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坐在码头上的你以后,”狄更斯说,“我开始观察我搭乘的那条相当古怪的小船。
“那艘船让我想起《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人物海克森·盖佛那艘用来把从泰晤士河捞起的尸体或其他物品运上岸的破烂小船。只是,这艘船更像是某个疯狂木匠刻意模仿威尼斯平底船的拙劣成品。我又观察那两个高大沉默的船夫,其中一个在船尾操控舵柄或船桨,另一个在昂起的船头撑着长篙,却是愈看愈乏味。他们脸上那撒了金粉的半截面具和雾面眼镜顶多只遮住他们的眼睛,所以我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男性,不过只是表面上。亲爱的威尔基,你有没有看过欧洲天主教大教堂那些壁画描绘的天使,仿佛都是雌雄同体,看得人浑身不自在?我在小船上那两位同伴的情况更严重,他们身上的中世纪紧身裤和束腰上衣更让他们雌雄难辨。我暗自将船头那个阉人称为金星,船尾那个太监则是水星。
“我们在那条宽阔的下水道顺流而下航行了至少几百米。我回头看了一下,在我们的平底摇橹船拐过弯道之前,你好像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之后你跟我就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船头和船尾挂在铁杆上的小灯笼光线太微弱,照不清迅速的水流。我隐约只记得灯笼微光从上方拱顶滴着水的潮湿砖块反射下来的情景。
“威尔基,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我们走的那第一条支流发出的恶臭,我几乎觉得再多闻一会儿就要生病了。幸好,我们在那条臭气熏天的冥河上航行几百米后,操舵那个戴面具的身影把小船驶进一条隧道。这个隧道非常狭窄,我敢说那只是一条下水道管线。水星和金星都弯低了身子,我也是。他们用戴手套的双手推着低矮天花板和迫近的两旁壁面,让船继续往前行。之后我们来到一条宽敞些的小溪。威尔基,我用‘小溪’这个词是经过审慎考虑的,因为比起下水道,这条水道像是整治过的砖砌地下河,跟地面上的泰晤士河支流一样宽。你知不知道有些河流有部分或全部河道埋在伦敦地底下,比如说弗利特河?你当然知道。可是人们经常忘记这些河流藏在地底的河段。
“我那两位雌雄同体的护卫继续往下游航行了一段时间。威尔基,到这个阶段我得提醒你,故事愈来愈离奇。
“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名护卫黑彻利探员称呼这个地下世界为‘地底城’,那个怪里怪气的中国籍鸦片馆老板拉萨里也这么说。如今我眼前这些迷宫似的连接在一起的地窖、下层地窖、污水道、地洞、壁洞、地底沟渠、早在伦敦城建立之前就有的废弃矿坑、被遗忘的地下墓室与那些半完工的隧道,名副其实是个城市底下的城市,一座伦敦城下的恐怖伦敦城,真正的地底城。
“我们随着缓慢水流前进一段时间,我的眼睛开始适应这条宽敞河流两侧的黑暗,我发现自己看见了人。亲爱的威尔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野男孩。那些野男孩原来只是中古世纪时游荡在村庄外围的野狗或野狼。我看见的是真正的人,很多家庭:有孩子,有炉火,有粗陋的茅舍和延伸的帆布和床垫,甚至有炉子和凹陷的成套废弃家具摆设在砖墙的凹室或壁洞里,或在隧道这边那些开阔的泥岸上。
“污泥上此起彼落冒着蓝色火焰,很像圣诞布丁上的微弱火焰。有些卑微的人类形体缩成一团依偎在这些喷发的沼气旁照明或取暖。
“而后,我开始担心金星和水星是不是永远不打算离开这条阴暗的流水大道,眼前的水道却变开阔了,我们来到一处真正的登陆平台……从隧道岩壁里开凿出的宽敞石阶,两侧的火炬大放光明。水星系了船缆,金星扶我走下不住晃荡的船只。我走上台阶朝面前的黄铜大门前进,他们俩则是一动不动,默不吭声地留守船上。
“威尔基,阶梯两侧的岩石上都雕刻了巨型埃及雕像,门上有更多雕刻图案。很像你在大英博物馆能看到、如果是在冬夜接近闭馆时间独自一人漫步其间会毛骨悚然的那种。有人身狼头或人身鸟头的黑色铜像,也有握着棍棒、令牌或弯钩的形体。宽敞玄关上的石材门楣雕刻着那种一般称之为象形文字的图画文字,就是你在那些描写拿破仑在尼罗河沿岸探险的书本插图里的方尖塔上可以看见的图案。那很像儿童书写的文字,有很多雕刻出来的弯曲线条、禽鸟和眼珠子等,鸟类的体形千奇百怪。
“两个高大魁梧、沉默无语,却是活生生的黑人——我走过他们身边时,脑海里浮现‘努比亚人 ’这个词——就站在两扇巨大门板旁。我一走近,他们立刻为我开门。他们身上穿着黑色袍子,粗壮的手臂和胸膛都裸露出来,手上都拿着看来是铁铸的古怪弯钩棍。
“我在地底河下船时踏上了气势恢宏的入口台阶,眼前出现那些雕像和浮雕,加上门口那两个人,我以为自己走进了庙宇。然而,尽管门里以灯笼照明兼有跫音回荡,确实很有异教庙宇那种静谧氛围。但与其说那是庙宇,不如说是图书馆。我走过的第一个房间和沿路瞥见的其他房间墙面架子上摆满卷轴、简册和很多现代书籍。我看见了一般在优质图书馆都能找到的学术与参考书籍。所有房间都稀稀疏疏地摆放了桌椅,靠火炬或悬吊的火盆照明。偶尔有一两座那种历史学家告诉我们会出现在古罗马或希腊或埃及贵族家中的无靠背沙发。我看到那些房间里有人影在走动,或坐或站,大多数看起来像东印度水手、马扎尔人、印度人或中国人。可是这里没有睡卧着的老迈鸦片烟鬼,没有床铺、上下铺或烟管,也没有那种差劲药物的影子或气味。我发现那些房间里大多数男人不知为何都剃光了头发。
