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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一过,那风就一阵凉似一阵了。满世界飘荡着褐红焦黄的落叶,这景象有种绚丽的萧条。

陈家老大小姐陈良清辗转反侧一宿未合眼,听竹叶壳秃壳秃地坠落,一声声往心中注满了惆怅,蓄久了,沉甸甸压得透不过气,便翻身坐了起来,喘着,却又觉得空落落心无着处。西厢房里有沉闷的干咳声,那是父亲几十年无药可治的瘤疾,那咳从不冲出喉头,就在胸腔里爆发。父亲总在拂晓时分就起床了,喝下一杯清盐水,便将自己锁进书房里,两三个小时,不准任何人去打扰他,这也是几十年无药可治的瘤疾了。又听得屋外院门极细腻地吱呀了一声,这是杨嫂出门逛农贸市场去了。只有杨嫂才能像猫儿似的走路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也只有杨嫂才能将那扇歪歪扭扭的院门摆弄得仅只丝线般地吱呀一声。杨嫂从厨房走到院子里必定要经过陈良诸的东厢房的,可陈良诸竟然一点都没感觉,这令她恼火并且毛骨惊然。陈良洁仰起面孔朝天花板凝视了两秒钟,上面是母亲的卧室。薄薄的一层楼板,母亲稍有动弹都会引起旬司然天摇地动的感觉,此刻却纹丝不动,阐寂无声,说明母亲睡得很死,准是杨嫂给她加大了药剂量!陈良清在心里十分洞察地冷笑了一声。

看看细木镶拼的镂花条窗已呈蛋青色,陈良诸索性一骨碌下了床。曙色还很稀薄,屋子里朦朦陇陇,她习惯地往梳妆台前那只蛋形红木矮凳上一坐,镜子里影影绰绰的女人,修淡的风致,寂寞的孤傲一幅岁月磨砺得黯淡了的古代仕女画,不是周防浓丽丰肥的绮罗人物,而是吴道子简淡傅彩脱落凡俗的秀骨清像。陈良诸所以喜欢弄得房间里光线暗黝黝的,垂在窗前的纱帘极少有日子全部卷起,哪怕她在案桌前作画她画出的画也都迷迷蒙蒙水中月雾中花一般,幽嗅的光线能将她的岁月静止在令人追怀的那一点。陈良诸每天起床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对镜理青丝,她决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地面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她慢慢地将盘起的长发松散开来,她的手掌触摸到自己的发丝干枯毛糙,她犹犹豫豫伸出手指,眯缝着眼拧亮了床边小小的壁灯。这灯光其实并不刺眼,青莲色的,柔柔的,可是她还是将红木矮凳往后挪开几步,离镜子远点。她捧起头发,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不由得哀叹了一声,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那青丝里夹杂的银丝明显又多了一成。陈良诸连忙关了灯,躲在嚎陇中,心情会平淡些。长而苍白的十指熟练地翻动着,将那把烦恼丝编成辫子盘在头顶上,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前额逐渐稀疏的缺憾。这种发型陈良诸梳了好多年了,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最佳形象,无论世面上翻什么新潮,她总是坚守自我。陈良清对着模糊的镜子左右顾盼了一下,披了件外衣,影子般地移出房门。

陈良诸绕到院子后面的披屋里找了把长柄竹丝帚,空气很潮,裤管鞋帮和肩背都有湿叽叽的感觉。她望着满院子覆盖着落损的枯竹叶,那蓄满胸口的惆怅雾一般地蔓延开来,嗔满了体内每一处缝隙,又从汗毛孔中挤出来,与周围的晨雾弥漫在一起了。原本礼拜天,用不着赶头班长途汽车到省博物馆上班,陈良诸有足够的时间睡个回圈觉的,偏偏为了些枯枝败叶而失魂落魄。陈良诸老大不小,待嫁闺中,不免有些常人揣摸不透的怪癖。她手执竹丝帚将散落的竹叶一丝一缕地扫拢来,落在花坛中的也都用手指抠出来,不久,竟成小丘似的一家。如何处置这堆枯竹叶颇费了她一番脑筋,最简单不过用簸箕盛了倒到院后垃圾箱内,却于心不忍,站污了心坟中深藏的宝物似的,学黛玉挖个坑葬了它,想着心中便掠过不祥的阴影,林黛玉葬花葬花,最终将自己也葬了进去。左思右想,趁回屋里寻了盒火柴,嚓地将叶家点着了。青烟一蓬一蓬从枯叶的空穴中涌出来,悠悠荡荡像许多不安分的幽魂,挣扎着,扭动着,幻化出迷离曲折的图案,仿佛是印证着一段段不顺心不如意的身世,让人不忍卒读。惊吓了的宿雀慌乱地在枝叶间扑腾,叽凋一片。

在清晨淡紫色的还算洁净的这一刻,纷扰的烟雾渐渐地遮没了小小的鹤案。

被传闻搞得奇橘诡异的鹤案实在是一座太普通了的家常小院,光景不过半亩稍余,除了西南角落上有几株青枫,满院子丛丛簇簇参差错落的都是竹,竹影森森,几乎将院子全都覆盖了。当年陈亭北举家从省城搬回令舞镇,这老屋早已是断垣残壁,破落不堪。陈亭北倾其所有修缮宅院,原本打算一边植些果树,批把石榴葡萄棚,另一边辟出几分菜园,南瓜丝瓜长更豆,既可观赏又可食用,俗是俗点,实实惠惠。那时候陈亭北正当壮年,画坛水墨人物执牛耳者,所创陈氏“鹤行笔”、“卷云墨”风靡一时。平步青云之际忽遭低毁滴贬,一个跟斗跌落尘埃,满心的失意与牺惶,只求“卜一崖之宅,读书养气,枕石漱流,以终余生而已”。偏偏陈良诸不肯将就,对父言道“虽祸福旦夕,富贵于我如浮云,却素节凛凛,安可一日无此君?”执意要植丛竹。陈亭北是深知女儿心思的,并且对她暗怀愧作, 自然一切都依了她,由她布局结构,将座废院整成了重重叠叠的修竹林,一条青砖小道曲折通幽,庭院深深深几许?陈良清将一大半年华都消磨在这无奈的吟诵里了。

