品。他早就构思了一套鲁迅诗意图,希冀能一鸣惊人,正好趁这两日节假值班的空闲痛痛快快地泼墨铺彩一番。一管在握便把许多烦恼暂且抛开了,悠意挥毫,一吐块垒,竟忘了饥饿。待到目光模糊,抬头见窗外已是暮霭沉沉,才觉腹中空空,一日光景已在笔墨间流逝了。马青城这才掷下笔,也懒得洗手,便抓起早上买的大饼油条啃了一口,又冷又硬,要找茶杯,先去开灯,不料灯却忽地亮了。马青城一愣,却见叶知秋款款地立在灯影里,顿时心慌意乱,手脚都像是多余了的。叶知秋解下围巾、脱去大衣,褪了手套,搓着冻红的脸颊笑道“突然就起风了,像小刀片刮在脸上似的。”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紫红格薄棉袄,显得轻巧而洁净。马青城并不敢正眼看她,心里有愧,总像欠了她什么,慑懦道“叶秘书,你,你怎么不在家过节?”叶知秋也不答他,将随身带来的花编草包打开了,取出一只小钢精锅,揭开锅盖,竟是满满一锅热腾腾的饺子,才说道“画了一天,就吃副大饼油条啊?你也太马虎自己了。这是韭菜芽肉馅的,还加了点虾米。你一定爱吃辣,辣酱我也带了。”又从草包中取出一瓶辣酱一瓶醋,又取出碗碟筷勺。马青城呆住了,惊然想道“难道她盯了我一天不成?”叶知秋将醋酱倒在碟中调好,漂了他一眼道“吃呀,你又不是神仙,不晓得肚子饿呀?”马青城犹疑道“叶秘书,这怎么好意思呢?”叶知秋道“不要这样酸溜溜的好吧?”说着将筷子递到他鼻子底下。马青城只好接过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送进嘴巴,果然鲜美,肚子也实在是饿了,心一横,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说。叶知秋便去看他的画,马青城暗暗观察她的表情,道“叶秘书,请多指教。”叶知秋道“你老是叶秘书叶秘书的,难听死了。随便点好不好?人家都叫我小叶的。”马青城嘴巴里塞满了饺子,没出声。叶知秋却轻轻地叫道“噢,这张孺子牛画得真好!”马青城连忙端着碗凑了过去,笑道“叶秘书还是多提提意见吧。”叶知秋矫嗔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你!”马青城虽是别扭,终于改了口 “小、小叶。”叶知秋莞尔一笑,又看画,道“我不是瞎吹捧,鲁迅先生甘作孺子牛的神态画得十分贴切,相比之下,那张横眉冷对就有点过犹不及了。”马青城点头应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叶知秋又道“看得出你的基本功是十分扎实的。”马青城不无得意地笑道“这叫做名师出高徒。魏院长每每上大课,总是特别强调基本功的训练。”十有八九分讨好的意思。不料叶知秋话锋一转“我看你的线条却像是从陈亭北的鹤行笔法中脱胎而来的。”马青城尴尬了一下,急巴巴道“其实我跟陈亭北不过大半年光景,那时刚从乡下上来,对各色人等很不了解……”叶知秋有意无意截断他道“我以为许多优秀的传统技法并不属于任何个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过来用呢?关键在于你用这些技法画什么东西,你说呢?”马青城领会到叶知秋的体贴之情,无法不感动,戒备自然解除,愧疚便加重了,想表示点什么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望着她发呆。叶知秋微微红了脸,笑道“光顾着说话了,你快吃吧,饺子若凉了就腻了。”马青城拍拍胃道“我已经饱了,你看,一口气吞下了大半锅。”叶知秋瞥了他一眼“你真饱了?那剩下的我可全包了,我早就垂涎三尺等着了。”马青城大惊道“你也没吃晚饭?!”叶知秋叹了口气道“谁跟你说我吃过了呢?”马青城暗暗骂自己该死,慌忙着要去洗碗筷。叶知秋道“别洗了,我没那样讲究。”说着就拿马青城用过的筷子夹了只饺子塞进嘴里,弄得马青城心里七上八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叶知秋又瞥了他一眼,道“帮我倒点茶好吗?就加在这里面好了。”说着点点马青城的杯子。马青城装作没听见后半句话,幸而会议室里空杯子有许多,重新泡了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叶知秋不接,马青城只好一直擎着。叶知秋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许多意见?”马青城慌得差点泼了茶水,道“没没没,叶秘书,小叶,我一向对你印象很好的。”

