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皇宫,一个小太监撒脚如飞向月华宫奔来。
守在宫门处的宫女皱着眉头呵斥道:“瞎跑什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撒野么?是不是莫总管不在,一个个都忘了规矩了?”
“不……不敢!”小太监连忙赔罪:“实在是事情太急,顾不上礼数,烦劳向皇后娘娘通禀,皇上回来了!”
月华宫乃是大燕皇后莫华妆的寝宫,作为燕国皇后,莫华妆相貌自是极美,就是嘴角向下,看上去有些刻薄。但是这种纯粹感官上的反应,并不能算作缺点。与荼盈相比,她的相貌和气质都更为出色,完全符合一国之母的标准无懈可击,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完美,让她整个人显得匠气有余灵动不足,如同一尊雕塑,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消息送进寝宫时,身着霞帔头戴凤冠的莫华妆正对着铜镜描眉,听到宫女的禀报微微一笑:“这蠢奴倒是有些忠心,该赏。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人而废。吩咐慎行司,行杖四十。”
代为送信的宫女一愣,不敢多言。倒是一旁侍奉的老嬷嬷笑道:“四十杖下去这混账东西一准没命。他人虽糊涂心倒是向着娘娘,总归是个忠仆。况且今个陛下回来乃是大喜,要不然就恩典恩典?”
莫华妆摇摇头:“毛手毛脚地跑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本宫的耳目?既蠢又想用心机的奴仆,留着作什么?本宫赏他一口棺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自打巫女进宫,这宫里就不成个体统。如今也是该好好理一理,重新立一番规矩了!”
老嬷嬷不敢再说,朝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只好退出去。莫华妆已经不在意那个小太监的生死,专心致志看着镜子,等到把眉笔放下,莫华庄抿嘴轻笑,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得意,悠然说道:“嗯,这样就差不多了。”
嬷嬷立即递上了最好的口媒子:“皇上这两年被狐媚子迷了心,这回吃了亏,就该知道娘娘的好处了。”
莫华妆冷哼一声:“没用的。若是那妖女回来,用不了三言两语,他就还得把她当成宝贝。好在老天有眼,让她和她的孽种,都留在了草原。这也是天佑我大燕,不让江山落在媚主贱婢和她的孽种手中!”
她脸色一寒,身旁众人便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莫华妆看看她们又一笑:“你们这个样子干什么?陛下回来乃是大喜事,大家都该高兴才是。来人,去前面请陛下。不管怎么说,这回陛下也是死里逃生,我不能不闻不问,快去!”
月华宫的太监在暖阁御道上正碰见怒气冲冲的刘威扬。跟在刘威扬身边的,则是其心腹太监赤忠。赤忠年纪已经不轻,但是步履矫健耳聪目明,远远就看到了这名月华宫的小太监。赤忠眉头微皱,朝这小太监使个眼色,袍袖微微一抖,示意他赶紧离开,这小太监却不肯听话。
倒不是小太监不知死活,实在是莫皇后在宫中只手遮天性情又冷漠,自己若是办砸了差事,性命多半难以保全。相反,刘威扬对宫中奴仆宽厚,远不如皇后可怕。小太监权衡利弊,顾不上赤忠的提示,猛地跪在刘威扬面前大声道:“陛下!”
刘威扬脚步停下,厉声呵斥:“混帐!你又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挡朕的路?”
小太监不知刘威扬之前两次被人挡路心头郁结怒气,战战兢兢道:“皇……皇后娘娘,在月华宫……候驾……”
“告诉她不必等了。”
太监一慌,急道:“娘娘已经等到多时!”
“怎么?朕去哪还要你们决定么?”
小太监听着话头不对,连忙道:“不……陛下,奴婢不是……”
“够了!朕说不必就不必,再敢顶嘴,要你的脑袋!”
刘威扬到底还是慈心,不忍对太监下毒手,呵斥两句之后,就不再理他继续向前走,边走边对赤忠吩咐:“鸣钟击鼓,朕要召见百官!”
“奴才领旨。”
赤忠对身边两个太监扬了扬手,示意他们传旨,自个儿小跑几步跟上刘威扬。
小太监打着哆嗦回到了月华宫,见莫皇后居中稳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心头略微放宽一些,下跪磕头:“娘娘,皇上要召见百官,不来月华宫了。”
莫华妆面无表情:“召见百官?倒也是应该的。皇上可曾说,几时过来?”
“皇上说……”
“说什么?”