院子里惟一为陈亭北保留的景观便是西北角上那截怪诞的老梅桩了。陈亭北经常说起从前这树梅花是如何地繁荣昌盛,残冬早春之间,五彩缤纷,白梅红梅绿梅一树并发,却在某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被雷拦腰劈断,凶兆毕露,果然自此陈家一路衰败了。陈亭北说到此往往叹道“恐怕我的险恶遭际也是命中注定的了。”陈良清从来都不相信父亲对这株老梅桩的诊释。如果这梅树果真是一个凶兆的话,父亲应该憎恨它,应该设法将它连根掘除。可是父亲却悄悄地钟爱它,找出千百般理由要保存它。别人都以为陈亭北早已安命现状,随波逐流,只有陈良诸晓得父亲骨子里是不服“命中注定”这种说法的,他虽自号“老鹤”、“云中闲人”,其实他的心一刻都不曾闲过。陈良诸曾偶然看见过父亲早年一幅旧作“野梅瘦鹤”,那四尺中堂上画着一株妩媚清秀的梅树且梅开五色,梅下有亭然一鹤,这画父亲深藏着,似乎有许多玄机。陈良诸心有所动,虽然云遮雾罩,修院时却精心替父亲保留了这截枯木朽枝,并叫人将断口锯平刨光,竟得尺半宽窄花瓣形的梅桩矮桌一张,又将其周围丈把地用青砖铺实,又从乡间旧户淘得四只梅花仙鹤图案的青瓷腰鼓凳散置左右。或天高云淡之日,或风清月白之夜,邀一二知己在此弈棋品茶神聊,实在是陈亭北黯淡的晚年生涯中的乐事趣事。陈良洁尽管有许多老大不嫁的怪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孝女。

枯叶僻啪,火焰灼灼地辉煌了一阵,终究成了灰烬,烟雾萦绕腾挪,亦渐渐随风飘散。天光豁然开朗了许多,像是谁猛地将天与地撑开了距离。院墙外,有负重的橡胶轮径径地碾过,急促的脚步聚秦真真由远而近又由近至远,间或, 自行车丁零零零轻燕般地掠去,更远处,隐隐地,火车轰轰隆隆,仿佛天际的一道裂缝。陈良清回转神来,整起深而细的眉尖, 目光茫然地从砖墙上的扇形漏窗中向院外的天地望去,那是一幅很不谐调的图画,高高低低的脚手架,纵横交错的大吊车,尝褐黄的或黛绿的农田零零落落补丁般点缀其间,从前的田园野趣荡然无存,土地一块一块被蚕食,要开工厂,要造别墅群,要建高楼新村……千方百计躲避的东西正咬着你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地逼近了。陈良清曾跟父亲商议,请人来把围墙砌高,把墙上的漏窗都堵死。可是,一堵砖墙真能挡得住世道变迁吗?且又有传闻,鹤案所在的地盘也有可能被批租,故而陈家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挨着。陈良清在省城有一套小小的房间,她是省博物馆的资深画师,尤以描绘慈悲观音像出神人化而享誉画坛,且在修复和鉴别古画上有很深的造诣,故而尽管房源紧张,尽管她始终独身,省文化厅领导还是特批给她一套一室带厅的居房。陈良诸要到了房子却不去住,总是巴巴地赶长途车回令舞镇鹤案。她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回家照顾年迈的父亲和长卧病榻的母亲。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很早以前这院子深处有一口井,陈家修院的时候将它封死了,改筑成一方花坛。陈良诸的心就像这封死的井,她的孤傲漠然的神情就是盖在井口的石板。

陈良诸的目光像只失群孤雁在愈来愈嘈杂起来的降陌上游荡了片刻,悄然落回到身边的竹丛中。唯感欣慰的是,这竹叶尽管壳落了一宿,仍不显稀疏,千枝万簇,犹自青青。陈良洁抚平了眉尖,拖着竹帚正待进屋,忽又听得院门细腻地吱呀一声,便打住脚步,又想着不要让人见了像是存心候着似的,便用竹帚轻轻地拨弄那堆灰烬。

推开院门的是个十分洁净的妇人,她一只手挎了只装满新鲜蔬菜的竹篮,一只手环抱着敞口的保暖瓶。一闪身进了门,顺势往后一抬脚,那院门又吱呀地关上了。她小心翼翼却又轻捷灵快,两张薄薄的脚板踩着流水般的碎步,像两只掠水而过的蜻蜓。绕过一丛竹,她看见陈良诸了,便绽开笑容道“端午,怎么不睡啦?礼拜天呀。院子息会我来扫。”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她整个轮廓的线条也是软软的糯糯的,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她喊陈良洁小名,喊得那么自然贴切熟稳,也让人猜不出她的身份。

陈良清并不应答她,连头都不回, 自顾喇啦喇啦地挥舞着竹帚。妇人也不在乎,心情很好地从陈良诸身边擦过。因为负重,她倾斜着上身,后背影竟仍旧腰是腰,臀是臀,那弧线少妇般的触目惊心。陈良洁是那种修长单薄的身材,她身上的线条都是规规矩矩的直线,没有许多凹凸,所以她最厌恶曲线丰富的女人。陈良浩盯着妇人肉粽似的背影的眼光刻薄如刀片。就在妇人即将跨进门槛的那一刻,陈良清突然开了口“杨嫂,你不要再给爸吃什么霉千张了,这种腌过的发酵的东西最容易致癌!”