叶知秋又问道“你一定听人家说了我许多难听话。”马青城道“没,没有,我也不相信的。”叶知秋忽地抬起眼皮,幽怨地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马青城自然知道她问什么,却回尸答不出,闷着。叶知秋忽地落下眼皮,缓缓说道“你刚才问我怎么不在家里过节?我的家在哪里?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哥哥姐姐都各自成家立业。我最怕过节,看别人家团团圆圆……”忽然就嘎咽起来,把脸埋在手掌中,肩膀抽动着,如两只胆战心惊的小兔。马青城张皇失措地去扳她的肩膀,语无伦次地道“怎么啦?别,别哭,叶秘书,小叶,都怪我,你说嘛……”叶知秋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淋漓尽致地哭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马青城怎么也想不清楚了,当时他的头脑是一片混沌。事后叶知秋却明确地告诉他,是他拦腰抱起她,将她放倒在沙发上的,当时她吓昏了,却无法拒绝他。马青城没有辩解,他与叶知秋的关系已成定局,还在乎这第一步是谁主动吗?不知哪位先人说过,若一个女人要追求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无处躲藏的。马青城对此体会颇深了。马青城和叶知秋就在旧历年初五举行的婚礼, 自然由魏子峰主婚,省城文化界许多知名人士都到了,形式却是极简单的,吃点糖果,跳跳华尔兹舞。除了新郎信,人人都很尽兴。以后在他们的日子里,叶知秋稍有委屈便会说“你手摸良心想想看,要不是我,你能有现在这一切吗?还不知道掩埋在乡下哪个音兄里呢!”马青城一般懒得回嘴,肚里冷笑道 还好意思提呢,若不是嫁了我,“文革”中还不当作魏老头的妍妇斗个死去活来?他们夫妻究竟谁帮了谁?就像究竟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是段难解的公案。

叶知秋终于从厕所间走出来了,带出一股高级润肤霜很复杂的香味。马青城赶紧将脚从茶几上收下来,讨好地笑道“有剩菜吗?弄点泡饭也好,我是饥不择食了。”叶知秋仍不理他,用湿润的手掌轻轻拍打脸颊据说这是养颜的秘诀,所以叶知秋在家常作这个动作并不看马青城一眼,径直朝卧室走去。马青城夹脚跟了过去,跑到卧室门口,叶知秋却澎地把门关了。马青城面对门板,真想一脚瑞过去,却只是想,仍乞哀告怜地说道“小叶,我是身不由己,那个文化馆长就像猎鹰逮兔子似的盯住我,非要我陪他去见陈亭北,我实在是推辞不得。”叶知秋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扁扁的,恨恨的“魏老还没有断气呢!你手摸良心想想看……”马青城连忙道“我的手正摸着心口呢,小叶,不信你打开门看看。”没有动静。马青城又道“我是考虑过的,前些日子那个座谈会,说到协会换届问题,有好几个人提到陈亭北,呼声还蛮高的,对吧?刚才我看厅里拟定的治丧委员会名单,也有陈亭北的名字,这恐怕也是一个信号吧?”门便划答一下拉开了,叶知秋虽还是板着脸,却已是平和了许多, 白了马青城一眼,从衣钩上取下印花围单系着,朝厨房去了。马青城颠颠地跟着,笑道“小叶还是炒两个菜吧,让我来一盅白兰地。”叶知秋冷冷一笑道“中午还没吃够?人家是深闺才女,做出的菜一定是别有风味吧?”