“皇上说,不必等……”
太监低着头,不敢看莫华妆,心中隐约觉得自己的生死只在此一线,周身汗出如浆,一句话不敢多说,全等娘娘发落。莫华妆沉默了好一阵才悠然说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磕头,倒退而出。莫华妆又对身边人吩咐道:“陛下既然不来,本宫也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嬷嬷、宫女鱼贯而出,偌大的月华宫只剩了莫华妆一个。望着桌上摆好的茶点水果,莫华妆冷声道:“召集百官!你以为百官还会像过去一样任你指挥,俯首帖耳?也罢!等你撞破了头,就知道谁对你是真情,谁又是假意,也知道该和谁亲近!”
说话间莫华妆起身来到桌子旁边,纤纤素手抓住桌围用力一扯,乒乓作响声中,桌上的东西悉数落在地上,茶壶摔得粉碎。莫华妆则仰天大笑,笑声在宫中回荡。
登闻鼓和景阳钟的声音震动天地,大燕众臣在钟鼓的声中,步履匆匆踏入金銮殿内按照文东武西排列。他们身上的孝已经脱了,恢复往日打扮。御座之上,刘威扬冷静地注视着百官,目光冷漠如冰。
百官一齐躬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威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众人平身站起,而是一语不发,冷眼旁观。众臣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稍动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偌大的金銮殿被凝重的气氛笼罩。尚书林业双腿已麻,微微发颤,他用余光打量右前方的顾丞相。顾丞相闭着眼,林业内心叹一声,只盼着这阵煎熬赶紧过去。
“众卿平身。”
刘威扬终于开口了。
顾世维轻咳一声,林业会意,向右迈一步,笏板微微举起,准备启奏发言。刘威扬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抢先说道:“朕有一事宣布。”
林业跨出去的腿,只能尴尬地收回去。
顾世维眉心微皱,此时捧笏向前一步,道:“陛下一路操劳心神耗损,理应歇息才是,不知是有何要事需要在此时宣布?”
刘威扬扫视群臣,闻言将目光落在顾世维身上。顾世维双目直视前方,一脸正气凛然。刘威扬想起一个时辰前这位老丞相还在燕太祖碑前责问自己,如今却声称自己需要休息,他怒极反而轻笑出声。
众臣愕然,刘威扬缓缓说道:“朕——错了。”
顾世维和鱼世恩一听这话,竟互相看了看,双方眼中皆是错愕。
“朕错在信了狡猾的荼狐!”刘威扬愤恨地说道。
“朕识人不清!原以为荼狐乃是个草原豪杰,没想到他包藏祸心,竟然以诡计意图对朕不利!这种狼心狗肺的小人,必须受到惩罚!无定城的血海深仇,又岂能不报?朕意已决,要征调各地精锐之师,一雪前耻!”
顾世维听明刘威扬的心思,此时反而一脸平静。他沉默不语,群臣也不开口。莫国丈给了莫国舅一个眼色,两人持续观望。
刘威扬压抑着怒气,再问一次:“众爱卿有何主张?”
顾世维此时上前一步,说:“陛下,臣认为万万不可!”
“不可?神狸犯我大燕天威,难道不该受罚?无定城那些死难将士的仇,难道不报?朕三破神狸,如今再打他第四次,又有何不可?”
“陛下息怒。无定城之败,乃是我大燕奇耻大辱,自当血债血偿。可是臣斗胆,请陛下想一想,自古以来因怒兴师,胜负几何?无定之败,三千具装铁骑全军覆没,无定军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这些具装骑花费了我大燕多少心血,无定军又是何等精锐,陛下心知肚明。如今精锐摧折,士气不振,又如何与敌人交锋?再者,我大燕三次北伐,战场虽然获胜,可是国库也因此空虚,再若兴师必要向民间征粮拉夫。可是去岁河东大饥,今年岭东蝗灾,百姓已然民穷财尽,再让他们出粮出丁,万岁于心何忍?万一激起民变,岂不是不可收拾?”
尚书林业总算有了机会,他跨出一步:“自古师出有名,陛下若是为天下兴兵,百姓箪食壶浆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今……陛下为一胡女兴师,百姓只怕也不会服气。”
“你说什么?”刘威扬勃然变色。林业连忙一躬到地,闭口不语。学士陈玉坤走出队列,道:“臣等听闻,荼妃失陷于草原,连同她的孩子也不见踪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真如何?假又如何?”
“臣等只怕百姓愚顽,不知陛下心意,认为陛下是为了个胡人女子出兵。若是真落这么个考语,臣只怕陛下的名声……有碍。”
顾世维接过话来:“陛下,这是臣等一片忠心,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群臣似乎得到了号令,同时高声呼喝,声如海啸山崩,声浪把刘威扬包围其中,震得他头晕目眩,肝胆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