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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过去

1

如果事情有所不同,我可能叫作娜塔莉亚或娜塔莎,操着俄罗斯口音,嘴唇长年皲裂。我甚至可能是一个街头流浪儿,为了一条牛仔裤什么都愿意做。但我不是娜塔莉亚或娜塔莎,我才六个月大的时候就被带到了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离开了我出生的莫斯科州克拉托沃区。我不记得是怎么来到美国的,也不记得是否在俄罗斯生活过。我对自己孤儿时代的认识仅限于我爸妈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概括起来大致是这个样子:在一个东正教堂倒数第二排座位上,放着一个打字机箱子,箱子里发现一名仅出生一周的女婴。这个箱子是否透露了我生父的职业?这座教堂是否意味着我的生母是一名虔诚的教徒?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打算去猜测什么。还有,我讨厌任何关于孤儿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大同小异,但是有很多书都充斥着这种故事,让你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孤儿。

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领养儿,在我身上没有戏剧化的“亲爱的,有些事情我们想告诉你”这些桥段。我是领养儿这件事跟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我没有兄弟姐妹一样,都是基本事实。我在还不知道领养是什么意思之前就知道我是被领养的了。因为要知道领养是什么意思还得对性有一些基本认识,而我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接触到这些,那时候我们班里的吉娜·帕帕扎基斯把她祖父母那本书页泛黄折角的《性的欢愉》 带到学校。午餐的时候,她把这本书给同学们传阅,基本上每个看过的同学都有些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们的爸妈是这样把他们“造”出来的(这么多毛,而且书中插图里的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欢愉啊……)。而我感觉很好,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虽然我是被领养的,但是至少我的父母没有为了生我堕落到这种地步。

你们也许会问,为什么他们不按照传统的办法来。这就跟你们无关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他们试了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结果。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爸妈决定与其花一大笔钱在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的不孕不育治疗上,还不如花点钱帮助像我这样身世悲惨的可怜虫。这就是为什么你手上翻阅的并不是什么克拉托沃孤儿娜塔莉亚的励志故事,而是一个叫作南希或者内奥米的女孩的故事。

事实上,我很少会想起这些。我现在告诉你们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天生就是失忆症患者,我的生命总是有一些空白需要去填补。

但是在失忆这件事上,我还是走得太远、太远了。

当我最好的朋友威尔 听说我的事故(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解释),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把这封信塞进了唱片套里,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忘了他。他从他叔祖父德斯蒙德那里继承了一台黑色打字机,据威尔说,他叔祖父是一名战地记者,但是具体是哪场战争他并不清楚。打字机的回车键上有个凹痕,威尔推断可能是子弹反弹到上面留下的。总之,威尔喜欢用这台打字机写信,尽管有时候发邮件或者打电话要简单得多。顺便说一下,这个男孩子并不反科技,他就是喜欢一些别人已经忘却的事物。

关于下面那封信,虽然这是关于我的事故的唯一记录,但是信的行文并没有真正体现出威尔的性格。他完全不是那么一板一眼、呆板无聊的人,你也许可以从信的脚注中看出些端倪,但是你们中可能一半人都不会操这个心去读脚注这种东西。至少我是不会,我对脚注的厌烦程度跟孤儿故事差不多。

主编:

关于我,以下两点你应该知道:一,我记得所有事情;二,我可能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我意识到一个说自己诚实的人是不可信的,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我通常不会随便跟别人说我自己诚实这种话。但是此时此刻跟你这么说,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为了尽可能对你有用,我编制了一个事故发生全过程的时间表,不管这对你是不是有用,现将具体过程陈述如下。

18:36——内奥米·波特和威廉·兰兹曼离开凤凰社 办公室,他们俩是国家级获奖年刊托马斯·普杜学校年刊 的联合编辑。

18:45——波特和兰兹曼到达学生停车场。此时波特意识到相机落在了年刊办公室。

18:46——他们就谁回去拿相机进行了一些讨论 。兰兹曼提议通过投硬币 的方式解决,波特随即接受了这个提议。兰兹曼说他选正面朝上,但是波特也要求 选正面朝上。兰兹曼妥协,和往常一样。兰兹曼抛起硬币,反面朝上,波特输。

18:53——兰兹曼开车回家;波特返回凤凰社办公室。

19:02(大约) ——波特到达凤凰社办公室拿到了相机。

19:05(大约)——波特在学校外面的台阶上摔倒。波特的头撞到台阶上,但是接住了相机 。詹姆斯·拉金 发现了摔倒的波特。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请随时问我。

一直为你效劳的,

威廉·B .兰兹曼

附言:很抱歉信中出现了不少 。我想你现在应该猜到信中那个像是三叉戟的符号实际上是一个字母。这是我打字机的问题,每次我打“I”的时候,“U”就会一起打出来。

当然,这些事情我都忘了。投硬币,相机,当然还有我最好的朋友,那个诚实的威廉·布莱克·兰兹曼,都记不起来了。

失忆后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只猫”詹姆斯·拉金,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候我也不记得詹姆斯的所有样貌,只记得他的声音。因为那会儿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我想你也可以说我是睡着的,或者半睡半醒,就像早晨闹钟响了,你怎么都要再睡几分钟那种状态。你知道你终归会醒来,问题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是谁把你推进了新的一天。

他的声音低沉。我总是会把这种声音和诚实挂钩,但是我敢肯定很多下流骗子以此捕获像我这样容易得手的猎物。虽然处于半昏迷状态,我还是陷入了自己的成见,决定相信詹姆斯说的每句话。“先生,我叫詹姆斯·拉金,很不幸她的家人不在,我是她的男朋友,我跟救护车一起去医院。”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质疑他说的话,他的声调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睁开眼睛。是他,尽管那时候我没有认出他的脸。

“嗨,”他温柔地说,“欢迎回来。”

我并没有用大脑想想我到底去了哪里,需要别人说“欢迎回来”。我甚至也没有想为什么自己会在救护车里,旁边的男生是谁,他声称是我男朋友,为什么我不认识他。

看起来有些可笑,我尝试对他微笑,但是我猜他可能根本没看到,这个微笑尝试我并没有坚持多久。

一阵疼痛袭来。一种无可比拟的疼痛,让你无法思考的疼痛。疼痛的中心位于我的左眼上方区域,但是这还不要紧,更让我痛苦的是疼痛从中心扩散到整个头部,让我几乎难以承受。我感觉整个头快爆炸了一样,一阵剧烈的呕吐感袭来,但是我没有吐出来。

我还没开口说出头痛的事,詹姆斯喊道:“你们谁能给她吃点止痛药?”