马青城苦着脸道“天地良心,在鹤案就喝了一杯清寡寡的茶,憋了一肚子的尿。”叶知秋道“她就那么狠心让你挨饿?我却是不信!”马青城把手放在心口道“小叶,你看我摸着良心了吧?你不信,马上打电话到令舞镇问那个馆长。”叶知秋道“我没那闲工夫!”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气你去看陈亭北,现在这种时候,你应该时时刻刻守在魏老身边,才显得你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倒好,拱手把这个位置让给安子翼!”马青城道“这就是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守着个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干吗?”看到叶知秋面露不悦之色,忙嬉皮笑脸将手重又放到心口,刚要说什么,却像是替他作注脚似的,电话铃响起来了。原来是厅长秘书打来的,询问美协换届的准备工作,并传达了厅长的数点意见,要马青城尽快拿出具体方案。这只电话前后谈了半小时左右,待马青城放下话筒,却见叶知秋已摆出几只碟子一只糟凤爪,一只酱牛肉都是先存着的小包装,微波炉里转两圈就成了,现炒的是一盘山药肉片和一盘丝瓜鸡蛋。马青城噬地吸了口气道“终究还是老婆好啊!”顺手抓了块牛肉塞进嘴巴。叶知秋摆上酒杯,冷笑道“肚子不饿哪里想到老婆的好处!少喝点,当心你的高血压!”电话铃又响,这回是美术展览馆的经理打来的,询问魏子峰的回顾画展还要不要继续布置下去。马青城要他暂缓一缓,可以把排在后面的画展先提上来。叶知秋在厨房里抬高声音道“你答应了宋老太婆一切照既定方针办,怎么又把画展推迟了呢?”马青城抿了口酒道“我是希望魏老早日康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画展,否则总是个遗憾。”叶知秋想想驳不倒他,便不驳了,又端出两碗咸菜肉丝面。这当口又有电话铃响,却是省书画出版社社长来跟马青城约时间,商谈联手改造墨凹堂的事。这原是魏子峰提出的动议,现在魏老倒下了,该怎么办?马青城道,魏老不能参加也要像魏老在一样办这桩事情,按魏老既定方针办。

这个晚上他们家中的电话铃竟是响到深夜,转达问候打听消息试探根底什么样的都有。马青城老吏断狱,妥善应答,点水不漏。自忖在这圈内也算得上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了,方才的种种懊丧怨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头碰着枕已是蔚声如雷。倒是叶知秋这一日仿佛将多少年来的沧桑重头度了一遍,百转回肠,一宿没有合眼。

省美协马主任亲自造访鹤案,香港大老板愿出巨资赞助陈亭北开画展出画册,连当红名角傅小槐都向他叩首拜师了,看来背时的陈老鹤终于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了。这消息涓涓细流般很快传遍了令舞镇,着实振奋人心了一阵。文化馆长从鹤案出来,连饭都顾不上吃,直闯县府,把刚刚偷闲打磕耽的县长叫起来,一五一十汇报详情,末了拍了下大腿道“县长,我们开发琅琊山人文景观的设想马上可以实施了。你想想,陈亭北是无极画仅存的传人,他的夫人又是无极画祖的九代嫡亲孙女,陈亭北宅号鹤案,名号老鹤,这又和令舞镇的历史有着神秘的联系。把内在的文章做足了,一定是很有魅力的。”县长也激动起来,一只连一只地打电话,立即召开县政府首脑会议,通过决议,琅琊山工程马上择日动工。原本,陈旧的鹤案已是令舞镇上熟视无睹的旧风景,人们议论它的热情已逐日消减,这么一来鹤案重又变得众目睽睽的了。令舞镇上有位年长的智者言之凿凿地说道“怪不得人秋以来西北角每日傍晚紫霞铺排,十分眩目,原来应在陈老鹤身上了。当初魏子峰将他贬到令舞镇,今天魏子峰偏偏就在令舞镇出了车祸,人不报应天报应啊!”