“祖德在第二个房间等我。他坐在一盏嘶嘶响的灯笼附近一张小桌子旁,桌面被许多书籍和卷轴覆盖。我注意到他用玮致活 的精致骨瓷在喝茶。他穿着深褐长袍,整个人跟我印象中在斯泰普尔赫斯特那个穿着不合身衣裳的殡葬业者大不相同,比那时高贵许多。但他的颜面伤残在火光照耀下更加明显:疤痕累累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没有眼皮的眼睛;仿佛在拙劣的手术过程中被切除绝大部分的鼻子;轻微兔唇;只剩根部的耳朵。看见我走过去,他站起来伸出手。
“‘狄更斯先生,欢迎你。’他用有点儿漏风的嘶嘶滑音说道,可惜我模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就知道你会来。’说着,他帮我摆放杯碟。
“‘祖德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问。我碰到他冰冷苍白的手时,努力忍住没把手缩回来。
“他笑了,威尔基。我又看见他间距过大的古怪小牙齿。牙齿里的粉红色舌头似乎格外灵活,忙碌不堪。‘狄更斯先生,你这个人好奇心很强,’祖德对我说,‘我是从你写的许多精彩书本和故事看出这一点的。你所有的作品我真的都非常喜欢。’
“‘先生,谢谢你,你过奖了。’我回应他。亲爱的威尔基,你不难想象那股子诡异感:坐在地表以下的地底城这座庙宇般的图书馆里,身边坐着自从斯泰普尔赫斯特灾祸之后就频繁出现在我梦中的怪人,听他赞美我的作品,仿佛我才刚在曼彻斯特结束一场朗读会似的。
“我还没想到合适的话题。祖德把茶倒进我面前那个漂亮的杯子里,说道:‘我相信你有问题要问我。’
“‘祖德先生,你说得没错。’我对他说,‘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问题太唐突或太私人。我得承认,我对你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的背景,想知道你为何藏身在这个地方;还有,斯泰普尔赫斯特灾难那天你为什么出现在那班从福克斯通开往伦敦的火车上,等等的一切。’
“‘那我就把一切告诉你,狄更斯先生。’我这位古怪的谈话对象说道。
“亲爱的威尔基,接下来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里,我就坐在那里喝茶听故事。你现在就想听听祖德的人生故事摘要,或者改天再说?”
我环顾四周,我们离盖德山庄不到一千五百米,我发现自己因为快步走了那么远的路,已经气喘吁吁。但我太专心聆听这段难以置信的故事,连头痛都给忘了。我说:“当然,狄更斯。把故事结局说来听听。”
“亲爱的威尔基,这不是故事结局,”狄更斯说。他每跨两步,黑刺李手杖就起落一次。“反倒更像是开头。我先跟你说说祖德那天晚上告诉我的话,但只能说个梗概,因为我们的目标已经进入眼帘了。”
“那个自称祖德的人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埃及人。他父亲名叫查尔斯·弗雷德里克·福赛特,出生在18世纪末,剑桥大学毕业,是个土木工程师,只不过,他真正热衷的是旅游、探险和文学。威尔基,我已经查过资料,这个福赛特是个作家,写过小说和非小说类文章,但比较知名的是他的游记。他也在巴黎读过书。当然,那是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的事,所以英国人敢于再次进入法国。福赛特在巴黎结识了很多曾经追随拿破仑到埃及探险的科学家。他听到许多精彩描述,渴望亲自去体验那些异国风情。比如被法国炮兵队胡乱射击打掉鼻子的人面狮身像,还有金字塔、当地的人们、城市,当然还有那里的女人。当年的福赛特是个年轻单身汉,法国人口中那些头罩面纱、描画深色眼线、充满魅力的伊斯兰教妇女让他心痒难搔,所以他期待的并不是单纯的旅行。
“短短一年内福赛特就安排妥当,准备跟随一家英国工程公司前往埃及。那家英国公司承包一家法国公司的工程,福赛特是在巴黎的社交场合结识那家法国公司的负责人的。这家法国公司受雇于埃及的年轻君主穆罕默德·阿里。阿里正是第一位将西方知识引进埃及的君主。
“身为工程师,福赛特见到金字塔、各种庞大建筑废墟与尼罗河运河系统展现的古埃及人智能,简直叹为观止;作为一名探险家,他为开罗与其他埃及城市欣喜若狂;当他远离都市,到尼罗河上游探访其他古代遗迹与偏远城市时,更是乐不思蜀;身为男人,他发现埃及女人果然一如法国男人所形容,充满神秘魅力。
“福赛特是在到开罗的第一年遇见日后将成为祖德母亲的那个女人的。当时英国与法国工程师和其他承包商的住处跟一般埃及小区隔离,而那个女人就住在工程师住处附近。福赛特住的是地毯仓库改建的房舍。那女人来自亚历山大城一个古老的富裕家族,丈夫生前在开罗经商。她通晓英语,经常参加英国工程公司主办的各项餐会和聚会。她名叫阿密喜,意思是‘花朵’,很多英国人、法国人和埃及人都告诉福赛特,她有种人如其名的含蓄美。