杨嫂立定了,将竹篮搁在石阶上,笑道“我也真拿他没办法,你看看,天天买这么多新鲜小菜,他偏偏没有霉千张就咽不下饭。不过, 自家做的霉千张不要紧的,我弄得多少清爽呀。”

陈良洁一时竟寻不到话语去抵挡。杨嫂是浙江上虞人, 自有做霉千张的祖传秘诀,别人都用薄百叶做,她却挑厚百叶做,蒸的时候,采新鲜的著竹壳包裹着,吃起来别具风味。别说陈老先生吃上了瘾,其实陈良诸自己也是每餐必佐的。陈良诸更加深刻地知道,眼前这位甜甜糯糯风韵犹存的妇人才真正是父亲生活中缺少不了的“霉千张”呢。你听听她的口气,每个字眼里都嵌满了家庭主妇摆布一切的自得和满足。陈良洁只是想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杨嫂见陈良清哑然失语,暗自好笑,拔腿要走,陈良诸却又发问了“杨嫂,昨晚上你给我妈吃了几粒药片?怎么睡得那样死?一点响动都没有!”说罢,陈良诸直刺刺地拿眼光逼住杨嫂干面团似的脸,仿佛拿把利刃横在她脖下。陈良洁原本并不想挑明这桩事体的,是这妇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气把她的心火点着了。

杨嫂却面不改色地答道“哦,我是给师娘加了一粒药片。想想难得礼拜天,师娘若是半夜里闹将起来,你和先生都不好睡觉了。先生的血压这几天又高了上去”杨嫂说着用一双针似的肉里眼定定地看住陈良诸。杨嫂的眼光像一块柔韧无比的橡皮,刀搁上去就被弹了回来。杨嫂虽然没多少文化,实在是聪明透顶的女人。文化人的聪明是从书里面学来的,而杨嫂的聪明却是硬碰硬从鸡零狗碎针头线脑的寻常日子中颖悟得来,所以杨嫂的聪明比文化人的聪明更可靠,更煞根,也更凶。事实上平常陈夫人发病起来闹得沸反盈天,陈良洁何尝不想到多给她吃粒药,让她保持安静?甚至更往深处去的想法也曾流星般地一闪而过。可是想归想,也仅仅是想想而已,陈良诸的理智绝对不允许那样做,也没有胆量那样做。而杨嫂却能够鞭辟人里地体谅到陈良清的难处,并且不动声色地做了她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对于杨嫂的这种聪明,陈良清深恶痛绝却又奈何不得,她悄悄躲开了那双肉里眼绵里藏针的视线,赌气般恨恨地说“你还不快上楼去看看,乱吃药会吃出人命来的,你晓得吧?”

“你们识文断字的人都神经过敏,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好了,真出了人命由我去抵。”杨嫂似是看透了陈良诸的外强中干,言语竟放肆起来。

陈良洁气得咬牙切齿,说道“只怕你的命抵不起!”

杨嫂拉长了声音道“我们的命贱是贱,不见得抵不过一个痴呆吧?”

陈良诸面孔煞白地尖叫“杨金凤,你敢?!”

鹤案里两个都精明能千的女人正剑拔弩张,忽听得西厢房里顷零眶嘟一阵响,接着是一串吭吭吭激动不安的咳,两个女人顿时僵旗息鼓,惊慌地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朝西厢房扑去。

西厢房从来就是鹤案的心脏。

早晨这一刻西厢房的门照例是反锁着的。杨嫂抢先了一步,膨膨澎地拍着薄薄的门板,脸贴着门缝急急地喊“先生,先生,开门!是我呀”陈良清随即也赶到了,大声叫道“爸,你怎么啦?”声音因为紧张都变了调。

屋里的咳不知在哪一刻上止住了,死一般沉寂,半导体里播音员正无休无止地诉说着什么,让人心惊肉跳。陈良诸后退两步准备用跟门板一样薄薄的肩膀去撞门,却被杨嫂一把拦住了。杨嫂决然地把手伸进裤腰,摸索了一会,摸出一把金黄的、坠着青缎如意绣花香袋的钥匙。她并不朝陈良诸看一眼,十分熟练地将钥匙插人锁孔,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地将门打开了!陈良诸惊骇极了,这串坠香袋的钥匙一直是挂在母亲腰间的,它是鹤案女主人的标志,从前母亲挂着它像贵重的饰物从不离身!陈良诸不得不强制着愤恨,此刻顾不上与之理论!

两个女人气急败坏地进了屋,却见陈亭北汗毛不缺一根,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张宽大深邃的红木太师椅里,全神贯注地听早新闻广播呢。多少年来陈亭北蛰居鹤案采取了局外人的生活姿态,只有一只过了时的红灯牌半导体便是他时而窥察一下大千世界的窗口。西厢房不大,却用一只博古架隔成两半,前半间几乎被一张巨大的画案占满,后半间架着一张小铁床,便是陈亭北的卧室了。房间里的空气有点混浊,沉淀着醉醉的墨香。陈良洁盯着父亲的背影心是定了,气却涌了上来,她想向父亲发难,那把坠着香袋的钥匙怎么会弄到杨嫂的裤腰上去了?!可是,父亲伶愕的身影衬在那把格外庞大格外坚硬的红木太师椅里,流露出深深的索寞孤寂,又使她于心不忍。她一时进退两难,犹疑地怔忡着。

杨嫂却是巨细不漏,小眼儿滴溜溜一转,看见画案上的一只紫铜婆金回形纹笔洗滚到墙音兄里去了,青乌乌的洗笔水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哦哟我的妈呀,原来是这只劳什子打翻了,惊天动地,吓得人半死,还以为先生你……”杨嫂略微夸张地拍了拍软潜潜的胸脯,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将那钵孟拾起,又从门后挂钩上取来干抹布,跪着,一搭一搭地吸干地上的污水。