不管外面如何兴风作浪地议论鹤案,鹤案里依旧古井一般, 日常的生计按部就班。不过,这已是最后的一潭死水了,是表面的一潭死水,水底下已经波涛回旋了。鹤案里那一院子森森修竹,偶有风过便患簌一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梅桩四周的腰鼓凳东一只西一只七零八落,也是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是那陈韩氏的病也发作得不同寻常,任杨嫂软语细音百般诱导仍是闹,将那首“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的歌谣声嘶力竭地唱个不停,唱得人揪心揪肺。陈良诸只好由着杨嫂给她加剂量灌药, 自己不得不做了帮凶,掘住母亲虚肿的两只手。杨嫂食指拇指钳子般夹住陈韩氏的双颊,麻利地将药倒人她口中。只听咕咚一声,不待陈韩氏挣扎,那药便落了肚。陈良洁想到每日晚上母亲都被杨嫂这般钳住灌药,不觉满心凄凉。

陈韩氏终于死尸般地睡去,鹤案里一下子悄无声息,只有一院子飒飒飒的竹叶声,这静谧也叫人惶惶不安。杨嫂急急地摆出饭菜,脚后跟径硅地击打地面,碗碟丁零当嘟,喊道“先生开饭了。”声音竟像有裂缝的铜锣。陈良诸是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的,碍着杨嫂,只千言万语地盯了父亲一眼。陈亭北却避开了,端起饭碗,面对几只精致的小菜竟没了胃口,皱起眉头道了声“腻!”便放下筷子。杨嫂急了,涨红了脸道“哪里腻啦?这条蝙鱼清蒸蒸一点油气也没有的,海鳖皮拌萝卜丝里真真只点了眼泪水一样两滴麻油,虾米紫菜汤怎么会腻?这霉千张更是刮油水的呢!先生是乏了,吃两口就会要吃的。”陈亭北怕她说个没完,又抓起筷,这只碗戳戳,那只碗戳戳,都没有味道,勉强应付着。杨嫂自己并不吃,立在一边看先生吃。先生动筷了,便笑道“是吧?吃吃就开胃了。中午我特地弄得清淡的,晚上不是要请曹先生么?大闸蟹我已经买来了,六只蟹一百块钱还找进三块,不算贵吧?只只有小碟子这么大呢。一人两只,够不够?就不晓得韩先生来不来呀?”膘了陈良清一眼。陈良诸冷笑一声,道“你只管做菜就是了,他来他不来也上下不了多少的。”陈亭北便道“吃好饭再去挂个电话,定归要叫他来……”忽然咳了起来,饭喷了一地。杨嫂忙替他捶背持胸,怨道“先生还像孩子似的,嘴巴里嚼饭时不好说话,吃到气管里去了吧?”又去拿了抹布扫帚来收拾。餐桌上却没有声音了,偷窥他们父女俩,面孔上的神色都是山重水复的。老小姐闷头数饭粒,老先生嚼着口海蚕皮半天也咽不下去,心思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杨嫂最怕闷葫芦,她又不识几个字,许多信息都是从交谈中得来的,因笑道“今天也算让我饱眼福了,傅小槐可是里里外外看清楚了。都讲她扮相好台风好,不晓得戏台上的光彩是戏装珠花脂粉堆出来的,骨子里的东西已不是鲜桃嫩肉了。戴了那座假头套倒还风流别致的,这假发一脱落,真是不能看了。”陈良诸冷笑道“现时戏台下的人哪个不是千方百计堆出来的光彩?”杨嫂并不计较,笑道“你说她像曹师母啊?我记得曹师母的脸盘比她窄,人也比她瘦小。倒是更像曹师母的妹妹,不过人家头发长得比她好,是真的长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稍稍动弹就颤颤悠悠的,煞是好看……”先生忽然吼道“药呢?拿药来!”杨嫂余下的话卡在舌头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张脸憋得猪肝似的,少时,方道“饭还没吃好怎么就要吃药了?”