“尽管当地伊斯兰教徒歧视欧洲人和基督教徒,福赛特追求小寡妇却毫不费力。有好几回阿密喜甚至在当地妇人聚集的沐浴场附近‘不经意地’让福赛特目睹她没戴面纱的脸庞。在埃及这等于是女方默许了婚事。后来他们依照伊斯兰教律法成亲,婚礼一切从简:祖德的未来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婚礼就算完成。
“十个月后,那个我们称为祖德的男孩出生,他父亲将他取名为贾斯珀。这名字对孩子的妈妈和邻居没有任何意义,对孩子未来的玩伴也是一样,那些孩子总是把这个混血儿当雇来的骡子般殴打。孩子出生后将近四年时间,福赛特以栽培英国绅士的方式教养他,规定在家里只能讲英语,利用空闲时间亲自授课,还说将来要送孩子到英国的好学校受教育。在这方面阿密喜没有权利发表意见。万幸的是,小贾斯珀·福赛特·祖德的父亲经常到远离开罗、远离妻小的地方工作,离家的时间比在家多。小贾斯珀跟妈妈上街时总是穿得一身破烂。阿密喜知道绝不能让其他埃及大人小孩知道小贾斯珀家境有多好。他那些玩伴甚至其他埃及人如果知道他的异教徒父亲多么有钱,很可能会谋杀这个肤色白皙的孩子。
“接着,福赛特在埃及的工作结束了,他忽然决定回到英国展开新生活,就跟当初一时性起来到埃及一样突然。他就这么抛下他的伊斯兰教徒妻子和混血儿子,连一封道歉的信函都没有。他们从此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如今祖德的母亲双重失德:先是嫁给异教徒,而后被那个异教徒抛弃。她的朋友、邻居和亲友都为此责怪她。某天她沐浴时被几个蒙面男子拖到某个庭院,在一群同样蒙了脸的男人面前受审。后来她被定罪,先被绑在驴子鞍座上,在一群当地警探和咆哮男人簇拥下游街示众,再被另一群男人以乱石击毙。那些身穿黑袍、蒙着面纱的女人则站在屋顶或门口心满意足地观看。
“阿密喜死后,警探赶到福赛特在工程师总部附近的河边仓库旧家抓那男孩,男孩却已经消失无踪。家里的仆人、邻居和亲友都否认曾收留他。警方搜索了一干人等的住家,却找不到那孩子。那孩子的衣服和玩具还原封不动留在家里,仿佛他只是从屋里走到庭院,然后被动物带到空中或拖进河里。众人猜测:某些好心的邻居或仆人听说阿密喜因为失德被判死刑,便马上叫四岁的贾斯珀去逃命。小贾斯珀只身逃进沙漠,结果在荒郊野外丧命。
“事实显然不是那样。
“威尔基,我跟你说,原来阿密喜有个很富有、跟她感情很好的叔叔,是住在亚历山大城的地毯商人,名叫阿穆恩。阿穆恩对这个侄女向来疼爱有加,当年阿密喜远嫁开罗,他已经非常难过,后来听说她又嫁了个异教徒,更加伤心。他听说那个英国人抛弃他们母子,便兼程赶来开罗,想劝阿密喜带着孩子跟他回亚历山大城。‘阿穆恩’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躲藏者’,他即将步入老年,却拥有许多娇妻美妾。白天他是地毯商人,夜里就变成某间古老信仰的庙宇的祭司,也就是埃及人在短弯刀胁迫下改信伊斯兰教之前那种古老、异端的法老信仰。他老早就有意说服阿密喜改信他的宗教。
“他只晚了一小时。他抵达的时候正巧目睹自己的侄女受刑,根本没机会阻止,于是他赶到阿密喜家。当时天气很热,仆人都在午睡,邻居则是去观赏行刑,他偷偷把小贾斯珀从床上抱起来,马不停蹄地离开开罗,孩子在马背上死命抱住他的腰。小贾斯珀不知道阿穆恩是他的亲叔公,更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死了。小小的四岁脑袋里一心一意以为自己被沙漠土匪绑票了。他们一老一小骑着阿穆恩的高大种马奔出开罗城门,跑上通往亚历山大城的沙漠道路。
“回到亚历山城大他自己堡垒般的宅院后,在武装教徒和其他祭司与赤胆忠心的亚历山大刺客的包围下,阿穆恩叔公把小贾斯珀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这孩子的真实身份。隔天早上小贾斯珀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醒来,阿穆恩叔公带他到畜栏,要他挑选一只山羊。小贾斯珀以他那个年纪的孩子才有的从容慢慢选了一头最大、毛皮最光滑的白羊,是一头眼珠子里有着魔鬼般狭长直立眼瞳的山羊。阿穆恩叔公点头微笑,他要贾斯珀把羊儿拉出畜栏,然后带着咩咩叫的山羊和贾斯珀到家里最深处的隐秘庭院。到了那里,阿穆恩叔公收起笑容,从腰带上抽出一把长弯刀交给那孩子,说道:‘这头山羊就是过去那个由英国异教徒福赛特和那个名叫阿密喜的蒙羞女人生下的孩子贾斯珀·福赛特。今天早上,就是现在,贾斯珀在这里死亡,今后不可以再提起那些名字,即使面临死亡也不能说出口。无论你或任何人都一样。’
“接着阿穆恩叔公强有力的手抓住小贾斯珀握着刀柄的手,一刀划开山羊的喉咙。那头山羊不住抽搐,几秒内就失血而亡。鲜红的血滴喷溅在孩子洁白的衬衫和长裤上。
“‘从此刻起你姓祖德。’阿穆恩叔公说。
“威尔基,祖德并不是阿穆恩叔公的姓氏,甚至不是常见的埃及姓氏。事实上,它的含义已经消失在时间与神秘宗教仪典的迷雾中。