“先生,把脚抬一抬,啧啧,拖鞋底都浸湿啦!”杨嫂甸旬到陈亭北脚下,侧仰着一张绽着甜笑的脸,不无娇嗔地说。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神态,虽说是半老徐娘,却依然是具有魅力的,杨嫂对此充满信心。她说着便伸手捉住先生骨嶙嶙的脚裸,先生脚上是一双深棕色宽灯芯绒千层布底拖鞋,是她杨金凤千针万线纳起的,是商店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她将先生的脚拥在胸口,将略略沾湿了的拖鞋褪下来,又腾出一只手从纸篓里随手扯了一团废纸铺在地上,又轻轻地将先生的脚搁在纸上。陈亭北也许不曾觉察陈良清也进了屋,并就在他身后虎视耽耽地站着。他微聋着眼皮,听任杨嫂的摆布。杨嫂的手粗大厚实温暖,摆弄得人十分舒适熨帖。陈亭北喜欢这种享受。杨嫂一撑膝盖立了起来,说“先生别动,我这就帮你拿双鞋去。”陈亭北顺势一把捏住杨嫂的手,摩掌着,把玩着,一边说道“阿凤,待会弄几只精致点的下酒菜,端午正好礼拜天,把曹先生也请过来,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杨嫂的脸嘲地烧红了,慌忙扭动胳膊,企图挣脱,又拼命朝先生使眼色。陈亭北一向极少有这般狂浪之举,今天的兴致却是特别的好,杨嫂愈翠,他愈是不松手。杨嫂百般无奈,尴尬地嘀咕道“今天算什么日子?汪大夫千关照万关照,少喝酒、少喝酒。”陈亭北忽然仰天大笑,说道“怕什么?行医卖药的多半言过其实。该死的滴酒不沾也得死,我陈老鹤气数未尽,死不了的!”

房门被狠狠地呼膨甩了一下,陈亭北一个激灵,惊讶地看着杨嫂。杨嫂揉着被捏痛了的手腕,喘嘘地说道“你看你,什么把你给疯的!刚才,端午就站在这儿呢!”陈亭北并无丝毫难堪之色,却道“端午已经起来啦?人呢?干吗跑了?快去把她叫来!”声音里透着极少有的兴奋。杨嫂一扭身子,道“你自己去叫她吧,我去肯定要被她触霉头的,你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把我当人看啦?”说着眼圈红了,嗤地嗔了把鼻涕。陈亭北有点不耐烦地道“你看你又来了,我老早跟你关照过,别跟端午计较,凡事就由着她,她跟我吃了许多苦,终身都给耽误了。”杨嫂抢白道“那么我呢?我为你先生吃的苦还少吗?我的终身呢?”声音嘎咽、泪眼模糊的样子还是很惹人怜惜的。陈亭北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女人肉墩墩丰肤的颈脖,道“我心里是有数的,我不会亏待你的。”虽然这个女人并不是陈亭北心中苦苦相恋梦寐以求的女人,可是有了这个女人的死心塌地百依百顺柔情似水,陈亭北在数十年坎坷蹭蹬、抱璞泣血的黯淡生涯中方才没有殆尽男人的血性。女人很识相,恰到好处地收起眼泪,勉强地惨淡地咧嘴一笑“但愿先生心里真的清楚就好了,我还能图什么呀?只要能一辈子侍奉先生……”

这个女人好就好在这种地方,从不要挟作闹。真要闹,她是有借口的。于是,陈亭北伸出手臂将她结实的身躯拥在自己一年年衰竭下去的胸前。杨金凤惊疑地膘了先生一眼,她听见先生总是虚弱迟缓的心房这一刻却跳得坚强热烈,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拼命地蹦哒着。先生的心是为了什么而又回光返照的呢?杨金凤不无忧虑地想。

任性的陈家大小姐许多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那一刻却忍无可忍了。她翻转身夺门而出并且将门狠命一甩。父亲修长的缀满老年斑的手与杨金凤肉鼓鼓五指粗短的手绞在一起,简直就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她目毗欲裂,恨不得将胀痛的眼球挖出来,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场面。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将自己像块木板似的惯在被褥凌乱的床上,这才不至于把隔夜饭呕吐出来。

陈良清仰面躺在床上,麻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她想到住在上面的那个作为自己母亲的半死不活的女人,她为她也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辱和伤心。