一个急救人员用光照了照我的眼睛:“等见了医生再说,可能还需要做一个头部CT扫描。但是好消息是她醒过来了。再坚持五分钟,好吗,内奥米?”

“再过五分钟,然后怎样?”我尽可能耐心地问道。然后是圣诞节?然后我的头炸了?

“对不起,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到医院了。”急救人员说道。

这个时候,头部的剧烈疼痛让我想哭。我可能真的哭了,但是想到哭可能会让自己感觉更糟,还是抑制住了。

“你确定她现在不能吃点止痛药?”詹姆斯大喊道。

“转移她的注意力。给她讲笑话什么的。我们就快到了。”急救人员让人恼怒又没有丝毫帮助地回答道。

“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用。”詹姆斯回答道。

“开怀大笑是世上最好的药。”急救人员说。我想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但是对缓解我的头痛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真是彻彻底底的……”詹姆斯靠近我,他身上的味道像是香烟的味道,又像是刚洗完的被单在阳光下晾晒的味道。“胡说八道,不过,你有没有兴趣听个笑话?”他问道。

我点点头。不过如果有止痛药可以选,我还是会选止痛药。

“好吧,我只能想到一个,也不怎么好笑。当然也没有止痛效果。嗯……好吧,一个男的去看精神病医生说:‘我老婆疯了,她认为自己是一只鸡。’那个医生说:‘好吧,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关进精神病院?’那个男的说……”

他正准备揭晓笑话的最后部分,这时一阵十分剧烈的疼痛袭来,我的指甲钻进了詹姆斯的手掌,刺破了他的皮肤,他的手流血了。我说不出话,所以我看了他一眼,尝试用眼神传达我的歉意。

“不用担心,”詹姆斯说,“我承受得住。”他对我使了个眼色。

在急诊室里,一个双眼充血的医生让我看着都觉得累,他问詹姆斯我昏迷了多久,他回答说二十一分钟,他知道得很准确。他目睹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在汤姆·普杜学校门口,有一段台阶。前一秒她还走在台阶上,后一秒她就头朝下地向我飞过来,就像一颗流星。”

“这些我都不记得,是不是很奇怪?”我问道。

“不奇怪,”医生说,“短期内忘记事故发生过程很正常。”她用光照了照我的双眼,我下意识地躲闪。

在某一时刻,另一位医生和护士也过来了,但是我不太确定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我也记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他们在我记忆里就是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模糊影像,就像是走在雨中看人行道旁边墙上的粉笔涂鸦。

另一个医生说她要问我几个问题,就是几个跟事故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姓名?”

“内奥米·佩琪·波特。”

“住在哪里?”

“纽约州,达里镇。”

“很好,内奥米,很好。现在是哪年?”

“200……2000年,可能是?”

尽管我回答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因为如果现在是2000年,那么我才十二岁,我确信自己不止十二岁。我感觉自己不是十二岁,我感觉自己……我说不出一个具体数字,但是我就是感觉自己要大些。十七岁?十八岁?我的身体感觉不像十二岁。我的思维也感觉不像十二岁。还有旁边的詹姆斯,詹姆斯看起来至少十七岁,也许更大一些。我感觉我跟他年纪差不多。我的目光从一个医生脸上转到另一个医生脸上,再看到护士脸上,每个人都是一张扑克脸。

其中一个医生说:“好的,现在情况不错。不要担心。”这话让本身不担心的我开始担心了。

我想现在对我来说最有用的事情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觉。我尝试着从病床上坐起来,但是一阵比之前更剧烈的头痛袭来。

“哦,内奥米,你要去哪里?”护士说。他和詹姆斯轻轻地扶我平躺在床上。

那位医生又重复道:“不要担心。”

另一位医生换种表述说道:“真的,你不用担心。”

他们走向急诊室里的其他病人,我听到两位医生喃喃自语着一些让人焦虑的词汇:“轻度脑损伤”“专科医生”“CT扫描”和“可能是逆行性失忆症”。我平常一贯的处事方式是对一些事情置之不理,所以我没有强烈要求他们立即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只是听着他们的谈话,直到再也听不到了,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更实实在在的事情上。

詹姆斯总是说自己有多丑,但是我想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丑。如果非要说点他的缺点,就是他太瘦了,但是没关系。可能是因为我好像记不得其他事情了,我感觉我有必要记住关于他的一切。他有些磨损的白衬衫敞开着,我可以看到他衬衣里面穿着一件很旧的音乐会纪念T恤,褪色到我已经看不出是哪个乐队了。他的四角内裤高出牛仔裤一些,可以看出是暗绿色格子布材质地。他的手指纤细,就像他本人一样,有几个手指还带着黑墨水的痕迹。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看起来比平常更黑了。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皮绳,皮绳下端坠着一枚银戒指,我在想这枚戒指是不是我的。他的衣领半翻起来,我注意到翻领处有血迹。

“你的衣领上有血迹。”我说。

“嗯……那是你的。”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尽管这一笑让我大脑产生心跳一般的悸动。“在救护车里……”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在救护车里……”让我有些尴尬,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才在车里,你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嗯,我真不知道你还听到这段话了。”他脸上露出滑稽的笑容,摇了摇头,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把我的手放到病床上。“不是,”他说,“我说你是我的女朋友,这样他们才会让我跟着上救护车,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独自来医院。”

至少可以说,这是一个让人失望的消息。

有一个关于失忆的笑话,总是让我想起遇见詹姆斯这件事。这也不完全算是一个笑话,更像是一句印在T恤上“好笑的”标语。穿这种衣服的人一般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得了失忆症;二,极度老套;三,除了失忆以外可能还有别的问题,比如自卑,需要传达“足够的信息”或者是纯粹没有衣品。好吧,想象一件50%聚酯运动衫,正面是白色的,袖子是红色的。然后再配上T恤上的那句标语——“你好,我是失忆症患者,我们见过吗?”

“这真是很有意思,”我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你的声音让人感觉诚实可靠,没想到你是在撒谎。”

“不是,不是对你撒谎,是对那些穿着制服的笨蛋,”他辩护道,“如果我多想一下,我可能会说你是我的妹妹,也不会有人质疑我的。”

“除了我,因为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我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如果可以选,我更希望是他假想的女朋友而不是妹妹。“我们至少是朋友吧?”

“不是,内奥米,”詹姆斯带着同样淡淡的微笑说,“我们还谈不上是朋友。”

“为什么不是?”他看起来还是很适合做朋友的人。

“也许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是他给我的全部答案。

这是,也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所以我换了一个问题:“刚才,你摇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真的要问这个问题吗?”

