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微弱的灯光下,夏奕阳的身子半陷在阴影里,越发显得修长挺拔,那眉眼离叶枫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只感觉他好像很生气。她恍惚地看着他,有些不解。
过道灯是声控的,电梯门一打开,灯自动亮起,一分钟后,为了节能,灯会自动熄灭。在她的沉默中,灯灭了,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愤懑的呼吸带着热气拂在她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烟草的辛辣气息。
“是六年前的那个星期,你想抹掉,抹得一干二净?叶枫,既然你想抹掉,为什么该死的要回国,为什么要住进这幢公寓?”他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扳住她的肩,失控地摇晃着,不带一点怜惜。
眼前金星直冒,她扶着墙壁,想站稳身子好好地和他说话。生气时的他让她觉得有一点害怕。
“燕京那么大,空着的公寓那么多,住到这里,不会是巧合。你说,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你是来寻找什么,还是在回忆什么?”做了几年的新闻主播,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处变不惊。此刻,真的控制不住,仿佛一把紧绷的弦戛然崩溃。手指曲起,似要掐进她的肉里,不去想会不会把她弄疼,只要确定能抓紧她,她再也跑不掉就好。
借着他屋内泄出的一丝光线,她看到他眉宇间闪过痛楚与惶恐。她定在那里,心微微地抽痛。
“即使你能把所有的回忆都抹掉,可是你能否认它从没有存在过?”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她不敢动。“你累不累?”她蓦地问道。
他询问地挑了下眉。
“这六年,我让你累吗?”她喃喃低语,像是在问他,又似在自言自语,“爱一个人会累吗?”
他摇头:“爱没有累不累,只有值得不值得。这六年,因为有你,连同我自己都变得珍贵了!”
他的气息突然凌乱起来,语音低不可闻,掌下的力道一变,她跌进了他的怀里,火热、颤抖的唇准确地吻住了她的。
她一惊,慌乱地想躲开,他已经加深了这个等了六年之久的吻。满耳,都是他狂乱的心跳。她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衬衣,指尖触到了他灼热的体温,轻叹一声,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昏暗中,像有只无形的巨掌,将她推向了时光的另一岸,越来越远,却依然清晰可见。
漫天的大雨,又密又粗,天空中的闪电,像火蛇一样,每一次跃闪过后,都有一声巨大的响雷。她最怕雷雨夜,小的时候,姥姥家隔壁有一个人是被雷击死的,浑身乌黑。她看了以后,连续做了几夜的恶梦。从此,一响雷,就不敢一个人呆在屋内。
那夜,心痛盖过了心头的恐惧,她在雷雨里走着,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看不清路,但脚上却像有眼睛,不知哪来的力气,终于走到了广院的门口。
都说优秀的恋人会让对方患得患失,像坐一条没有指南针的船,不知能在哪个港口停泊。边城却从没有给她这样的感受,她笃定地认为不管什么样的风雨都不会改变他们的航向。现在才知自己有多幼稚。也许平时患得患失,一旦分开,心里面早有准备,也不至于这么疼。
夜已经很深了,一幢幢教学楼淹没在大雨之中,白杨树被雨打得像上万只蚕在咬桑叶,沙沙作响。她停下脚步,突然失去了向前迈的勇气。她与许曼曼床挨床,她这副凄惨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是要取得别人的同情,还是衬托别人的甜蜜?她扭头又往外走去。泪水和雨水还是不同的,泪很烫,一阵阵冲刷着已经麻木的脸颊,咽进口中,是咸涩的。
一个撑着黑伞的身影从后面过来,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失声惊呼道:“叶枫?”
她拭了下眼睛,认出是夏奕阳。她不能掩饰自己的狼狈,也不愿解释自己的狼狈,隔着雨帘看他,肩一耸一耸地抽泣。
他在大四上学期,考取了川大数学系的研究生,他离开学院已经有几月了,现在回来准备毕业论文。他不住在学院里,自己在外面另租了房子,为了恶补落下的课程。他侧身,替她挡着雨,默默看了她一会,说道:“我送你回宿舍。”
她摇头的幅度太大,发丝上的水珠飞到了他的脸上。
“那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要不要我给艾俐打个电话?”
她又摇头,突然一声不吭地又往前走。他追上去,拉住她,感觉她的手又湿又冷。
她回过头,“不要管我。”她欲甩开他的手。
他扣住,仰起头看着昏沉的天空,皱了皱眉,“那你到我那里住一晚,好吗?”