“接下来那几年,阿穆恩叔公带着那孩子走入他自己和他那些侍祭藏身的神秘世界。阿穆恩和他那个秘密圈子里的亚历山大百姓白天里是伊斯兰教徒——小祖德跟伊斯兰世界所有虔诚教徒一样,会背诵《古兰经》,一天祷告五次——夜里则依循古老的宗教仪式与方式生活。祖德会跟着叔公和其他那些祭司深夜举着火把进入金字塔,或进入埋在狮身人面像这类圣地深处的隐秘房间。小祖德青春期以前就曾经跟着叔公和其他神秘祭司前往开罗,到一座名叫菲莱的尼罗河河中岛,或深入尼罗河上游去到一处大型坟场的遗迹,包括一个埋葬古埃及君主——威尔基,你一定知道他们称之为法老——的山谷,那些法老都躺在雕刻在崖壁或藏在山谷岩石地表底下的精致石棺里。
“埃及的古老信仰和它流传数千年的深奥知识在这些隐秘地点蓬勃发展。祖德也在那些地方接触到那个宗教的秘密,学习那些摩西擅长的神秘仪式。
“阿穆恩叔公的专长原来是在神圣治疗领域。他是一间奉祀伊西斯、奥西里斯与塞拉匹斯三尊神祇的睡眠神庙的高等祭司,祖德后来也受训成为祭司。亲爱的威尔基,这种所谓的‘疗愈睡眠’在埃及民间传说中或实务执行上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那些有能力诱导这种疗愈睡眠的祭司也获得了掌控病人的权力。当然,如今我们对这种技法的正式名称是催眠,那种神奇效果则是磁化睡眠。
“威尔基,你知道我也有这方面的能力,这是极罕见的天赋。我跟你说过我跟伦敦的大学学院附设医院教授约翰·艾略森学习过,自己也深入做过研究,几年前还曾经在意大利和瑞士运用我的催眠力量为中邪的德莱露夫人——应她先生要求——治疗了好几个月。当时如果不是凯瑟琳基于毫无根据的非理性妒意横加阻挠,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彻底治愈她。
“祖德说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车祸现场上方的边坡遇见我的时候就看出我有这种催眠天分。他说他一眼就辨识出我身上有那种神赐能力,正如数十年前阿穆恩叔公在四岁的他身上看到这种潜力一样。
“我离题了。
“在埃及那段时间,祖德通过各种祭祀仪典和先人知识学会操控自己的特殊能力。亲爱的威尔基,你知不知道,希罗多德这类伟大历史学家告诉过我们,伟大的拉美西斯王,也就是全埃及的法老王,曾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根据希罗多德与祖德的叔公和众位老师的说法,拉美西斯王当时已经‘坠入亡者的殿堂’,后来他却又回到阳间,不药而愈。这位法老王的复活在埃及传诵千年,即使在今天伊斯兰主导的埃及依然不变。还有,你知不知道拉美西斯王为什么能奇迹般地从亡者的阴暗殿堂归返?”
说到这里,狄更斯故意停顿下来,营造戏剧效果,直到我被迫问了一句:“为什么?”
“就是靠磁流催眠的神奇力量。”他说,“拉美西斯王在希阿各神庙的仪式与法术中被催眠了,得以以凡人的形态死去,再以超越凡人的形态被唤醒,并且治愈了他的致命疾病。
“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描述过亚历山大城这座备受景仰的睡眠神庙。年轻时的祖德就是在那里从事绝大部分的午夜修业,也在那里成为磁流作用这种古老技法的执行者。
“那天晚上,在他的地底城庙宇图书馆,祖德告诉我,甚至让我看那些羊皮纸文稿和书籍。希腊文学家普鲁塔克说过,在伊西斯与奥里西斯的神庙里施行的那些预言性或治疗性的催眠术都使用到一种名为西腓的迷香搭配七弦琴的音乐来引人入眠。那种迷香至今还在使用,祖德甚至装在药瓶里让我试闻。毕达哥拉斯学派进行神秘的洞窟或神庙祭仪时,也使用西腓香与七弦琴,因为他们跟古埃及人一样,相信这种磁力作用只要适当引导,就能释放躯体里的灵魂,与灵界达到完美的和谐状态。
“亲爱的威尔基,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也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什么鬼魂和通灵之类的事,我在演讲时和文章里已经说得够多了。但我确实是磁力作用的专家,也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精通这门学科。
“根据希罗多德和亚历山大学派的革利免的说法,以下这个用在临终者身上的祷告词和催眠控制已经在埃及重要人物的葬礼上施行一万年之久:
“‘赐予人类生命的神啊,祈求你给予亡者的灵魂有利审判,让它顺利前往永生的国度。’
“不过威尔基,你也发现他们留住了某些灵魂。用他们的磁力作用留住某些特定灵魂,把它们带回来。法老王拉美西斯是如此,你我认识的那个祖德也是如此。”
狄更斯停下脚步,我在他身旁站定。虽然刚刚我们的速度没有狄更斯平时那么疯狂,但离盖德山庄也只剩不到一公里路。我不得不承认过去二十分钟内狄更斯低沉的声音和语调让我陷入半催眠状态,完全没留意到周遭的一切。
“威尔基,你会不会觉得这些太乏味?”他的深色眼眸有着尖锐与质疑。
“没有的事,”我答,“太吸引人了,非常奇幻。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听狄更斯本人说《天方夜谭》的故事。就算有机会也不是天天听得到。”
“奇幻,”狄更斯重述我的话,淡淡笑着,“觉得太奇幻,不像真的?”