“你必须回答我,我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我不认为你是那么好操纵的人。”

我闭上眼睛假装晕倒。

“哦,好吧,但是我刚才的想法确实有点卑鄙。”他豁出去地一笑,“我刚才在想,要是真让你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会怎么样。但我认定这样做是不对的。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你都不知道现在是哪年,老天爷。一段真正的爱情不是建立在谎言和胡言乱语之上的。”

“还有,我也在想如果我刚才亲了你是不是不对,不是亲嘴,可能是亲额头或者手,我有亲你的机会,当你认为你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还是认定这是非常非常错误的事情,而且过后很可能会让我很不安。而且,像你这样的姑娘应该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打断他:“你真这么觉得?”

詹姆斯点头:“当然了。我不管他是谁,但是我不想欺负你……占你便宜。我决定如果我要亲你,我也会经过你的允许。我会……”

这个时候,我爸爸赶到了急诊室。

詹姆斯的身体原本是探过病床一边护栏的,此时他站得像个士兵一样笔直,主动伸出手去跟我爸爸握手。“先生,”他说,“我是詹姆斯·拉金,我是您女儿的同学。”但是爸爸推开詹姆斯径直走到我旁边,詹姆斯的手掌很尴尬地停在那里,我看到自己刚才用力抓他时,在他手掌上留下的四个伤口。

医生们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一个专科医生和一名护理员。护理员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就开始推病床了。我真的很想吐,但我不想让詹姆斯看到我吐的样子(我也不想他离开),而我都没发觉,詹姆斯已经溜走了,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詹姆斯很有开溜的天赋。

当我进入一个病房以后,爸爸开始不停地问“你还好吗”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孩子,你还好吗?”

“我还好,爸爸。”

五秒钟过后。“女儿,你还好吗?”

在极力的克制中,我又回答了三遍“我没事,爸爸”,尽管我压根儿不知道我好还是不好。当他问第五遍还是第六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妈妈在哪里?”在这种场合下,妈妈比爸爸更能沉得住气。

“在市里。”他说。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上看下看。“天哪,有没有人来看看我女儿?”

“她是在工作吗?”妈妈是一名摄影师,有时候需要去纽约市里拍照。

“工作?”爸爸重复了一遍。他的头像乌龟一样伸出门外,但是此时他把头拉回房间里看着我。“她……她……内奥米,你是故意想让我担心是吗?”

“爸爸,你是在耍我吗?”我知道这个情节不是他能够轻易接受的。

“耍你?”

我猜他是不喜欢我用“耍”这个词,尽管他平常不是那种多么在意别人说脏话的人。他总是说,话说一句是一句,你唯一不能乱说的就是那些伤人的话(不是有意伤人的话)或者是没任何意义的话。我想肯定是现在的状况让他有些焦急,所以我改了改措辞:“对不起,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是在耍我吗?”爸爸问。

“你都可以用‘耍’,为什么我不能用?真是不公平。”我抗议道。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用‘耍’这个词,内奥米,你是不是在耍我?”

“我才没有耍你!你就告诉我,妈妈现在哪里就行了!”

“在纽约市。”听起来好像是慢动作模式。纽纽纽,约约约,市市市。“纽约……”

“市,我知道纽约市是哪里,但是为什么在那里?”

“她住在那里,自从我们离婚之后。你不会连这个都忘记了吧?”

我确定你已经知道我是真的忘了。

每个人都说我有多像我妈妈,我的意思是,这真是太可笑了,因为她是苏格兰和日本混血。但是我们俩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所以我猜这就是被人误解的罪魁祸首。从没有人说过我像我爸爸,这真有点讽刺,因为他身上带着一半俄罗斯血统,另一半是法国血统,他还是一名犹太人,尽管不那么遵守犹太教徒戒律。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听起来更加有趣,我妈妈实际上就是一个生长在加利福尼亚的女孩,我爸爸出生在华盛顿特区,他们是在纽约市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我十一岁之前都住在纽约市。如果你是喜欢品酒的那种人,你也许听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编写的旅游回忆录/咖啡桌书,名叫《波特一家漫游_______》,空白处一般会填上某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旅游目的地,比如摩洛哥或托斯卡纳。我妈妈负责拍照,我爸爸负责文字编写,除了妈妈偶尔会添加的脚注。她的脚注总是让我有点尴尬,比如“2.在一个伊丹乳酪厂里,内奥米在一只巨大的木屐中呕吐”,或者“7.内奥米特别喜欢吃炸猪排”。至于我对这些书的贡献呢,我在后勒口作者照片中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尴尬地出镜,照片下面是这样一个备注:“当他们不在漫游时,卡珊德拉·迈尔斯·波特和格兰特·波特以及他们的女儿内奥米生活在纽约。”

当爸爸说他们已经离婚的时候,这些事情浮现在我的脑海,所有那些关于波特一家漫游的书和后勒口我小时候的照片。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他们离婚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更确切地说是现在的“我”身上,这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这件事发生在了后勒口照片中的小女孩身上,我为她感到难过,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没有什么感觉。

“这事是刚发生的吗?”我问。

“什么事刚发生?”

“离婚那件事。”

“我们已经离婚两年零十一个月了,但是已经分居快四年了。”爸爸说。他说话的语气告诉我他也许记得具体的天数,也许甚至是分数和秒数。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刚才那些医生说你不确定今年的年份,但是……好吧,你觉得忘记年份和忘记离婚这件事是不是同一个原因?”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真的忘记了过去四年的所有事情。

我试着去回忆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但是这件事难度太大,因为人的大脑一直都在接受并存储新的记忆。最后我努力回忆起的还是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情:我的血沾在了詹姆斯的衣领上。

我开始在脑海里搜寻一些更加具体的事情。我试着在脑海里找寻关于我妈妈最近的回忆。最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她在布鲁克林画廊举办的《时间的标记》摄影展。她选择在我六年级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来到学校接我,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给我营造一个私人定制专属观展体验。这个摄影展包括了她这些年从全国及世界各地拍摄的标记照片,如:街道、交通灯、餐馆、小镇、电影院、洗手间等不一而足,还有那些已经被掩盖但是隐约可见的标记,那些由无家可归者和旅行者手绘的标记……妈妈有一个理论是:你可以从他们的标记了解这些人的全部(以及他们所处的文明阶段)。比如,她最喜欢的照片之一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标记,照片是在一个边远地区的一所房子前面拍的。

标记上面写的是“宠物 黑人 墨西哥人 禁止入内”。她说,尽管刻着这个标记的铁片已经生锈了,但是传达的信号很明确——“快点拍照,赶紧闪人”。但是,展览中大部分的照片都比较无聊。我们离开展厅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为她感到骄傲,这也是每次他们来看我参加舞蹈表演或者参加学校开放日活动的时候总是会对我说的话。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妈妈的回答是“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我还能记起她那时候的微笑,紧接着我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那么妈妈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吗?”我问爸爸。

“我不认为你会愿意看到她来这里。”

我告诉他,她是我妈妈,我当然想她来看我。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已经给她打电话了,但是你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来这里好像也不太好。”他皱起了眉头。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比我记忆中要少一些。“你要我打电话叫她过来吗?”