她像是丧失了神智,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躯壳站在他面前。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不再挣扎了。他将她带回了自己的租处:一幢欲拆迁的旧筒子楼。
她不知道,湿透的衣裙让少女诱人的体态若隐若现。这样子的她,走在深夜的雨中,有多危险。
三十多平米的空间,二十五瓦的照明,一台旧风扇,简陋的单人床,一个可以煮水又可以下面条的电锅。旁边有几幢大楼在施工中,工程彻夜赶工,机器声不停,塔吊上的射灯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她很安静,他让她坐会,提了水壶去外面打水,想给她烧点水擦下身子。水笼头拧开时,他在想哪件T恤小点,可以让她暂时穿一下。
回到屋,他呆住了。刚刚好端端地坐在椅上的她,突然倒在地上,纤瘦的身子蜷成一团,嘴里一遍遍地喊着:边城,我难受……
他跑过去扶起她,她的身子烫如火炉一般,嘴唇干裂上翘。他疯了样背着她去附近的小诊所。医生说她淋了雨,有点发热,回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发发汗就好了。
那天,诊所里来了一批食物中毒的病人,连个床位都没有,他只得把她又背了回来。
他烧了一大盆热水,把灯熄了,但塔吊上的灯光还是从窗户里射了进来,他只得闭上眼,紧紧咬着唇,平生第一次替一个女孩子宽衣解带。他告诉自己这属于君子所为,可是掌下如玉般润滑的肌肤还是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冲击波。
他替她擦了身子,洗了头发,换了衣服,煮了一大锅姜汤,喂她喝下。
他的床上连枕头都没有,平时用几本书代替。他只得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折了折,垫在她头下。她睡得很沉,喜欢侧卧,睡梦中的她眉心蹙着,像有解不开的心结。他在她身边坐到天放亮,眼睛没敢闭上一会。
醒来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巡睃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身上。她没有惊叫,也没有露出什么惊慌的神情,只是冲他感谢地一笑,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沙哑的。“几点了?”她看到天还是阴阴的,汗水将身上的T恤又浸湿了。
她的衣服挂在绳子上,风扇对着吹,已经差不多干了。
“下午二点,你睡了很久。”他给她倒了杯水,拿了两粒药,扶她坐起。
她嗅到他身上呛鼻的汗味,她低下眼帘,把药和水咽下肚子,身子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歪在床背上喘气。
“饿不饿?”她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都泛了白。
“不饿。谢谢你!”她撑着下床,身子一摇晃,差点栽倒在地,幸好他抢上前托住。
“先躺下吧!我给你做点面条,吃完,我送你去学院。你的手机响过几次,你先回电话。”他把包包拿给她,又把晾在绳子上的衣裙取下,自己转身去走廊上做面条。
他对吃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但他知道她挑食,不止一次在餐厅看到边城冷着个脸从她碗里夹走她不吃的食物。
他图方便买了几卷干面放着,在超市买作料时,看到茄子很新鲜,顺便也买了点回来。他把茄子切成丝,用油炒得脆熟,盛在碗里,然后下了面条,做成一碗盖交面。
天好像还要下雨,又闷又热,一动又一身的汗。他去水池边冼了把脸,把面端给她。
她换好衣服,坐在桌边吹电扇。他慌忙把电扇挪开。“你刚退热,现在吹风扇,热度还会上来,乖,吃饭!”口气不自觉地像哄孩子似的。
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个孩子。第一次看到她对着他露齿一笑,满嘴的钢牙,他就乐了。班上的同学,虽然表面上不会把人划成几等,但看到他时,那眼神总带着疏远,只有她,对他总是笑得那么热情、真诚。
他们合作朗诵《四月的纪念》,在结尾的小节,他说:我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坝,但是如果你愿意,我会的,会用我并不宽阔的肩膀,为你撑起一块没有委屈的天空。他们站在讲台上,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却像没看到,眼里只有她闪闪晶亮的眼神。他觉得那不是在朗诵,而是他内心的表白,只是没人发觉。他也不愿意被人发觉,因为边城已经为她撑起一块没有委屈的天空。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面碗。她吃得极慢,仿佛面很难吞咽,吸了几根,鼻尖上就渗出了汗珠。
“难吃得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吃!六星级的。”她一脸认真地告诉他。
他不禁莞尔。
吃完面,又休息了一会,他送她回学院,自己也去图书馆找点资料。
大四下学期,有些同学在实习,有些在赶毕业论文,想碰到很难。叶枫回到宿舍,艾俐不在,许曼曼趴在桌上写稿,边城坐在她的床边翻着一本杂志。
她在门外愣了几秒,还是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边城站了起来,许曼曼抬头问道:“叶枫,你昨晚去哪了?我和艾俐急得一夜都没睡,打你手机你也不接。”
