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公费留美的希望很渺茫,但钟俊仍然没有放弃出国留学的理想。当时出国留学的途径大概有三种:首选的途径,最好当然是考取公费留学。比如上述的庚款留美生,以及政府各部用专款选派的留学生,费用不用自己担心,名誉又很好。但这也是竞争最激烈、最困难的一条路,只有极个别特别优秀者才有机会胜出;第二种途径,也是最现实的通行办法,就是自费出国留学。但这通常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女才有机会,比如大地主、银行资本家的子女,或高官子弟。因为在美国连续念完工科的硕士和博士,拿到博士学位通常要四到五年左右时间,学费、房租以及生活费交通费等各种费用加起来至少要上万块大洋,这在当时普通家庭是不可想象的。第三种途径可称为“曲线公费”。就是先行自费留学,待到一年学业结束,在国外名校拿到优异的成绩单,拿回国内申请中华文化基金会的公费资助继续留学。当然,如果留学成绩很优秀的,也可以申请到国外大学的奖学金,也能解决一部分的费用,但是两者的前提都一样:首先得筹集到出国留学头一年的费用。
第一种途径他感觉已经没有办法了。在大一和大二的时候尚且还有希望,但大三以后他基本放弃了这种想法。第二种途径他也曾做过尝试,就是寻求有钱人家的资助自费留学。如何获得有钱人家资助呢?当时有个流行的便捷途径,就是跟有钱人家女孩成亲。比如,找个资本家的女儿结婚,靠岳父母家出钱资助出国留学。民国时期此法在上海交大及其它上海高校毕业生中已有不少成功先例。在他们电机系前一届毕业生中,就有一位叫吴大榕的就是以这种方式出国的(吴后来学成回国还当上南京大学电机系教授);再往前一届,也有一位叫王启贤的,找个银行家的女儿很快订婚,得到对方家庭资助自费出国。此法本也无可非议,因为当时交大学子大部分是男生,很多专业开始是不招女生的,尤其电机工程这种纯工科更是没有女生,在读大学生也就很少有机会谈恋爱。由于学习非常紧张,除了亲戚关系,也不大有机会接触社会上的女性。不仅在交大如此,当时整个社会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就很少,有少量的女大学生也大多是地主或资本家的女儿。交大毕业出来的学子,在社会上往往享有比较高的待遇和声誉,工资收入相对较高,也比较受大户人家女孩子的青睐。在婚姻问题上,除了部分是听从父母包办,大多也想找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所谓的知识女性,多半也是地主资本家的女儿。
眼看毕业在即,公费留学基本无望,钟俊内心十分焦急。最后在父母亲的安排下,他终于同意尝试第二种路径。在大四的寒假期间,经一位亲戚介绍,曾在上海跟一个银行家及其女儿见过一次面。会面地点选在一家餐馆,说是为方便边吃饭边聊天,增进双方相互了解。可是钟俊自顾自己吃饭,整个过程跟对方没什么交流,只听亲戚不断夸耀自己如何聪明优秀,前程无量,对方又如何漂亮贤惠,落落大方,如此等等。其它谈不上什么印象和感觉,但是为了前程,似乎只能做些割舍了。年方二十出头,没有任何经验和思想准备,第一次面临婚姻大事的钟俊,遭遇的竟是这般景象,不免心中失落彷徨,感觉只是勉强应付,甚至有些羞愧难当。但毕竟对方也是来自体面人家,受到过中等教育,知书达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自己平时忙于学业,也没机会接触其他女性,没有比较,也就没有什么满意或不满意的。于是在双方父母的商议之下,几乎快成定局,只需等待一些时日,择吉订婚就是了。如若没有其它意外,按照当时的习俗,钟俊一毕业得先结婚,或至少要订婚,然后由对方家庭资助出国留学。
可大舅父的一封来信再次改变了他的命运。舅父告诉他,即便毕业时考不上庚款留美生,也还有其它公费留美的机会,就是如上的第三种办法。先自费出去一年,待拿到一份美国名校研究院的优秀成绩单,他可帮助申请公费资助名额。快到山穷水尽,却现柳暗花明,这真是让钟俊喜出望外。但“曲线公费”也有一定风险,万一出去留学一年成绩并不理想,申请不成功那岂不前功尽弃?况且如何筹集到这第一年的所有费用也是个问题。但想到有舅父的鼎力支持,钟俊还是决定一试,这才促使他下决心断绝跟资本家女儿继续来往。这当然让他父母亲有些恼怒,原本费尽心思为他铺就的一条平稳道路,竟被他如此轻易放弃。但对钟俊来说,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算是落下了。靠资本家的资助出国,虽然出洋留学的目标能顺利实现,但有攀附权贵之嫌,毕竟名誉不那么好听,今后不仅在同学朋友面前难以启齿,在家庭或社会上也抬不起头,还是靠自己努力争取得来的更有底气,也更自由。
1934年春,即将交通大学毕业的张钟俊凭着交大的成绩单以及老师的推荐信,已经成功申请到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生入学资格,并幸运地获得免掉一半学费的优惠。可是此时他仍然为如何筹集到出国留学第一年的费用而发愁。春假期间,钟俊回到杭州家中,一家人连续开了好几天的家庭会议商讨解决之法。之前他曾几次明确向父亲提出请求,希望能早想办法帮助他筹集出国留学的费用。但父亲表明了家庭的困难处境。全家老小的生计,现在全靠他一人的微薄收入维持,况且他们兄弟妹有四个,不能厚此薄彼,若因为让钟俊出国留学而债台高筑,再过几年到钟杰他们毕业了又如何办?一家商议了好几天,僵持不下。最后经母亲和大舅父的大力支持,才凑齐了三千块大洋,钟俊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但父亲也提出相应的条件。首先,他出去之后,务必心无旁骛,努力学习,争取拿到麻省理工研究生院的优秀成绩单;其次,生活尽量节俭,争取拿到奖学金,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争取在美找到一份工作,将节约的酬薪拿回来偿还留学借款,作为父母今后养老之用;再次,为公平起见,要求他学成回国后一定要负责资助弟弟钟杰今后出国留学的全部费用,并照顾好钟娴。钟俊留学心切,就一口气应许下来。但此时他也深切地感受到父母的艰难。母亲没有工作,父亲的体质每况愈下,自己作为家中老大,如今已经大学毕业,也到了该替父母分忧,承担起家庭重任的时候了。
全家福(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