我想。我对妈妈有那种最原始的想念,但是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还没长大的婴儿。而且我和妈妈不说话了?这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以置信了,我现在这个状况根本没法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需要时间去思考。

我告诉爸爸不用打电话给妈妈,他的眉头少了一两条皱纹。“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过了差不多一分钟,爸爸拍了拍手,从后兜里拿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他总是带着这些装备以便随时记下灵感。“你应该把你所有不记得的事情列个清单。”他边说边把铅笔递给我。

尽管我爸爸以写书为生,但是他最爱写的是清单。购物单、他看过的书单、他讨厌的人的名单,各种各样的单子。如果他可以靠写清单而不是写书为生,我想他应该会活得更加快乐。我也曾经这么跟他说过,他大笑之后跟我说:“孩子,那你以为书的目录是做什么的?一本书就是一个精心编写的详细清单。”

我爸爸是这样一种人,他相信世上每件事都可以完成,这个世界的病态可以得到治愈,只要你把这些都写下来然后编个号。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因为我跟他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怎么样?”爸爸还举着那支递给我的铅笔说。

“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些事,怎么知道哪些事不记得?”我问道。这真是如此荒诞的一天中最荒诞的一件事,就跟你问一个掉了钥匙的人最后一次看到钥匙是在哪里一样可笑。

“哦,说得有道理。”爸爸用铅笔敲了一下头,“我看你脑子还是比你老爸的好使啊。你看这样,当你听到哪件事是你不记得的,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记下来,可以吧?”

我耸了耸肩表示同意。至少这样可以让爸爸有点事可以做。

“内奥米忘记的事情,”他边说边写,“第一,卡斯 和我离婚。”他把本子上写的东西给我看,“你看,把这些事情都写下来,是不是就没有那么恐怖了?”

并没有。

“第二,”他继续说道,“我和卡斯离婚后的所有事情。那就是2001年,是吧?”

“我不知道。”我知道爸爸是想帮忙来着,但是他正在做的事情真是要让我急疯了。

“第十,你的男朋友,我估计也忘了?”

“我有男朋友吗?”我想起了詹姆斯刚才说的话。

爸爸看了看我:“艾斯。他去参加网球训练营了。”他又记了一条。

我爸爸的单子已经列到了第十九条(“驾驶培训?不对。开车?也许是忘了”)。这时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把我推出去开始做各种测试。我感觉轻松了好多,还好不用听到第二十条了。

我在医院连续待了三晚。每天晚上邪恶女巫值班,护士每隔三小时就用光照我的眼睛把我弄醒。这是他们对待脑部创伤患者的惯常做法:你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个觉,但是没人会让你好好睡。除了没法好好睡觉以外,我剩下的时间在做各种无聊的测试,以及对爸爸不断增加的清单条目充耳不闻,还有就是想詹姆斯·拉金会不会来医院看我。

他没有来。

第一个探访我的人是威廉·兰兹曼。探访时间是每周五上午11点开始,威尔10点54分就出现在了我的病房。这时我爸爸出去打电话了,所以没人告诉我这个穿着褐色吸烟夹克的小伙子是谁。“接得真稳,主编!”威尔走进病房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解释了我挽救年刊相机的事情。“一点划痕都没有,真是鞠躬尽瘁、尽职尽责。”他说道。

除了他的着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外,威尔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唯唯诺诺。我问他为什么穿这件夹克,他声称自己穿这件衣服是为了传达出某种讽刺意味,“面对每天千篇一律的校服,这种衣服能给自己增添别样的色彩”。他身材匀称,跟我差不多高(170厘米),但是看起来比较结实。他长着波浪栗色头发和一双深蓝色眼睛,蓝宝石色或者蔚蓝色,那种蓝色比我和我妈妈的蓝色要深一些。他的睫毛很长,就像涂了睫毛膏一样。那天他眼睛下面有点黑眼圈,而且有些面红耳赤。目睹我的状况后,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我想他是在故意隐藏对我的担忧。不管怎样,我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他让我感觉很舒服,就像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牛仔裤。同样相处很短的时间,他给我的感觉跟詹姆斯截然不同。

“你是艾斯吗?”我开口问道,因为爸爸刚才跟我提到我有男朋友这件事。

威尔摘下他的黑色边框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我后来才知道威尔每次面对尴尬局面的时候都会摘下眼镜,好像眼前的情景变得模糊会在某种意义上让他脱离当前尴尬局面似的。“不是,我当然不是,”他说,“艾斯要比我高差不多十五厘米,他才是你的男朋友。”过了一小会儿,威尔的眼睛恶作剧地闪烁了一下,“好吧,这真是大错特错。在我指出你的错误之前,我要你先承认自己大错特错。”

“好,我错了。”我说。

“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

“很好,”威尔点头道,“你也不记得他,我感觉平衡多了。顺便说一下,你男朋友真是傻蛋,都不来医院看你。”

“傻蛋?”还有人用“傻蛋”这个词?

“笨蛋,无意冒犯。”

“滚,立刻马上,”我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你怎么能这样侮辱艾斯……他姓什么来着?”

“朱可曼。”

“对,朱可曼。真是的,虽然我不记得我男朋友,但是你这样侮辱他让我真的很生气。”

“如果这样的话,你就等下再气吧,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医院探望时间才刚刚开始,也许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呢。”威尔说道,我想这只是他鼓励我的话罢了。

“爸爸说他还在网球训练营。”

“如果你是我女朋友,网球训练营再远我都会赶回来。”

“你的女朋友是谁?”我问。

“我没有女朋友。我只是假设。”威尔笑着,然后很正式地伸出手跟我握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威廉·兰兹曼,凤凰社的联合编辑。顺便说一下,你是另一个联合编辑。你爸爸跟我说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我没想到你连我都忘记了。”

“你真的那么难忘吗?”