“查尔斯,你是在问我相不相信祖德跟你说的这些是真的,或在问我相不相信你告诉我的是真话?”
“二选一,”狄更斯说,“其实二者皆是。”他专注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我不知道祖德讲的是真是假,”我说,“不过我相信你转述他的话的时候并没有骗我。”
亲爱的读者,我没说实话。这个故事太荒诞,我不但没办法接受,也不相信狄更斯会信以为真。我记得狄更斯曾经告诉我,他童年时期最喜欢的读物是《天方夜谭》。此刻我怀疑斯泰普尔赫斯特意外事故诱发了狄更斯幼年时期的某种性格倾向。
狄更斯点点头,仿佛我答对了小学老师的问题似的。“亲爱的老朋友,我应该不需要提醒你这些信息都不能泄露出去。”
“那是当然。”
他笑得几乎有点儿稚气:“就算我们那位菲尔德探长朋友威胁要把女房东和管家的事公之于世也一样?”
我挥挥手撇开不谈。“你没有谈到祖德故事的重点。”我说。
“没有吗?”
“没有。”我断然答道,“你没说。比如他为什么出现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他从哪里来?他对那些伤者或死者做了什么?……我记得你说过,这个叫祖德的怪物像是在窃取濒死者的灵魂。还有他到底在地下墓室底下的隧道河流尽头的山洞做什么?”
“我们快到家了。”说着,狄更斯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剩下的故事我就不说了……我直接回答你的问题。首先,有关祖德为什么出现在斯泰普尔赫斯特,黑彻利的调查结果和推论都没有错,他确实躺在行李车的棺木里。”
“我的天!”我惊呼一声,“为什么?”
“就是我们猜测的原因,威尔基。祖德在伦敦和整个英格兰都有敌人,那些人想找到他,对他不利。我们的菲尔德探长就是其中之一。何况祖德既不是英国公民,也不是受欢迎的外国访客。事实上,在官方的认定与所有档案里,他已经死亡超过二十年了。所以他才会躺在棺材里从法国回来。他去法国是为了与教友晤面,并且会见催眠术专家。”
“太神奇了,”我说,“那么他在事故现场的行为又做何解释:偷偷摸摸俯在伤员上方,等你过去那些人就都死了。你还说他在‘窃取灵魂’。”
狄更斯笑了笑,把手杖当成大刀挥劈,砍断路旁一株野草。“亲爱的威尔基,这就证明如果不明白来龙去脉,即使训练有素的聪明人也会看走眼。祖德并不是在窃取那些垂死的可怜伤员的灵魂。恰恰相反,他是在催眠他们,减轻他们的痛苦,并且念诵古埃及丧礼的祷词,让他们一路好走,用的正是我几分钟前念给你听的那些词句。他就像天主教徒对临终者施行圣礼,只是他用的是睡眠神庙的仪式。他相信他是在帮助死者的灵魂顺利去到他们各自信奉的任何神祇面前接受审判。”
“太神奇了。”我又说一次。
“至于他在英国的过去以及他为什么住在地底城,”狄更斯接着说,“祖德当年来到英国的经过与他跟水手之间的争执和凶杀之类的事,都跟老烟鬼萨尔描述的一样,只是完全相反。二十多年前祖德奉派从埃及来到英国寻找他的两个表亲,是一对年轻男女双胞胎,他们专精另一项古埃及技艺,也就是读心术。祖德身上带着几千英镑现金,行李箱里还装着更多黄金。
“他到英国的隔天晚上就被抢了,在码头上被英国水手抢劫。对方拿刀凶狠地砍杀他,他就是这样失去了他的眼皮、耳朵、鼻子、一部分舌头和手指。凶手把他当成尸体扔进泰晤士河。后来地底城的居民发现了在河里载浮载沉的他,把他带到地底下等死。可是祖德并没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把自己给救了回来。原来当天晚上他在被不知名的英国暴徒打劫砍剁殴打刺杀的当下就将自己深度催眠,让他的灵魂,或者说他的精神体,在生死之间保持平衡。地底城的拾荒者找到的确实是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死尸,但他们关切的谈话声将他从磁性睡眠中唤醒,一如他自我催眠时给自己下的指令。祖德复活了。为了报答救他的那些可怜人,他就在恩人的地底住处建造了这座图书馆兼睡眠神庙。直到今日,他仍旧在那里用他的古埃及仪式尽他所能医治或协助有需要的人,并且为那些他救不了的人减轻死亡的痛苦。”
“你把他说得像圣人。”我说。
“从某种角度看来,我觉得他是。”
“他为什么不回埃及去?”我问。
“哦,他回去过。威尔基,他回去过,偶尔回去一趟,去探视他的学生和教友,或协助办理某些古代祭仪。”
“但经过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一直回到英国来?”