陈良清还记得那一年,好像是自己月经刚潮,对男欢女爱之事似懂非懂、想懂怕J懂的年纪。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从来贤良端正、谨言慎行的母亲像一头震怒的母狮子,散乱着头发,秀整的脸被眼泪鼻涕涂得七扭八歪,捶凳拍桌,呼天抢地,东撞西突,寻死觅活,而当时正为画坛翘楚、风流名士的父亲,全无有平日的雍容大雅调镜不羁,神情变得狠琐卑下,躲躲闪闪地招架,吞吞吐吐地解释,低声下气地赌咒发誓。陈端午第一次看见父母这般恶战,吓得不敢进屋,钻到厨房去找杨嫂那时还不叫她杨嫂,那时大家都喊她阿凤,那时她才二十挂零,一个面色红润、身体饱满的乡下大姑娘。那时,陈端午的奶妈得急病死了,陈夫人托娘家人找来了这个杨金凤当时陈端午慌慌张张喊着阿凤跑进厨房,却看见阿凤坐在小板凳上,脑袋趴在膝盖头,呜哩呜哩哭得伤心。过了两天,阿凤就从陈家消失了,又来了一个又干又瘪的老娘姨。那时候端午还挺喜欢阿凤,喜欢阿凤一笑两眼眯成线的模样,喜欢阿凤摘了凤仙花捣成汁替她抹红指甲,喜欢阿凤粗短的中指上套只亮晶晶的顶针箍,捏根针往头皮上蓖两下,细麻线拽得丝拉丝拉响,两天工夫就能做一双黑直贡呢小方口千层布底鞋,穿在脚上轻便灵巧精致,别是一道风景。于是端午缠着母亲查问阿凤的下落,母亲告诉她 阿凤回乡嫁人去了。那次怪诞的争吵陈良清回想起来好像是一个不祥的先兆,那以后数年,父亲屡次遭挫,渐次退出画坛魁首的地位。父亲性情傲岸自负、捐介清梗,不会虚应故事,常常愤世嫉俗、直言愕愕,终于被贬职下放,举家迁至乡间小镇隐居。那种局势那种境况,父母很识相地把女佣人辞退了。养尊处优的母亲操劳过度又思虑过度,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家里乱成一团糟。正是一个秋风凄紧的傍晚,荒园柴门被叩响了。是端午去开的门,门外立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手里提着一只草绿色的旅行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儿,是陈先生的家吗?”端午瞪着哭肿的眼睛反问道“你是谁呀?现在来找陈先生干什么?”妇人青黄的脸绽开笑,欢喜地说道“是大妹妹呀,你不认识我啦?”端午从她眯成两条线的眼睛上把她认出来了,阿凤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当时端午好J噜懂,她为阿凤的到来兴高采烈,有阿凤来料理家务、照顾母亲,端午就可以继续到学校上课了呀。于是,端午冲到父亲的书房,哇哇地叫道“爸爸,阿凤回来了!”父亲先是腾地站了起来,却又坐了下去,淡淡地挥挥手说道“唔,你领她去见你妈。”端午便把阿凤带到母亲的病榻前,阿凤叫了声“师娘”咚地跪了下来,扑到床沿边失声坳哭。端午知道母亲病了特别忌人淌眼泪,好像哭丧似的,她着急地去劝阿凤,阿凤阿凤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可是怎么也劝不停。直到母亲开口说话,母亲说,我要喝口茶,淡一点的。端午你端张板凳来让阿凤坐呀。阿凤这才止住了啼号,撩起衣襟摸鼻涕,就在床沿上一屁股坐下了。端午看见母亲皱了皱眉头,终于克制住了没发作,毕竟阿凤此一刻里还算是客。母亲欠起身喝茶,阿凤就利落地伸出手臂将她的腰背托住,阿凤的手臂粗壮有力,母亲病」盼肤软塌塌的身子有了支撑。平常端午总要费九牛二虎之力用肩膀将母亲抵住,母亲还总是嘀咕这里弄痛了那里弄痛了,横竖不适意。端午有点担心,万一母亲不肯留下阿凤呢?母亲喝了两口野菊花茶,精神好点了,就问道“阿凤,你男人还好吧?听说还是个复员军人,有几个小因啦?”谁知这一问把阿凤的眼泪又问下来了,硬咽道“师娘你不晓得,我阿凤命好苦呐……”饮泣吞声、涕泪涟涟。母亲不觉戒忌起来,小心地追问道“莫非你男人待你不好?还是公婆过于严厉?”阿凤拼命摇头,泪如雨下,半天才憋出一句“师娘,阿凤后来没有嫁得出去呀!”母亲大惊失色,软软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点着阿凤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又搞什么花样经?当初我们给你的陪嫁还算少嘛?你现在又来找我们做什么?!”阿凤连连摆手,慌忙答道“师娘,师娘你不要误会,阿凤绝没有半点别样心思,师娘那样的宽宏大量,阿凤再不知好歹,还算是人吗?我听村南边韩家门楼的人说起,说先生下放了,说师娘病了,我心里不好过。人说知恩图报,阿凤深受先生师娘的恩惠,理当结草衔环、犬马相报。我亲娘去年春上发绞肠疹死了,我爹他讨了后娘眼里也没了我,我现在是无牵无挂的,我只想来服侍你师娘,不图工钱多少,一只锅里有口饭吃就行。等师娘毛病好了,师娘愿留就留,不愿留阿凤打起铺盖回家。”阿凤说得十分恳切,楚楚可怜的样子。端午见母亲沉吟不语,急了,轻轻摇着母亲的臂膀耳语道“妈,就让阿凤来服侍你一阵吧,我再缺课,就只好休学了。”母亲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将阿凤扫了一遍,说道 “阿凤,现在时势不同了,家里过往人丁,都要到派出所上临时户口的,特别像我们家这种情况……你总要把这些年来来去去的行踪说清楚了,我才可以拿主意呀。”阿凤用一只手掌捂住嘴嚷泣了一会,便抽抽搭搭地说道“对师娘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隐瞒的。那年回到乡下,我是一心一意等着他复员回来成亲的,他也常有信来,叫我好好劳动,好好表现。我是军人家属了,总要为他脸上添光对吧?阿凤我也还算争气的,没多久就人了团,还当了妇女队长。这年冬天,公社会战开幸福渠,数九严寒,指尖都冻麻了,我领头跳到河里挖淤泥,两条腿成了两根冰柱,第三天,我晕倒在冰河里,被人拖上来,都吓慌了,下身那个血。开了闸似的……后来就被送到公社医院做了手术,我好命苦啊”阿凤又捂住嘴呜呜地哭,端午也陪着抹眼泪。母亲问道“你男人回来看你了吗?”阿凤摸干鼻涕,说道“那个狠心短命的,鬼影子都不见,连信也没有了。我还没出院,他家里就来退亲了。”母亲道“你就让他们给退了?”阿凤道“不退又怎的?谁也不愿意讨个不会生小固的女人做老婆呀。”端午愤愤地骂道“那么封建呀,还是解放军呢!”母亲又问“后来呢?”阿凤凄凉地说道“师娘,阿凤还有什么后来呢?今天明天再明天都是一个样子。虽然公社里给了我奖状,可那有什么意思? 日子一长人家都忘了,人家只记得你是个不会生小固的女人。不会生小固的女人还算女人吗?简直不算人了。我娘死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粮食不够吃,我娘上山挖野菜,不晓得乱吃了什么东西,回来就肚子疼,疼了一天一夜,活活给疼死的。师娘,我在乡下的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你权当行善施乐,给我一口饭吃吧!”端午喊道“妈,阿凤太可怜了。”母亲长长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凤,陈先生现在这种境况,家里怎么能雇女佣呢?”阿凤连忙道“师娘,就说我是你侄女,你生病,我来照顾你的,还不行吗?”母亲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只好这么说了。”阿凤就这样重新踏进了陈家的门槛,一待就是三十年,她精明能干、八面玲珑,很快就使陈家人人都觉得离不了她。并且她胸有成竹,渐渐使自己从本质上蜕变成地地道道的陈家人。倘若在省城,阿凤无论如何待不了那么长久,毕竟乡村小镇民心淳厚,令舞镇上虽然对陈家有一些闲言碎语,却始终是相安无事的。