先生没好脸色,啪地将筷放下。杨嫂只好去取药,将一大把红黄蓝白的药片放在一只小酒盅里递给先生,又转身去倒白开水。先生却径直将药片倒人嘴中,就着唾沫吞,药太多,脖子便伸直了。陈良洁便喊“杨嫂快点,水!”杨嫂细步急急端了水来,道“偌,先生,不冷不热的。”先生将了将头颈,闷声道“不用了。”杨嫂道“吃药哪能不喝水?”便将杯子擎到先生唇边。却被先生一巴掌推开了,斥道“先前喝的汤不是水啊?肚子里晃荡晃荡都是水了!”说罢便起身回西厢房。杨嫂好没意思,本当跟着去,见良清已先随后了,只得作罢,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胡乱扒了几口,便收拾了。

陈良诸随父亲进了西厢房,随手将门关了。陈亭北道“端午,我知你要说什么,让我想周全了再讲吧。”陈良诸道“黄先生的合同书就放在你桌上,我看得仔细,就签了吧?”陈亭北道“我再看看。”陈良清又道“那个周馆长,虽是俗不可耐的小人,这件事倒像是有些诚心的。”陈亭北闷声不响转到博古架后面,陈良诸跟过去帮他将外衣脱了,犹犹豫豫地道“爸,一上午也乏了,你就睡一会……”停停,终于说道“我自然懂,陈老鹤就是陈老鹤,你不想沾无极画的光,也不想让无极画沾你的光。”又停停,道“我的意思,古人云,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眼下有现成的机会,何不将旗帜先打起来?旗杆竖牢了,以后挂什么旗号就由你的了。你说呢?”陈亭北锐利地盯了她一眼,陈良诸不觉微微红了脸。她晓得父亲是明白她的用意的,也会顾恤她的心思的, 自不必明言,便打住,替父亲掖紧被角,见他已合上双目,整张脸像块肌理紊乱的顽石,心中隐隐刺痛,悄悄地退出,及至门口,忽听父亲言道“别忘了,再给韩竹打电话,下午还有一班长途吧?”陈良清一怔,轻轻嗯了声,急忙逃出门去。

陈良诸却不再去给韩此君打电话,心里说道“爸,何苦呢?既然你不喜欢他,何苦要作出青睐相待的样子?当初女儿顺了你的意愿,斩断了那一缕烦恼情思,早已是心若死水,波澜不惊了,这会你又作出这宽宏大量、悲天悯人的姿态!你若真体恤女儿,不要再疙疙瘩瘩布迷魂阵了,趁了众人的好意,将无极画馆顺顺当当地办起来,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也可解了女儿的心病啊!”终是无人诉说,闷闷不乐转回房中,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躺着坐着万千心事便重叠而来,不如收拾了桌子铺张开来作画,却又研墨忘了添水,握笔不知落处,怔忡半日,忽然想到约了那冤家明日上午到博物馆会面的,他那位人高马壮声如铜钟的老婆会不会不告诉他?便甩了笔急急出门,走到院子里又站住了,再去给他打电话,若再是他老婆来接怎么办?她实在畏怯听到那个响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便在院子里来回掷踢,倾听竹叶飒飒飒的诉说,也是一片纷繁困扰,不堪负荷地坠入尘埃。渐渐地,那一院子的清冷寂寞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肌骨,浑身像灌了冰凉的石膏,便哆嗦着又转回房中。正是百无聊赖间,隐约感觉到天花板壁细微的震动,像是一只猫掠过。这一定是那个无孔不人的女人,走路像猫。母亲已被你弄得昏沉沉不会动弹,你还在上面作甚?