“他还没找到他的表亲,”狄更斯说,“而且如今他觉得英国跟埃及一样,都是他的祖国。毕竟他有二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杀了冠他姓名的那头山羊后,他还是吗?”我问。
狄更斯没有回答。
我说:“菲尔德探长说你的祖德——医者、催眠术大师、基督般的悲悯者与神秘主义者——过去二十年来谋杀了超过三百个人。”
我预期他会大笑。
狄更斯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还在观察我。他说:“威尔基,你真的相信跟我对谈的那个人杀了三百个人吗?”
我跟他四目相望,也给他模棱两可的空洞眼神:“查尔斯,也许他催眠了他的爪牙,派他们去下手。”
这下子他真的笑了:“亲爱的朋友,就算你没看过我偶尔写的相关文章,至少也听过艾略森教授的演讲。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人在催眠术作用下陷入昏睡或恍惚状态,是没办法做任何违反他们清醒时所有道德观或原则的事的。”
“那么或许祖德催眠了杀手或凶徒去犯下菲尔德探长所说的那些命案。”我说。
“亲爱的威尔基,如果那些人本身就是杀手或凶徒,”狄更斯轻声说,“那他根本不需要催眠他们,不是吗?他只需要用黄金收买他们。”
“也许就是这样。”我说。我们的对话已经荒谬得离谱。我看看四周在午后秋阳中闪闪发亮的绿草地。我已经在树木间隙看见狄更斯的小屋和盖德山庄的双重斜屋顶。
趁着狄更斯还没往前走,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你每星期到伦敦去一个晚上就是为了增进你的催眠技术和知识吗?”我问。
“原来我家里果然有密探。我猜是某个经常消化不良的人,对吗?”
“不,不是我弟弟说的,”我的语气有点儿尖锐,“查理·柯林斯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而且他对你绝对忠心,狄更斯。有一天他会变成你外孙的父亲,你应该更看重他一点。”
当时狄更斯脸上闪过一抹神色,不像是阴郁的怒容,可能是短暂的嫌恶。只不过,究竟是因为我弟弟娶了他女儿(他始终不同意这桩婚事),还是想到他年纪已经老得可以当外公,我永远不会知道。
“威尔基,你说得没错。抱歉,我不该开那种玩笑,不过那只是家人之间的亲密玩笑。有人悄悄告诉我,凯蒂·狄更斯和查理·柯林斯的婚姻不会帮我生下孙子。”
这又是什么鬼话?在我们大打出手或继续默默往前走之前,我说:“是凯蒂告诉我你每星期进城去。她和乔吉娜与你儿子查理都很担心你。他们知道你还没完全走出火车事故的阴影。如今他们觉得我又带你在伦敦的情欲世界找到了什么恶心的新花样,而你像被催眠似的——原谅我的比喻——不可自拔,每星期都要沉迷其中整整一个晚上。”
狄更斯笑得前仰后合。
“来吧,威尔基。如果你不能留下来享用乔吉娜准备的美味晚餐,至少多待一会儿,跟我抽根雪茄,一起去巡视马厩,再看看在草坪上玩耍的孩子们和福斯特。之后我让普洛恩驾小马车送你去车站搭傍晚的快车。”
我们一走上车道,狗儿们就冲了过来。
狄更斯习惯把狗绑在大门附近,因为已经有太多言语粗鲁的流浪汉或衣衫褴褛的无业游民从多佛尔路走进来,在盖德山庄前后门不劳而获地伸手讨东西。今天下午率先来迎接我们的是跳跳夫人,也就是玛丽的娇小博美犬。狄更斯用一种幼童口气跟它说话,几乎像在吱吱叫。一秒后琳达也蹬呀跳地跑过来,这只总是不疾不徐地蹦跳翻滚的圣伯纳犬似乎永远都在跟那头叫托克的大型獒犬比赛翻筋斗。一时之间这三条狗突然陷入狂喜,又跳又舔猛摇尾巴地迎接它们的主人,而它们的主人——我不讳言——对动物确实很有一套。如同很多人类一样,这些狗儿和马匹似乎知道狄更斯是天下无双先生,必须受到应有的崇敬。
我伸手想拍拍那条圣伯纳犬、摸摸乐翻天的獒犬,同时小心避免踩到小博美。它们却开心得连礼貌都忘了,一直跑回狄更斯身边去,把我抛在一旁。这时一条新来的大狗(是我还没见过的大型爱尔兰猎犬)怒气冲冲地从树篱拐弯处冲出来,朝我直奔过来,咆哮嗥叫,一副想撕咬我喉咙的样子。坦白说我举起了手杖,也往车道的方向后退了几步。
“停住,苏丹!”狄更斯大吼。那只来势汹汹的恶犬先是在离我六步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怀着犬只特有的罪恶感与服从蹲伏下来。它的主人则是用斥责狗儿的特殊口气责骂它,之后又挠挠那条恶犬的耳后。
我往前走了几步,那条猎犬再度咆哮并露出獠牙。狄更斯停止挠它,苏丹又是一脸愧色,腹部更贴近车道的砾石,用口鼻磨蹭狄更斯的靴子。
“我没见过这条狗。”我说。
狄更斯摇摇头:“波希几星期前才送我的。坦白说,这条狗偶尔会让我想起你,威尔基。”
“怎么说?”