“可以这么说,是的。”他坚定地点头道。

“而且还很谦虚。”我不用记得他,也知道怎么开他的玩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的话。”威尔又擦了擦他的眼镜。

“真的吗?我最好的朋友会穿吸烟夹克?”我点点头说,“这真是有意思。”

“你就不要讽刺我了。说真的,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情。向上帝保证,主编,我知道关于你的所有事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决定相信他。“我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自从他们在我的前额上缝了针,我一直都不敢照镜子。

他检查了一下我脸的两侧和前部:“你的左眼和左边脸颊有点肿,但是大部分都被绷带和纱布盖住了。”

“帮我看看纱布下面的情况,好吗?”

“主编,我才不帮你看纱布下面的情况!这样很不卫生而且是违反医院规定的!你是想让我被踢出去再也不能来探望你吗?”

“我只是想在自己查看之前,有人先跟我讲一下大致情况,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毁容了。”我故作轻松地说,但是实际上我很害怕,“求你了,威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威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嘟囔着说:“我刚才说可以告诉你任何事情,没有说做任何事情。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我,威廉·兰兹曼,不愿意做这件事,而且我也没接受过专业的医护训练。”他走进我病房里的小洗手间,洗手之后回到了我的床边。他左手轻轻地放在我右脸上,然后用右手从我的发际线左侧慢慢地拆开医用绷带。“如果我弄疼你了,你就跟我说。一点点疼都要说。”我点点头。

绷带粘住了我的一点头发,我只是轻微抽动了一下,威尔就停下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说:“继续。”

十秒钟之后,他拆开了足够多的绷带可以掀开纱布了。“缝了九针,缝针的地方有个凸起的肿块,大概抱子甘蓝那么大,前额有一块更大的淤青,但是这些看起来都不是永久性的。缝针的地方也许会留下一点点疤。”他跟刚才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纱布固定好,“你依然美丽得无可救药、不可思议,还让人抱怨上帝不公,这就是我最后想跟你说的,主编。”

“谢谢你。”我说道。

“不客气,”他得意洋洋地说,“很高兴能为你服务。”他做了一个碰帽檐的绅士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我帮你看脸,就是想让我夸夸你。”

“就是,算你看透我了。”我说。

威尔靠近我小声说道:“好了,承认吧。你真的记得我。这些失忆的扯淡只不过是你想从凤凰社脱身一段时间。”

“你怎么知道的?我只是不想伤害了你的感情,兰兹曼。”

“你可真是体贴啊。”

“那么,我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说吧,艾斯·朱可曼是一个很厉害的网球运动员。”

“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他又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必要喜欢他,主编。”

“詹姆斯·拉金是什么样的人?”

“詹姆斯·拉金,拉金,詹姆斯。嗯,我们其实都不算真正认识他。他是这个学年的插班生,高三了还转学有点不太正常。我想他是被之前的学校踢出来了还是怎么着了。”

“问题学生?”这真是有意思……

威尔耸耸肩:“我也只是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一次,他把相机送到凤凰社,表现得非常礼貌。还有,这个小伙跟艾斯·朱可曼完全两样,”他停顿了一下,“跟我也完全不一样。”他把手伸进挎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你带了耳机,对吧?”

我摇摇头:“我也不确定。”

“你平常总是带着耳机的,你的包在哪里?”

我指了指房间角落的柜子。威尔打开柜子,开始翻我的背包,这种行为本来很可能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对我来说那像是别人的包。他从包里翻出来一个iPod,应该是我的,然后把iPod接口插入他的笔记本电脑。“从你爸爸那里听到你的消息后,我决定为你制作一张混音专辑。不要担心,这是我专门为你翻录的。”他递给我一张CD和一个播放清单,标题为《失忆青年之歌,第一辑》。“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其中有些歌选得太宽泛,”他继续道,“主要是因为时间太紧了。我保证第二辑会更好,里面会包括一些经典曲目,像披头士乐队的第二张专辑《白色专辑》和《教父》系列电影中的配乐。”

威尔把我的手机递给我,然后收好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语速很快地对我说:“做一张好的混音专辑很不容易。你不想它都是陈词滥调,又不想这些歌太名不见经传。还有,一张CD中只能载入19首歌,你想要每首歌都说着不同的故事,还要让节奏快的歌和节奏慢的歌达到一个平衡,额外的压力就是要让每一首歌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首歌。另外,你还要非常了解这张专辑要送给的对象。比如,这张为你制作的专辑里的每一首歌都有特殊的意义。比如里面的第一首歌表达了我们高一时候的初次会面。希望这张专辑能让你回忆起一些东西。”

我读了读播放清单:“烈焰红唇乐队的《战力测试》?”

“是的,在这张专辑和《良美大战粉红机器人,第一部》之间,我保持中立态度,还有约翰·韦斯利·哈丁的专辑《致有关人士》,我一开始就把这张专辑排除在外,因为我想用他的另一首歌,而且复制艺术家的作品是不道德的行为。最后我决定用那首名叫《写给未来自己的歌》,就是倒数第二首。”

我正准备问他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但是被刚走进病房的另一个人打断了,我暂时忽略了混音专辑和威廉·兰兹曼。

“你好,迈尔斯女士。”威尔对我妈妈说。

“你好。”她有些犹豫地回了一句。

威尔笑着说:“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看过你的照片。我是威廉·兰兹曼,威尔。”

“你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我妈妈问威尔。

威尔看着我:“你没问题吧?”

我点点头。

“我也要回去处理年刊的事情了。”威尔说。

“夏季也有年刊吗?”我问道。

“年刊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很正式地再次跟我握了握手,“我晚点打电话给你,”他保证道,“不要忘记给你的手机充电。”

威尔关上门之后,我和我妈妈谁都没有说话。

我妈妈很美,你知道这不是我在间接地夸我自己有多美,因为我并不是她亲生的。此外,大家都说她长得美,而且她的美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她并不是那种身材高挑、丰乳细腰的金发美女。她比较娇小,长着一双冰蓝色杏眼,一头浅棕色的波浪卷发一直垂到后背中部。我感觉自己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差点儿就哭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让我抑制住了没有哭出来。

妈妈并没有抑制住哭泣。她来到我床边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在这之前一直告诉自己等下见到你时不要哭。”她说。她做了一个扇自己耳光的动作,然后握起了我的手。

“你去哪里了?”我问。

“你爸爸叫我别过来,说你不想让我来。但是我怎么能不来呢?”她看着我的脸,“你的头都这样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弯下身来抱我。我挣脱开来。有些事情我必须先弄清楚。

“你和爸爸离婚了。”

她点点头。

“到底为什么呢?”

这时爸爸走进房间。他说话的语气像是砖块一样重:“是的,告诉她吧,卡斯。”

“听我解释,”妈妈的眼眶中又开始泛起泪花,“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碰到了奈杰尔。一切纯属偶然。”

“奈杰尔是谁?”