良洁终于有了发泄的理由,便冲出房门,及至楼梯口,忽生了个心眼,脱了鞋,屏气敛息上楼,见母亲的房门虚掩着,心想,你杨金凤再机巧再把细总归也有失着吧!便挨着门缝看去,大吃一惊,屋里像遭了劫,箱盖柜门都敞开着,衣物散乱着,杨嫂却定定地捧着一只彩贝螺锢金银花的漆盒发呆那是母亲的梳妆盒啊!陈良诸怒不可遏,一把推进门去,冷冷道“好一个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好女人呀!我看你不如将这箱笼家什统统搬走了清爽。”杨嫂却将食指撂住嘴唇,嘘了一声,又点点床,轻声道“端午,闹醒她,又不得安宁了。”陈良诸恨得牙根发痒,道“你翻箱倒柜,怎不怕闹醒她?”杨嫂道“我尽量不出声的,你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吧?”陈良清道“这真真叫作掩耳盗铃了,想来这等行径你是做惯了的,父亲对你言听计从,母亲又被你提在手掌心,你自然是为所欲为的了。想你也是个聪明人,怎忘了一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久天长总要露行藏的。今日撞在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话说?”杨嫂抬起细眉叫道“哦哟端午啊,听你的话音你倒是把我看成什么了!我要偷盗也不会偷盗自家的东西呀!”说着眼圈就红了。又道“再说师娘还有什么好东西?今天也让你晓得晓得,这内里的绒布衫裤都补过几回了,这绒线衫是我用旧绒线拼拢来结的,棉袄棉裤也都是旧丝棉翻的,她身上哪里有值钱的东西呢?”良诸反倒被她拿住了短处。平常也关照过的,母亲要添什么尽管添。也是她说的,添了也是糟蹋掉的,一会吐一会拉,发作起来还要用剪子绞,能将就就将就了,又不出去,只要不冻着不热着就行了。现在却成了她的话把!愈发来气,恨道“你手上这只漆盒却是值钱物呀!从前听母亲说起,她出嫁时曾祖父特地嘱名匠高手为她打的这只妆奋盒,那上面的忍冬花样还是曾祖父亲笔画了,让工匠用彩贝镶嵌上去的呢!”杨嫂撩起衣襟德了把眼角,道“我怎么不晓得这只妆盒值钱?最值钱是因为师娘离不开它,看不见它就要闹。前些日子先生要看这盒子,一睁开眼睛就要,我趁她睡时拿下楼。不想她睡梦里竟会爬起来,追到书房,又哭又叫,将先生的字画撕了不少。后来她就将这盒的钥匙塞到地板缝里去了,我找了几次没找着,现在谁也打不开这盒子了。其实,盒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你也晓得的,先生落魄的时候,师娘把东西都三钱不值两锢地卖了。这一只空盒子在师娘手里如性命一般,拿到外面真能值几个钱?我是看它弄醒龄了,拿来擦擦干净的呀!”陈良诸被杨嫂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没有回词了,却又不甘心,东看看西看看。杨嫂又道“天是说冷就冷下来的,我正在替师娘端整过冬的衣裳,端午,要不你相帮我一道弄?”陈良清一下子泄了气,并不理她,直走到母亲床前,俯身看去,只见母亲睡得死沉,鬓发像团枯草,口涎直淌到枕上。她心里好酸,就想扑在母亲胸前哭一场。 自然是忍着,摸出自己的手绢替母亲擦嘴角。杨嫂忽然说“先生醒了,我下去看看。” 良清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杨嫂道“你听,先生正咳着呢!”说着就往外走。 良诸便喝道“你看着我妈,我下去!”杨嫂道“端午毕竟还是放心我的。”陈良诸装着没听见,急步下楼,心想,你也不要太猖狂,待父亲情况好起来,我总有办法辞了你!