“首先,它无所畏惧,”狄更斯说,“其次,它绝对忠诚……它只服从我,而且百分之百服从我。最后,对于外界对它的行为的评价它彻底不屑;它讨厌军人,只要看见就会攻击;它讨厌警探,据说曾经把警探追到公路上;它还讨厌所有同类。”
“我并不讨厌我的同类,”我轻声说,“而且我没攻击过军人,也没追过警探。”
狄更斯蹲下来拍拍苏丹的颈子,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其他三只狗醋劲大发,着急地又跳又叫绕着他打转。“苏丹只有一次咬了玛丽的博美犬跳跳夫人,幸好又很有风度地听从命令把它吐了出来。可是自从它来了以后,附近的小猫都神奇地失踪了,尤其是住在法斯塔夫酒馆后面棚屋那只母猫刚生的那窝小猫。”
苏丹用急切的眼神凝视我,显然只要有机会,它会毫不迟疑地把我也给吃了。
“尽管它很忠心,是个好朋友,勇气十足,还很有趣,”狄更斯说,“恐怕总有一天还是要让它安乐死,而且必须由我亲自动手。”
我搭火车回伦敦,没走路回梅坎比街的自家,而是搭出租马车到了波索瓦街33号。马莎小姐在那里以马莎·道森太太的化名向房东太太租了个小公寓,里面有一间小卧室和一间空间稍大的客厅。客厅里有简单的烹饪器具。她在公寓后门的独立出入口等我。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几个小时,但她一直在留意楼梯的脚步声。
“我做了排骨,晚餐还热着,”我进门后她边关门边对我说,“马上就可以吃。或者我晚一点儿再加热。”
“嗯,”我说,“晚点儿再加热。”
生活在遥远未来的读者,这时候我几乎——不太确定,但是几乎——可以想象在你那种时代里,传记作家甚至小说家描写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私人活动,也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亲密时刻的时候,多半不会拉上谨慎的布帘。我只希望你们的年代还不至于放荡到毫无节制地口说或描写这类私密场景。但如果你奢望在这里看到那种不知羞耻的腥膻文字,你恐怕要失望了。
我可以说的是,如果你见到了马莎小姐的相片,你可能不会好心地观察到我每次靠近她时见到的那种美。在一般人眼中,或在照相机的镜头里(马莎告诉过我,一年多前她满十九岁的时候,父母赞助让她拍了一张照片),马莎个子不高,瘦长脸蛋儿看起来有点儿严肃,嘴唇几乎像黑人那么厚,一头直发分线严明(以至于她的头顶仿佛秃了),眼窝深陷,鼻子和肤色让她看起来简直像在美国南方棉花田里采收棉花的黑人。
马莎的照片完全显现不出她的活力、热情、性感和肉体上的慷慨与大胆。很多女人——我绝大多数时间都跟女人同居——可以借着穿着打扮或涂红抹紫或送送秋波之类的手段,在公共场合对男性宣扬伪装的性感,其实内心没有一点儿女性魅力。我猜那些女人做那些举动只是出于习惯。而有些女人则真正展现出这种热情的天性,比如年轻的马莎。在我们19世纪60年代的英国社会那些半冷感、半冷漠、反应迟钝的女人堆里能找到这样一个女人,与其说是找到一颗未经琢磨的钻石,不如说是在狄更斯很喜欢带我去的巴黎停尸间那些冰冷死尸之间找到一具温暖有回应的躯体。
几小时后,我们坐在她收拾出来摆上晚餐的小桌子旁,就着烛光啃着干硬的排骨(马莎不是个好厨子,而且永远也不会是),手里的叉子随意拨弄又冷又干的蔬菜。马莎今天还买了一瓶葡萄酒,但那酒跟食物一样难以下咽。
我拉起她的手。
“亲爱的,”我说,“明天天一亮你马上收拾行李,搭十一点十五分的火车回雅茅斯去。你要重新回到原来那间旅馆工作,如果不行,就找个类似的工作。明天晚上以前你一定要到韦斯顿去探望你父母和哥哥,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很开心,说你用自己的钱到布莱顿度了个假。”
马莎果然值得疼爱,她没有啜泣或假笑,只是咬咬下嘴唇说道:“柯林斯先生,心爱的,我做错什么事冒犯了你吗?晚餐不好吃吗?”
我虽然很累,眼睛和四肢的疼痛愈来愈严重,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不,不是,亲爱的。只是最近有个探员在四处打探消息,我们不要给他任何机会威胁我,或威胁你和你的家人,亲爱的。我们必须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等到他没兴趣玩儿下去。”
“警探!”马莎叫道。她个性很沉着,但她终究是从事帮佣工作的乡下人。警探,尤其是伦敦警探,会让她们这种人心生畏惧。
我又露出笑容安抚她:“不。那人已经不是警探了,亲爱的马莎。只是那种年老的爵爷们雇来监视外出从事慈善工作的年轻妻子的卑鄙私家侦探,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非得分开吗?”她环顾房间。我看得出来她想努力把灰扑扑的家具和墙上沉闷的图案印在脑海里,就像王室成员遭到贬谪即将被赶出世居的城堡时一样。
“只分开一小段时间,”我拍拍她的手,“我会应付这个探员,之后我们再重新安排见面时间。我会继续以道森太太的名义承租这套公寓,因为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你说这样好吗?”