“她高中时代的男朋友。”爸爸替她回答。

“偶然间碰到的,”妈妈重复道,“我那时在等地铁,这真是世界上最巧的……”

我告诉她不想听故事,只要事实。

“我……”她重新开始说道,“这真是太难说出口了。”

我告诉她我不想听那么多形容词、副词,只要名字和动词就行了。我问她可不可以给我这样的回答。她点点头,清了清嗓子。

“我有外遇。”她说。

“我怀孕了。”她说。

“你爸爸跟我离婚。”她说。

“我和奈杰尔结婚之后搬回到市里。”

“你现在有一个三岁大的妹妹。”

“妹妹?”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是没什么意义的词。其他人才会有妹妹,而不是我。

“但是我以为你不能生孩子呢。”我说道。

爸爸轻声跟我妈妈说他之前打算把这些事情慢慢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他从来没有跟我提到我有个妹妹或者妈妈怀孕的事,这些事情竟然都没有在他列的那个长长的清单上面,真是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他还跟我隐瞒了多少事情。

“妹妹?”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感觉更加不习惯了。

“是的,她名叫克洛伊。”

“我们俩亲近吗?”我问道。

“不亲,”妈妈说,“你拒绝去看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短时间内听了太多事情。”爸爸说。

“你感觉如何,小甜心?”她的声调又细又高,听起来像是要飞走一样。

我感觉如何?“关于什么?关于哪部分?”

“关于我刚才跟你说的所有事情。”

我感觉这些都是我之所以不跟她说话的很好的理由。爸爸和妈妈离婚是一回事,但是妈妈和她高中时代的男朋友有了外遇,生了一个女儿,成立了一个新家……“我感觉,”她充满期待地睁大眼睛,“说实话我觉得很反感,我感觉你就是一个荡妇。”

“内奥米。”爸爸说。

“怎么了?”我问,“她本来就是。对丈夫不忠还把自己搞怀孕的女人就是荡妇。”

妈妈站起来,退后了几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理解,”她说,“我理解,我理解。”最后,爸爸说他认为她该走了,好笑的是这时候她已经面向出口的方向了。

“《波特一家漫游》杂志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妈妈离开后我问爸爸。

“他们不再漫游了,”爸爸尝试着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最后一期杂志写的是去冰岛。你还记得我们去冰岛的那个夏天吗?”

我记得。在看完妈妈的摄影展览后我们就动身了,这可能是我最近的一段记忆了。我那时十二岁,冰岛整个夏天都是10摄氏度左右,那是我一生经历过的最冷的夏天。我和我妈妈那时候总是说这是没有夏天的夏天。

“那你现在做什么?”我问。

“你妈妈还是从事摄影工作,我还是在写书。我们就是不一起做了。而且《波特一家漫游》杂志也还在陆续再版。”

“你的新书是关于什么的?”

“嗯……好吧,最近一本书是关于……我不擅长表述。实际上是关于很多事情的,”爸爸说,“但是书的封面上说的是‘透过婚姻破碎这个棱镜看透世间万事’。”

我解读道:“所以说是关于你们离婚的事?”

“基本上是,你可以这么说,是的。”

我问他我喜不喜欢这本书。他说我都没有看过这本书,但是书评还是不错的。

“也许我现在应该读读这本书?”我说,“如果我的记忆不能恢复了。”

“是的,你可以跳过关于中东的那部分,”爸爸建议道,“那部分内容也挺多的。这些我应该提前跟你说,因为我自己都觉得那部分有些枯燥无味。内奥米,你哭了吗?”

我想是的。“对不起。”我说。我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他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我关于妈妈和克洛伊的事,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提起这些伤心事。

每次爸爸说了一些比较严肃的事情,他都会开一个玩笑调节气氛。这就是他的风格。以前他和妈妈举办派对的时候,他总是会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惹得大家都开怀大笑。我爸爸显然不是别人口中说的那种内向的人,但是实际上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他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话很少说出口。比如,他几乎不说“我爱你”。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就是很少把这种话挂在嘴上。我妈妈跟他恰好相反,她满嘴都是“我爱你”。但是我理解我爸爸,因为我也是这样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哭啊,孩子?是因为你的头吗?”

医生之前告诉过我们头部创伤会让人情绪化,但是我哭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所有的事情。

“这也不全是你妈妈的错。主要是因为她,但是……”爸爸笑着说,“我开玩笑的。”

我感觉很孤独。

“怎么了?告诉你爸爸。”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孤儿。”我抽泣着说,爸爸一开始没听清我说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孤儿。”

这或许有些说不通,但是现在的妈妈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妈妈了。抑或是她现在有了新的孩子,我在她心目中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我是一个多余的女儿:一个过时的女孩子,有一个过时的大脑和一颗过时的心。我能听见爸爸的呼吸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我还是不能看着他。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内奥米?”爸爸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睡了吗?”

我还是闭着眼睛,让他以为我睡着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孩子。”如果他知道我没睡着是不会说这句话的。

2

周一上午的时候,医生们下了一个结论:我几乎忘记了六年级以后的所有事情,这个情况在我和爸爸第一次谈话时,我基本上已经知道了,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回家。

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的案例是现实版的医学之谜。他们的专业意见是:我的头部创伤没有严重到完全失忆的程度,也许是记忆暂时被压制住了,诸如这些胡言乱语。随便你们说我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但是我确信是因为从台阶上摔下来才造成这种情况的。

他们还说我的记忆可能恢复,也可能恢复不了。不管怎样,就当记忆不会恢复,继续生活下去。目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接下来几个礼拜,医院也许会再给我做几次脑部扫描片,但是医生们终究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可能最好的治疗方式,也许是——

“休息。”他们说。

“然后呢?”

“尽可能地恢复‘正常的’生活,”他们说,“当你准备好的时候,重新回到学校。”

“这也许会帮助你恢复记忆,”他们说,“但是再强调一遍,你的记忆也许不能恢复。”

“人脑是很神秘的。”他们说。

“祝你好运。”他们说,然后递给我一瓶抽样瓶大小的止痛片和体育课假条,同时递给爸爸一沓《国家地理杂志》那么厚的账单。

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极目搜寻我们的车,记忆里妈妈的车是一辆银色SUV,爸爸的车是一辆红色皮卡。但是两辆车我都没有看到。“爸爸,我不记得哪辆车是我们的,你觉得这是不是个不好的预兆?”

“我不相信预兆。”爸爸说着指向一辆白色通用小型车,它挤在另外两辆白色通用小型车之间。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爱死之前那辆皮卡车的!”