陈良诸活到了女人的秋老季节,可谓是阅尽人间沧桑,对杨金凤这个鼓鼓囊囊圆圆滑滑的女人逐渐地洞烛其奸,却已经由人家得心应手地筑起了坚固的营垒,还投鼠忌器地不敢拿她怎么样!当初陈太太动了侧隐之心收留阿凤,端午的帮腔无疑是块重要的祛码。陈良诸一想到当年那个傻大姐似的陈端午可笑幼稚的怜悯无异于引狼人室,恼恨得上下两排细齿咬来咬去铮铮作响。眼下该怎么办?陈良诸装傻装了许多年,杨金凤也装傻装了许多年,今天四目相对,谁也瞒不了谁了。再装傻,就表示你的妥协和退让,这在陈良诸是不能容忍的!可是,不装傻怎么办?赶她出门吗?你赶得动吗?她真走了年迈的父亲和病态的母亲你服侍得了吗?陈良清觉得脑壳痛得就要爆裂开来,思绪太活跃太灵敏太清晰,像黑夜里出行的老鼠,无所不往,无所阻挡。陈良清翻身坐起来,拉开抽屉瞎捣腾,她想找安眠药,她想把脑袋弄得糊涂些、迟钝些。就在这时候,天花板惊天动地呼膨炸响,随即是一阵倾盆大雨,沙沙沙,沙沙沙仿佛夹头夹脑浇在陈良诸身上。是母亲醒来了,在撒尿,也许瑞翻了什么东西!陈良清这一瞬间如醒酬灌顶,许多年前母亲突然犯病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浮雕般地凸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深很静,像一口废弃的古井,陈良洁对这个感觉是记忆犹新的,因为那个晚上她是去参加师弟的婚礼,喝得醉醇醉地回来,倒头就睡,却并没有睡死,梦里梦外地折腾,心头一片凄惶,仿佛自己正往那口废井里坠下去,忽悠忽悠的,永远也坠不到底。正无所着落,忽听得恐怖的利刃般的“啊”的一声,仿佛一条青蛇倏忽游过古井般的夜。陈良清只觉得格登落着了硬邦邦的地,痛得哆嗦。她一翻身从床上跳起,连外衣都不及披,跌跌撞撞出了房门。过道和楼梯口的路灯都雪亮着,陈良洁被晃得睁不开眼。片刻,她才看清楚了,母亲靠在扶梯上,身子软塌塌的,正掩面而泣,阿凤扶住她肩膀,父亲捉住她手臂,一个唤“师娘师娘!”一个喊“素馨素馨!”三个人都蓬头垢面,三个人都穿着睡衣睡裤。陈良清记得父亲穿一身蓝白条绒布睡衣,裤带系得很混乱,一头拖得老长,在他宽大的裤档间荡来荡去,母亲穿的是紫红的织锦缎的睡袍,那是外婆留下的老货,背上用彩线绣着一只五色娇凤,阿凤穿着绿底黄花人造棉的短衫中裤,只间隔扣了两粒衣纽,敞露着半个雪白的胸脯。那副局面本身就是整个事件最清楚的注解,可惜当年的她却愚钝,只关心母亲的身体。她扑过去惊恐地问“妈,怎么啦?”他们谁也不回答她。她又问 “妈,你怎么啦?”一边就把母亲的手从脸上拉开。母亲的手冰凉,那张曾经端整美丽的面孔煞白,活像戏台上的白无常鬼,陈良洁心里害怕,差点哭出来,再问 “妈,你到底怎么啦?”母亲忽然就朝她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笑声是一堆一堆的,像是呕吐出来的秽物。父亲就说“素馨,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人,你听我说好吧?”母亲狂笑着一把推开父亲,纵身就往楼梯下跳去。幸亏楼梯不高,母亲摔瘸了腿,就此便痴痴呆呆,疯疯癫癫了。那时候,父亲的境况渐渐好转过来,刚刚被吸收为省文史馆馆员,应该说陈家正是枯木逢春之际,母亲应该开心一些了,为什么却突然疯了呢?陈良诸问父亲,父亲只是老泪纵横,唉声叹气,陈良诸问阿凤,阿凤就翻来覆去地念叨“师娘真作孽,真真是天晓得!”令舞镇上流长蜚短,莫衷一是,终究也没有谁解开过这个谜。现在陈良诸终于洞悉了真相,她恨不得剥杨嫂的皮,吠杨嫂的肉。她遏抑不住地激动着,吮嘟拉开门,冲着紧闭的西厢房汹汹地喊道“杨嫂你聋了吗?我妈她醒啦,还不快上楼去弄她?”陈良诸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窄又硬,像一根拧歪了的锈钢筋。陈良清本意是要与杨嫂作一番你死我活的斗争的,可是话到舌尖却悬崖勒马,仅憋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虽是汹汹然,却一如强弩之末,只有虚张声势的分儿。