“这样当然很好,道森先生。今晚你能留下来吗?最后一个晚上能多待一会儿吗?”
“亲爱的,今晚不行。今晚我的痛风很严重,我必须回家服药。”
“心爱的,真希望你留一瓶药在这里,这么一来当它为你纾解疼痛的时候,我可以为你纾解其他的紧绷和焦虑!”她捏捏我的手,力道太大,让我已经痛苦不已的手臂又是一阵抽痛。泪水在她眼眶打转,我知道她是在为我难过,不是因为自己即将离去。马莎有个富有同情心的灵魂。
“搭十一点十五分的班车,”说着,我把总共六英镑的纸钞和硬币放在梳妆台上,然后起身穿外套,“亲爱的,记得别遗漏任何东西,一路顺风,我很快会跟你联络。”
我回到梅坎比街9号的家时,十四岁的哈丽叶已经就寝,卡罗琳还没睡。
“你饿不饿?”她问,“我们晚上吃小牛肉,我帮你留了些。”
“不用了,来点酒也好。”我说,“今天全身痛得不得了。”我走到厨房,用藏在背心口袋里的钥匙打开我的私人碗柜,一口气灌了三杯鸦片酊,再回到用餐室找卡罗琳,她已经斟好两杯马德拉白葡萄美酒。马莎的劣质酒味道还留在嘴里,我需要驱走它。
“你今天拜访狄更斯还好吗?”她问,“我以为你会早点回来。”
“你也知道他留人用餐有多么坚持,”我说,“根本不让人拒绝。”
“这点我倒真的不知道,”卡罗琳说,“我每次跟狄更斯先生一起用餐都是跟你一起,不是在我们家就是在餐馆包厢。他从来没有坚持留我在他家待得太晚。”
她说得没错,我没有反驳。我感觉得到鸦片酊开始治愈我剧烈的头痛,药效给我一种上下浮动的异样感,仿佛用餐室的桌椅是一艘小船,被大船掀起的波涛震得起伏不定。
“你跟他聊得开心吗?”卡罗琳继续追问。她身上的鲜红丝袍有点儿太花哨,降低了格调,那上面的金色刺绣花朵似乎在我眼前随着脉搏一跳一跳。
我说:“今天下午狄更斯威胁我,如果我不听从他的命令,就要杀了我,就像杀死不听话的狗一样。”
“威尔基!”她真的吓到了,脸色在昏暗灯光下瞬间转白。
我挤出笑容:“亲爱的,没事,当然没有那种事,只是威尔基·柯林斯习惯性夸大其词。我们下午一起走路聊天,过程很愉快。吃晚餐后喝白兰地抽雪茄,又聊了更多。约翰·福斯特和他的新婚妻子也在。”
“哦,那个无聊家伙。”
“是啊。”我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我该睡了。”
“可怜的心肝宝贝,”卡罗琳说,“如果帮你按摩会不会舒服点?”
“嗯,”我说,“应该会。”
我不知道卡罗琳在哪里学会按摩这种技术,我从来没问过。十年前我遇见她之前的事我从不过问,至今仍然是个谜。
但她的双手带给我的愉悦和放松毫无疑问。
大约半小时后在我房间里,她按摩好之后轻声问我:“亲爱的,要我留下来吗?”
“心爱的,今晚不行。我身上还疼得厉害,你也知道快感一消失,疼痛就会恢复。何况明天一早我还有重要事要做。”
卡罗琳点点头,吻了我的脸颊,拿起梳妆台上的蜡烛下楼去了。
当时我想去写东西,就像以前写《白衣女人》和那些更早的书一样彻夜赶稿,可是我房门外的二楼楼梯间传来细微声响,我决定留在房里。那个满口獠牙的绿皮肤女人愈来愈猖狂。我们刚搬进来那几个月她只会流连在陡峭阴暗的仆人用梯,如今我却经常在午夜过后听见她的光脚踩在楼梯间的地毯或木地板上的声音。
或者那声响来自我的书房。走进漆黑的书房看见那人在月光下坐在我的椅子上写作,那更糟糕。
我留在卧房里,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
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子逗留在街角路灯附近,背倚垃圾桶坐着,可能睡着了。也许他在仰望我的窗子,他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我拉上窗帘回到床上。鸦片酊有时候会让我彻夜清醒,有些时候则会带我经历激烈的梦境。
我把查尔斯·狄更斯和他的幽灵祖德逐出脑海,进入梦乡。但我的鼻孔充盈着一股异常甜腻,几乎叫人反胃的气味,也许是烂肉。在我眼皮后方像汩汩鲜血般搏动的是鲜红天竺葵的影像,一束束、一堆堆,像层层堆叠在葬礼上的天竺葵。
“我的天!”我大声说道,在黑暗中从床上坐起。内心有个异常肯定的念头,几乎像未卜先知。“查尔斯·狄更斯要杀爱德蒙·狄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