爸爸咕哝着说这辆车更省油。“具体原因在那本回忆录里写了。”他补充道。

确实在书里写了,虽然我也是过了好几个月才读到这部分。他在书的第98页写了卡车的事情。在书里他声称卖了卡车的原因是这辆车总是让他想起妈妈,一点也没提到费油这回事。有意思的是爸爸在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读到的书时比跟我说话时要更加诚实,或者是因为伤心难过。不管是哪个原因,有些话确实很难亲口说出来。

我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我们正准备发动的时候,爸爸的电话响了,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接个电话,我说没关系。经历了医生们几乎不停的询问后,我现在真是不想说话。

“喂,你好。我也是。我正准备打给你……”爸爸语气有些僵硬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他在我面前接这个电话似乎有些尴尬。

“是谁啊?”我轻声说。

“没有谁。工作上的事,”爸爸只张嘴不出声地说。他转了转眼珠,然后戴上了耳机。

我认定自己误读了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就把注意力转向了车窗外的景象。树木还是绿叶葱郁,但是你能感觉到夏天已经结束了。这让我想起了记忆里的某一天,而且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夏天。我并不一定记得那些树,但是我记得那天空气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新修剪的草坪的味道,让人感觉大自然在放松地呼吸。差不多一周之后,我爸妈带着我动身前往冰岛。

我在想妈妈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有婚外情了。她那时候肯定已经出轨了。她说她的女儿现在已经三岁了。我妈妈的女儿,我的妹妹,我现在还不能去细想这些事情。

车窗外的达里镇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我注意到一片新建的房子和一家新的麦当劳店。那个以前卖苹果汁和甜甜圈的地方已经拆掉了。但是基本上没有太多变化,这点倒是让我安心了一些。

突然间,爸爸转进了一条我不认识的街道。虽然爸爸还在打电话,但我还是开口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爸爸挂了电话,然后回答道:“我们搬家了。”他简单地说了句,“我在医院的时候应该早点跟你说的,但是那里事情太多了。等我们到家我会把这件事加到清单上面去的。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的清单最终没有任何用处。

爸爸告诉我,离婚后他就把房子卖了。他在离老房子半英里远的地方买了一套新房子。他说新房子比老房子更大(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人少了还要买一套更大的房子),“离学校更近”,而且“我们在之前那套房子也没有住多久,不像在布鲁克林住的房子”。

新房子比老房子要更现代一些。房子的后墙是一整面落地窗,房子室内通风非常好。我们的老房子是那种两层的房子,户型很奇怪而且楼梯很窄。我觉得那所房子像是1803年建成的某个历史建筑。而新房子呢,就是新嘛,别的没什么。新房子看起来是一个大平层,往好了说是户型布局合理,往差了说是单调无趣。

新房子里还有几件从老房子搬过来的手工制品,但是没有多少。一眼看下来,我只认识壁炉前面的黏土花瓶、洗衣间旁边的编织小地毯,还有一个铁质伞架。它们看起来很别扭,跟整个房子格调有些不搭,摆在那里让人看着孤零零的。

“你觉得怎么样?”爸爸微笑着说。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现在的房子。

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所以我跟他说房子很不错。真的,我对这套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整个房子都是浅褐色色调。沙发是浅褐色的,木地板也染成浅褐色的,墙面也是浅褐色的。对于浅褐色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对于我妈妈来说,任何合适的平面和裸露面都是潜在的画布。她经常到处涂涂画画,改变墙的颜色。我们的房子总是充满油漆味和她其他作品的味道。比如融化的蜡笔、黏土、奇怪的焚香、胶水和报纸的味道。老房子给人的感觉是房子里有人住,不断有事情发生,有家的感觉。而新房子闻起来像是人工合成的柑橘味道。“爸爸,房子里奇怪的柑橘味是什么情况?”

“就是家政管家用的某种东西。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但是现在有点习惯了。不过她用的是有机材料。”爸爸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手,“好的,我想你需要正式参观一下我们家。”

“我们可以午饭之后再参观吗?”我告诉爸爸我真的累了,他把我领到“我的房间”。

“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他问道。

跟这套房子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我的房间跟我记忆中的房间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就拿家具来说,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真想拥抱一下我的柳条梳妆台,或者在我的写字椅里按摩一下。

我告诉爸爸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一直站在房间里,我感觉需要我喊他,他才会离开。爸爸点点头说他也有一些工作要做,如果要找他的话,他的工作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头。

“哦,忘了,你需要这个东西!”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叫道。他把口袋里的清单拿出来。清单写了五张纸,总共有186项。

“你不在的时候,整个房子感觉空荡荡的,孩子。”他说。他亲了一下我的前额,就亲在伤口的右边。他走出房间后我关上了门,然后开始睡觉。

午餐和晚餐的时候爸爸把我叫醒,但是两顿饭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当天晚上8点才真正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好像独处了几年时间,但是实际上也没有多久。

在医院的时候,我基本上避开了所有的镜子。其实也不难。就是屏住呼吸,快速地逃离有镜子的地方,就像房间里有鬼一样。

我想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伤口。听起来像是有些虚荣,但实际上不是。在我看来,伤口复原就像是烧开水,你不去管它反而恢复得更快。

但我时不时还是会看到自己的样子:在食物托盘的倒影中,从医生眼镜的镜片中,以及晚上外面所有灯都关掉之后的窗户中。有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看着的人是谁,只是出于本能转身离开。盯着陌生人看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我对看现在的自己就是这种感觉。我不认识镜子中的那个女孩,她也不认识我。

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了,我感觉更勇敢了。我觉得是时候重新认识自己了。这次与“她”的会面不能再推迟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脱掉身上的所有衣服,然后通过衣柜门上的镜子检查自己的身体。

正如我所想,虽然我失去了四年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还是十二岁,我本能地知道自己年纪要大一些。虽然我身体的某些地方让我有些惊讶,但是看起来跟我实际感觉也差不多,所以也能接受。

然而,我的脸比我的身体更让我惊讶,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威尔在医院的时候对我的脸的描述很精确,受伤处的颜色正在改变,我的理解是正在复原。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张脸看起来像是我认识的某一张脸,也许是某个表姐妹的脸,但不是我自己。我的头发还是到后背中间那么长,可能染了发,我不太确定。我的下巴变尖了,鼻子也更加笔挺了。

“你好,”我跟镜子中的自己打招呼,“我叫内奥米。”镜子中的女孩看着似乎不太相信。

“你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吗?”我问道。

她茫然地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定镜子丝毫没有用处。

我在抽屉里找了一件T恤穿上。

我打开衣柜门。住在我房间里的那个人(我现在还不能把她看成是我)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她此前好像已经为这种当前的情形做好了准备。