陈良清在楼道上便听见父亲的咳声了,心中暗暗震惊杨嫂的听觉如此灵敏,急忙推门进去,见父亲披衣坐着,咳得很凶,赶紧倒了杯热茶送过去。陈亭北抿了口茶,喘了口气,不快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我喊了半天没人应!”良诸轻轻捶打着他的背脊,道“我,我和杨嫂在翻妈的过冬衣裳……爸,你有事么?”陈亭北摇摇头,干咳了两声,方道“我出了一声汗,想洗个澡。”陈良诸便道“我这就叫杨嫂烧水去……爸,你什么地方不舒服?怎么好端端的会出汗呢?”陈亭北呆墩墩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做了个梦,你妈要撕我那套《红粉君子图》,我拦住她,她竟用剪刀戳我的眼睛……你去把那套画拿来,要藏得严实点!”陈良诸道“爸,你睡糊涂了。那套画,不是已经撕了吗?”陈亭北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还不快去抢下来!宁可人被她撕了,也不能让她撕画呀!去,快去!”唾沫飞溅,狠命地推操良诸,又剧烈地咳起来。良清慌忙捶他抚他,待他咳定了,俯在他耳边道“爸,你醒醒!那会是你说的,撕了就撕了,那画也不怎么好,拿不出手的。你不是要重新画过的吗?”陈亭北慢慢地哦了一声,方才醒转过来,记起那些画是自己亲手撕了的,不觉黯然神伤,道“我怕是再也画不出了。”良诸笑道“爸也学会谦虚了,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气悠着点也好,哀兵必胜嘛。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它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看父亲脸色已回缓许多,又道“时间是紧了点,要赶着和傅小槐的拜师会一起展出恐怕是来不及了。若是放在无极画纪念馆的落成典礼上倒是还有段时间,而且也显得隆重些。至于黄先生的那套画册,时间也没说死,也可以画了几张选几张,你说呢?爸!”陈亭北不置可否,却急着要起来了。陈良诸要帮他穿衣,他挥手道“我哪里就这么不中用了?你去把那几张撕了的画收拢来,兴许还有点用场。”良诸便去取那纸篓,却叫了起来“咦,怎么空了?我明明塞进去的!”转念一想,跺脚道“糟糕!”转身去找杨嫂查问。杨嫂却冤枉鬼叫,“你塞在废纸篓里,我只当是无用的垃圾丢了呀!”忽然想起了,连忙道“还好还好,那包废纸是让那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先生要了去的,他巴巴地追上来讨包垃圾,当时我心里就疑惑,原来真是好东西呀!只要有他的地址,我去问他要回来。阵他一脸唾沫,就欺侮我睁眼瞎呀!”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先生听了,陈亭北脸沉沉道“我就看他不人调!” 良诸道“兴许他真是喜欢爸的画呢!他留了名片,我给他挂电话去。”陈亭北摆摆手道“随它去了,一堆碎片而已!” 良清松了口气,笑道“黄先生要是看到爸重画的那几张,断然不会偷偷摸摸去讨那堆碎片了。无论是构图用笔配色,都比先前那套好。”杨嫂暗暗庆幸先生不再追究, 巴结地端了点心来,是冰糖木耳莲子羹。陈亭北吃了一口,道“再去舀一碗来,端午也吃点。面色蜡蜡黄,身子是自己的。”杨嫂笑道“盛好了的,我正要去端。” 良诸道“别端了,我不爱吃甜。”便去桌前研墨,又道“爸,早上我见着一张窦娥,那姿态是绝好的,就差一张脸没描,今天就把她描了吧。”陈亭北稀里呼噜地喝银耳莲子羹,没应她。