“哎”杨嫂马上应了,甜糯糯悠扬的一声,竟是从厨房中扬出,“我晓得啦,我在端整师娘的早饭呀。”随即杨嫂便托着一只朱金镂漆盘从厨房门洞里转了出来,那脚步像戏台上小花旦跑圆场般地轻巧灵活,悄然无声。杨嫂显得心绪很好,踏上楼梯时还冲着陈良洁轻轻一笑。不经意让这位古怪的大小姐撞见了先生对自己的亲昵举止,杨嫂就忐忑不安地等着了,等着陈良清来找自己算账,警惕着种种最难堪的攻击。杨嫂没想到陈良洁这么好弄,这么能容忍,平常她也这么差使她的,只不过口气强硬了一些罢了。这表明陈良诸对先生与她的关系无可奈何的默认,这表明陈良诸已无法动摇她在陈家的地位了,所以杨嫂不免有点得意起来,就像在摊头上跟小贩讨价还价,终于占着了便宜似的。

陈良清恨之人骨地望着杨嫂圆鼓鼓的身体消失在楼梯口,顿时心灰意懒、筋疲力尽,犹如败阵之将。她快快地退回房中,颓然跌坐在床沿上,呆了半天,忽觉四周少了什么,定定地寻思起来,原来是天花板上已没有了响动,雷阵雨什么时候收住了似的,心境便也灰灰地淡漠下来,就像一洼被狂风骤雨揉皱了的池水渐渐复归死寂。令她匪夷所思的是 如果母亲真是为了杨嫂而疯,如何偏偏只有杨嫂才能安稳她钳制她?不由得啃叹,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为妇为母谨守绳墨,向有淑惠贤爵的美誉,且颇通文墨,风操高雅,竟在人生中途遭遇命中克星,落得个半人半鬼的下场,继而忧心忡忡,万一母亲何时撒手归天,父亲便正式娶了杨嫂,她陈良洁在鹤案里还能待得住么?她虽在省城有自己的小窝,亦是收拾得很精致,可是那只是一套房子而不是一个家。在鹤案里,她毕竞还是父亲母亲的女儿,而在那套精致的房子里,她什么都不是了!转念心惊肉跳地想到,那杨金凤处心积虑地来到鹤案,其实也是来找个家的,原来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经不见硝烟地进行了许多年。依着母亲的心性哪里看得起一个乡下女人,却也只好像个争风吃醋的俗妇,不择手段地处处设防步步为营,结果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陈良诸霍地跳了起来,为什么天花板突然纹丝不动、哑然无声,像一具僵尸?母亲她她她怎么啦?陈良诸不敢深想,三脚并两步地跑上楼,她没有杨嫂的脚功,她把楼梯踩得轰隆轰隆响,她像个勇敢的斗士般地撞开母亲的房门,却一下子溢了气,扑在门框上,只剩下喘气的份了。

杨嫂正在给母亲蓖头,用一把彩贝螺锢骨脊的双面蓖,左一下,右一下,尖利的蓖齿犁过母亲的头皮,发出轻微的刺啦刺啦的声音,母亲稀疏的头发在杨嫂的怀里像块灰绸子飘舞着,杨嫂的腰肢一扭一扭就像在跳秧歌舞。母亲低眉顺眼毕端毕正地坐着,那张虚肿的苍白的面孔像是套着面具,什么表情也没有,令人怀疑她是否还是血肉之躯。杨嫂抬头瞥了陈良洁一眼,朝她做了一个夸张的苦笑,很无奈的样子,那笑却如一个迷阵隐含着挑战和示威的意思。陈良诸悄悄地避开了,她不想锚株必较。母亲的房中弥漫着檀香茉莉花香和阴晦潮湿躁臭屏和的气味,那气味软铺铺地扑上来,就好像一床旧棉花胎夹头夹脑把人裹住。陈良清简直不敢透气,生怕呕出来。可她必须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杨嫂能满不在乎地蹲在这种窒息的气味中。陈良诸又想,也真亏得杨嫂蹲得下去,仅此一点,她已不是她的对手了。陈良清竭力屏住呼吸,走近母亲,说道“妈,昨晚你一点响动都没有,睡得死沉,我真有点汗毛凛凛。你没有什么地方不适意吧?”这话自然是说给杨嫂听的,杨嫂还不及应对,母亲却呼地一下豹子般地扑上来揪住了她的臂膀。陈良涪毫无思想准备,惊叫着慌忙想要逃脱,可母亲却力大无穷死命地揪住不放。母亲的眼睛死鱼般地盯住她母亲的一双古典美人目,曾经那样地春水盈盈波光点点,令人流连忘返下母亲现在撑大了眼眶盯住她,可那眼眶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就像两个草草掘出的黑坑。陈良诸毛骨惊然,大声叫道“杨嫂,快来帮帮我。”杨嫂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伸出浑圆的壮实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了母亲,说道“师娘,是端午呀,你不认识她啦?想想看,肚皮里十月怀胎掉下的肉呀……”一边说一边将她拖了开去。杨嫂的声音总是软软糯糯的,可是陈良诸听出了绵里藏针的嘲讽。杨嫂一边拖开母亲一边对她使眼色叫她跑开,陈良诸悲愤无比却不得不一步步退出房门。忽然她听见母亲不成腔调地唱道“两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陈良诸回头张了一眼,看见母亲被杨嫂欲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只拼命鹅似的拉长了头颈,憋出声音念古里古怪的小调,这副景象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陈良清实在没有勇气再转回母亲身旁,只好横横心肠,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终究没有忍住,眼泪涂了一脸,就站在楼梯口哭了个畅快。忽听有人在身后唤道“端午!”