我看着自己的衣服。其中有几套校服:深灰色格子裙、白色衬衫、茶色领结和V领毛衣,运动服和白色网球服。所有衣服都整齐地烫好、叠好或者挂着。一个带拉链的礼服袋里装着一套黑色天鹅绒长裙,是为参加正式活动准备的,但是我不记得参加哪个活动穿过了。礼服的胸部有点紧。很明显,从上次穿的时候到现在我长大了一些。好在礼服拉链还可以拉起来。

我双手顺着臀部抚摸着,礼服材质既顺滑又舒服。

我在想之前穿这件礼服的时候,头发是盘着的还是披着的。我喜不喜欢自己那晚的样子,我的伴侣觉得怎么样,他有没有说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我的伴侣是谁,是那个叫艾斯的人还是别人。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还是仅仅需要一个伴侣陪着参加活动而已。他有没有为此买一支胸花,如果买了,胸花是什么样子的。他知不知道我不喜欢玫瑰?如果他真的买了玫瑰,我是不是假装喜欢以免伤害他的感情?也许我不是和某个男生一起?也许我是和一群女孩子一起?或者是和一群朋友?我是不是有一群朋友?

也许我完全是在另一个场合穿这件衣服?我想着……

窗户下面的书架上有四本年刊,从七年级开始每年一本。我翻着这些年刊,但是里面并没有讲很多东西。参加运动会的队伍,有时赢有时输。有些学生参加社团,有些不参加。有些学生长得更高。有些学生更聪明,有些更迟钝一些。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人都可以顺利毕业。所有的年刊基本上讲的都是这些故事。

我读着每一本年刊的每一条寄语:暑假愉快。勿忘我。保持联系。我在想他们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唯一有意思的是威尔的寄语,真正意义上也不算是寄语。在我九年级和十年级的年刊封底内面,他沿着四周画了一个很标准的方框,两本年刊的方框上面都写着:“此页留给威廉·B.兰兹曼。”不过这两本年刊的预留页他都还没有写上任何内容。

我想着……

我在最新的一本年刊(十年级年刊)索引中找有我名字的地方,我只找到三处。第一处是班级照片。那年,照片上我的头发颜色看着很浅,也许是金色,但是又不能百分百辨别出来。所有低年级班级照片都是黑白的,所以如果头发实际上是金色的,在照片上看起来也是浅灰色的。第二处是学校网球队照片,我甚至都不在照片上,只有我的名字出现在照片下面,还有一个标注:“不在照片中”。我不知道那时我在做什么。第三处是在年刊的发行人栏。照片编辑写的是我的名字,这正有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我在年刊的照片中基本上没怎么出现。

这点我和我妈妈一样——在《波特一家漫游》杂志和家庭相册中都没有妈妈的身影。因为她是摄影师,她从来不会出现在照片中,如果有人给她拍照,她就会感觉很不自然。我把年刊放回书架上。也许我和我妈妈一样,都是相机镜头后面的那个人。

我想着……

我翻着床头柜抽屉里的东西。我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一个装着避孕药的塑料盒,这意味着要不是我和某人发生了性关系,要不就是一些别的原因得吃这种药。我发现的第二有意思的东西是一本皮革日记本。如果日记本上记的不是我过去六个月每天吃的食物日记,这个日记本也许可以打败避孕药夺得“内奥米床头柜里最有意思的东西”这一桂冠。摘录日记本上的一段作为例子:

8月4日:

1块奶油芝士百吉饼,350卡路里;

18块迷你椒盐脆饼干,150卡路里;

2杯健怡可乐,0卡路里;

1根香蕉,90卡路里;

7块瑞斯巧克力,28卡路里。

总计618卡路里

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这种内容,有时候如果我吃多了,就画着这个符号,如果那天吃得不多不少刚刚好,就画着这个符号。这个食物日记一直延续到我摔倒住院的那天。我试着把这个本子扔到垃圾桶里,但是没有扔准。我感觉有些厌恶。我是说,真的,什么样的人才会每天记录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想之前那个内奥米·波特很有可能是个彻彻底底的浑蛋,可能是我根本不想真正认清的那种人。

我想着……

我翻着我的背包,我本来可以在医院里做这件事,但是我没有。我看着我的驾照,是我十六岁生日前九个月发证的。驾照上的照片中我穿着校服,笑容很灿烂,笑得把牙套都露出来了。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光滑,没有金属。牙齿矫正,这是一件忘记了反而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把驾照放回背包,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记得怎么开车。

我包里还有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把充电器插上,然后开机。

我想打电话,但是又不知道打给谁,所以我漫不经心地翻着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差不多有一半人的名字都认不出来了。我想打电话给威尔,也许他知道避孕药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决定不打给他。虽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也是个男孩,我不想问一个男孩子这种事情。

突然,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妈。不是因为我想她可能知道避孕药的事,而是我很想念她。想念她就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尽管我知道这是我不可靠的大脑玩的某种小把戏,是人脑愚笨而退化的那一部分在作祟。人类总会有一些附属物,尽管这些附属物没有什么意义,还都是一些让人厌烦的事物,但人们往往不会想起这些事物,除非在他们想把这些事物清除掉的时候,比如阑尾。

我也不是真的想跟她说话,但是我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当然我确保关闭了我号码的来电显示,以免她知道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我知道我很可能会在接通后把电话挂了,但是我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尽管她说的仅仅是“你好,哪位”,或者只是呼吸声。

“你好,”电话另一头传出了有些早熟的小女孩的声音,“我是克洛伊·富萨卡瓦,我刚刚学会接电话。”

是我的妹妹,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能听到吗?”

“我是诺米 。”

她咯咯笑着:“诺米。诺米这个名字真有意思。听起来像是‘没人’ 。你好,‘没人’,你喜欢读书吗?”

“是的。”

“你读过《晚安月亮》吗?”

“读过。”我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读过这本书。

“这是我第七喜欢的书。以前是第五喜欢的,但是现在这本书太简单了。但还是一本好书。书里面有你的名字,那段话是这样的:‘晚安,没人。’这是我第七喜欢的书中第二喜欢的部分。”

我在电话里面听到我妈妈熟悉的声音:“是有人打电话过来吗,克洛伊?”

“是没人!”克洛伊喊道。

“那就把电话挂了,小甜心!该洗澡了!”

“我得挂了,”克洛伊说,“再见,没人,我们下次再聊,好吗?”

“好的。”

我挂断电话,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

这也正是我接下来做的。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周,也许是两周。

我现在的状态很容易没有时间概念。 rAHwFpg0mvrAIgxVbV74FJ6kWsRtOeGIyj4eULL3HI7JRzBYi18K9bvQ65fbNv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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