陈良诸仔细研了一池浓墨,又换上一盂清水,又问道“爸,那张窦娥呢?”陈亭北道“那张也不好,铺张白纸,重画!”良洁并不知道他点睛失败,好生疑惑,又不敢究底,只好重新铺了张宣纸。陈亭北慢吞吞地用小勺刮答着碗底的残羹,翻来覆去舔着那勺。杨嫂便笑道“这么好吃,再添点嘛。”陈亭北却又不要了,要喝茶,茶端来了,喝了一口,又要洗脸,又喊穿多了,脱了一件毛衣,磨蹭着,踌躇着。 良诸忍不住了,道“爸,快来吧,好好的一池墨,别让它干了。”陈亭北这才提起了笔,望着空白的纸面拼命琢磨梦里见到的师妹的那双秀目,却终是徒劳。他不想让良诸觉出破绽,便刷刷落笔勾了个窦娥屈跪着的背影。 良浩道“爸,怎么又画背影了呢?貂蝉已是背影了,昭君又用大袖遮了面容,文姬也是低头只见发髻的,先前那张窦娥仰面朝天的姿势真是最好的呢!”陈亭北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跟你说过?现在人的面孔太难画了!”便掷了笔,摸出紫铜怀表看看,忽问道“端午,你告诉曹伯父下午就来的吗?” 良诸道“我留了条,要他看到纸条马上就来的。就怕他还没回家,自然就看不到条了。”陈亭北便道“今天不画了,端午,索性你陪我到曹家去。这条小虫钻出去不晓得回家的,我们去捉他回来。”良洁只可惜了那池墨,小心翼翼地将砚盒盖合上了。陈亭北唤了杨嫂来,吩咐她傍晚时分将蟹蒸熟了,送到曹家。杨嫂惊乍地说“曹先生家怎么摆席?连张清爽点的桌子都没有。再讲天一黑,吓丝丝的…”陈亭北喝道“吓点什么?你不知道鬼魂反比人有情有义?”又吩咐她将煮茶的炉具一并带到曹家。陈良诸和杨金凤都有点明白他的意图了,却都是一知半解,并不能了然他全部的心境。陈良诸由曹师母想到自己的母亲,如母亲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倒不如曹师母爽爽快快做个鬼魂呢!便道“我看这样吧,杨嫂你把东西端整好了,我到时候过来取一下就是了。万一妈有什么事呢?”杨嫂道“端午,你哪里搬得了?还是我送吧,师母我会安顿好的。”陈良诸冷冷道“怎么我就搬不了?你笼统装在那只双层瓷胎竹盒里,又好拎,又保温,另外用只网袋装铜吊和朱砂炉,就刻把钟的路。”杨嫂还想说什么,陈亭北便道“你待家里也好,万一阿竹来了,你就关照他到曹家去。”杨嫂自然不好再说了,憋憋曲曲的,将先生脱下的绒线衫拿来,道“先生要穿上这个的,外面风大,太阳一落山要凉的。”陈亭北依她套上绒线衫,便与良诸一起穿出竹林。刚开了院门,就听吮嘟一声,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陈韩氏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喝道“……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良清骇然止步,陈亭北重重一叹道“走吧,杨嫂会弄好她的,总是这个样子的。”良诸悲枪地挟着父亲的手臂跨出院门,硬硬心肠,不敢回头看一眼。

令舞镇正当秋色瑰丽的时节,天高云淡,环山五色斑斓。走出阴郁逼仄的小巷,城镇嘈杂的繁华扑面而来,陈亭北头晕目眩,真有点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鹤巢里的日子是翻来覆去的前朝旧曲,是纸张泛黄色泽模糊的古画,阳光普照经过密匝匝竹叶的过滤也成了黯淡了的昔日风光。陈亭北几乎足不出户,就像是钉在历史博物馆展柜里的风干标本。当他昏晕了一阵以后,便觉得像有人朝他干瘪的身体里灌气,僵硬的皮肤一点点地湿润柔软,血脉也开始舒张通畅,他像是从标本柜里走了出来回到了鲜活的俗世原是他暗暗企盼着的,却又高举精神的盾牌抵抗着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曹家只消沿贯城的通衡走过两三条街就到。陈良诸最烦这小镇上人情世故委琐无聊,都面熟陌生,虚应客套,背过身去便点点戳戳,蜚短流长,因道“爸,天气这么好,不如走九髻溪,也没多几脚路。”正合陈亭北之意,便舍近求远,绕道而行。 xEcIQ9nyuXdXR7O3uVkgmdZpiV9Xzx/O0shXG+uxWrJjEt/cc6Is42P/CfkAbpv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