陈良清抬头, 目光与父亲撞着了,她慌乱地应了声“爸!”眼睛躲闪开去。没料到父亲破天荒地站在楼梯口,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可平常哪怕外面天塌了地陷了他也懒得动身过问一下的。陈亭北却道“她又不识一个字,你跟她计较什么?快到我书房来吧。”

“爸……我很困,昨晚没睡好……”陈良诸斟酌着措词,用手掌抹了抹脸。每个礼拜天上午她定规是在西厢房陪伴父亲的。泡上一壶上等好茶,闲聊些世面上鸡毛蒜皮的琐事,帮父亲研研墨调调色,一起画上几笔,相互指点长短,这样的时光像一脉清水援援地流去,虽则平淡无奇却成了他们生活的必需,犹如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可是经历了清早那一幕,陈良诸觉得父女间再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坦荡相处了。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倒像是自己被揭了隐私似的。

陈亭北自然看出了女儿的尴尬,却故作惊讶地问道“你妈怎么样了?又闹得厉害啦?”

陈良清想冲他你不好自己上去看看妈呀?可是她忍住了。父亲力排众议,没有将母亲送到精神病医院,这已经很难为他了。陈良诸想,总归要给他敲点木鱼的。略加思索,便说道“爸,我很疑心,妈见了我总是凶神恶煞似的,在杨嫂手里倒是俯首贴耳的,会不会是杨嫂唆弄出来的?我就晓得杨嫂老是给妈多吃药,弄得妈成天云遮雾罩昏昏沉沉……”

“端午,你总是思虑太多。”陈亭北截住她的话,说道“这种情况其实很好解释,譬如你小时候只盯住奶妈,你妈一抱你你就哭天哭地,杨嫂弄惯了,你妈自然服帖她啦。杨嫂纵然有千般,不是,万万不会有害人之心的,这么多年了,也亏得有她照顾你妈呀。”

好哇,爸,你竟然公开为她说话了!陈良诸暗自冷笑了一下,一股寒气正哩哩地从脚底板升上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包裹起来。父亲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能怎么样呢?不见得要父亲当着她的面赌咒发誓不再染指杨嫂,她毕竟只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对母亲恐怕是赌过许多咒发过许多誓的,又有什么用?你要相信男人的誓言就等于相信老鼠起誓不偷油一般。何况父亲人生处处不得意,如何苛求他道德上的尽善尽美?如此想来,陈良洁心灰意冷,决定取息事宁人的姿态。她吐出一口闷气,伤感地叫道“爸”她终于抬起眼睛直笔笔地看住父亲,这是一种和解的意思。她却大吃一惊,父亲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与羞惭之色,反而是目光灼灼,神情亢奋,一扫往日的阴郁与索寞,他的嵘岩峭壁般的面孔犹如照进了一抹春阳,显得生气勃勃。

“爸,如果你真的那样需要她……只要你能开心……”陈良沽说不下去了,喉咙被硬咽住。

陈亭北却呵呵地笑起来。陈良诸惊疑地盯住父亲,她好久好久没听到父亲这样的笑声,流畅、松快,像大河里的水哗啦哗啦一泻千里。陈亭北笑了一阵,说道“端午,我原来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开心的了,想不到老天真有眼哪!”

“爸……”陈良清欲言又止,父亲蹲在鹤案里几乎足不出户,相伴唯有三个女人,不是杨嫂,还能有什么事让他兴奋至此?

陈亭北从白纺绸对襟短衫的衣兜里摸出一只紫铜怀表,欺开表盖看了一眼,一把拽住女儿的手蹭蹭几步跨进西厢房,随手将门掩了,扑到书案上捧起那只老爷半导体,东捺西捻了一阵,沙沙地响了,便说道“端午,你听着,早新闻重播,一条条听仔细了!”陈亭北甚至愉快地狡黯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陈良诸摸不透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父亲今天的异常举止令她忐忑不安又有了一些企盼。耐着性子听新闻,播音员念得极快,新闻多得要谱出来了。某某领导接见贵宾,某某会议隆重召开,某某公司正式成立……这些事情跟她陈良诸有什么相干?播音员的声音很单调,像有只蚊子哼哼地盘绕,陈良诸的思绪常常游离开去。一大早父亲就将八扇镂花条窗统统敞开了,这是陈良洁最讨厌的事,难怪西厢房里虫儿特别多,又特别潮湿。可是父亲心脏不好,老是喊闷气,况且近几年目力渐弱,作画时开了窗还嫌暗,说了几次要将窗前的几丛竹砍去,都被陈良诸止住了。陈良洛特地为他买了盏大功率可自动调节亮度的台灯,父亲却说道灯光里颜料色彩都走样,像馒了的小菜。唉,老人跟孩子似的难弄。这时候日光全开,晨雾消散,敞着的窗户含着横竖几杆修竹,像是一幅郑板桥墨竹图轴。徐徐风过,竹枝摇曳,陈良诸万千心思,难以排遣。四十五岁独身女人的心思是一锅煮上煮下端出端进的杂烩汤,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一片褐黄的竹叶被风卷进窗口,落在窗前宽绰的画案上,还在扑落扑落地翻滚。陈良清不胜怜悯,伸手捉住了它,心里便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缓缓地将这片竹叶一匝一匝地绕在细长而苍白的食指上,又松开了,又一匝一匝地绕上,嘴里默默地念道“此君,此君,素节凛凛,地老天荒,谁慰我心……” LLXRQYjOgm6YKI2hJpbYLs80MVU1XD7nMhNgdeWsnoK+Qn9g2Xw9WILhFL/mi9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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