她哦了一声,随手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扔进她的大布艺包里,扭身又出了宿舍。他们爱得自如,她却做不来坦荡,心冷如冰。
“叶枫!”边城追上来,拉住她。她冷冷地掰开他的手,不懂移情别恋的他为什么还能这样英气逼人,他应该一脸猥琐、狰狞。
“你要去哪里?”他问。
“同学之间需要这么关怀备至吗?”她平静地开口,接受他们从恋人到同学质的变化。
“自己多保重!”他想笑一下的,没成功。松开她的手,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转身。
她咽下夺眶的泪水,折身下楼。平地里刮起一阵大风,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伞撑起,没有目的出了学院,转了一条街,看到有一辆卖花草的小货车在忙着把摊在地上的花盆往车上装。她站在那里看着。
“看什么呢?”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没有动,“那个是什么?”她指着一个次白的花盆,里面栽着一株绿色的像仙人掌似的植物,不过茎是长长的,也没有刺。“那叫芦荟。”“真好看。”她走近前,蹲下身来看,“这盆裂了条缝。”她叫道。货车的主人低头一看,咂了下嘴,“小姑娘,喜欢吗?”她点点头。“五块钱,等于白送,要不要?”她没有说话,旁边的人已经把钱递了过去。
他捧起那盆芦荟,她替他撑着伞,两个人一同向附近的筒子楼走去。
“我付一个月的房租,借住一个星期,可以吗?”她站在台阶下方,仰脸问比她高了两个台阶的他。“你知道,学院里现在环境很吵,我不能好好地写论文。我会很安静的,不会打扰到你。”
楼下,一台运载水泥的搅拌机经过,轰隆的声响几乎盖过了她的音量。她的理由有多蹩脚,她自己听了都觉得苍白。
真的不知道现在还能去哪,留在学院,就必须天天目睹边城与许曼曼出双入对,还得接受其他人同情的安慰,想任性地铺盖卷卷,说不要学了四年的学士学位,只怕晓岑女士会从青台一路杀到燕京。而吴锋家更不能去,她准备放弃进中视,哪里还有脸面对吴锋。与她同年考进燕京其他大学的高中同学也有几个,她早早恋爱,与边城天天黏一块,早就见色忘友,好久没联系,现在也不没脸凑过去。似乎只有这旧陋的筒子楼能供她躲避了,虽然很唐突,但她昨天的狼狈已经被夏奕阳看到过,再丢脸几次也无妨。
“快帮我开门,我腾不出手来。”她嘀嘀咕咕地说完,头低了下去,他有些想笑,觉得心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柔软,眼里掠过一丝宠溺,但很快,当她抬起头时,他已神色如常。
钥匙在他的背包里,翻了一会,才找到。低眉敛目地站在门边,仿佛矜持的客人,等着主人引领,才就座。他放下芦荟和手里提着的另一个纸袋。她看到里面有榨菜,还有黄瓜、番茄、面包、两袋薯片。她有点惊讶,觉得他不像是爱吃零食的人。
“你看书的时候喜欢吃东西。”他利落地把桌上的电脑挪到床边,腾出一块地方放她的包。“你怎么知道?”“图书馆里那么安静,你不知道你嚼薯片的声音有多响。”她羞窘得连脖颈都红透了,“我、我都没注意过。”“你看书很专注。”他笑。“我从小就这样。有时候上课也会偷偷吃饼干,所以牙齿长得特别不好。”
他想起她的钢牙,又笑了。
晚饭是他做的,仍然是煮面条,不过盖交换成了番茄。一顿饭下来,两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汗濡湿了,那台小电风扇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工地里蚊虫很多,不得不点起蚊香。蚊香味太浓,熏得人头昏昏的。他给她烧了热水,让她在屋子里冲凉,自己就在外面的水池边随便冲了冲。
她抱着自己的小睡衣,听着外面哗哗的水流声,沮丧地咬紧牙。她只顾着自己有地方躲避,没想到会给别人带来什么不便。再想到边城和许曼曼现在坐在温度适宜的房间里,听着音乐说着话,更加悲从心起,泪立刻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知道她又哭了,虽然他进来时,她已经把泪水擦干了,但通红的眼睛和鼻子掩藏不住。
叶枫的论文题目叫《论体态语言在新播音创作中的内涵美》,已经写了差不多,现在正在修改中。夏奕阳的论文还只列了个提纲,资料摊了大半张桌子。
她没有办法定下心来改论文,敲了没几行字,泪水又把视线模糊了。她佯装热,拿了毛巾去水池洗脸。水池立在楼梯拐弯处,是露天的,台阶被雨淋了有点滑,她小心翼翼地下去,还是差点扭了脚。天气这样坏,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暗,明明已经把边城躲开了,还是感觉空气中飘荡着与他有关的一切。雨丝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她咬紧牙,任泪水无声地流。
“叶枫?”夏奕阳从屋子里跑出来。
“在!”她哽声答道。
他挤干毛巾,递给她。她胡乱地擦了把脸,不太自然地说:“屋子里闷,我出来透口气。你进去写论文吧!”
“夜长着呢!一会写不迟。”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她的手。两个人没有回屋,就站在走廊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工地。
“听说这里要建高档公寓,都是二十层向上。”他说。
她点点头,“这儿离中视不算远,要是能进那,住在这里以后上下班倒是很方便。”
他扭过头来看她,“你想进中视?”
她幽幽地摇了摇头,“以前的梦想而已。留在燕京,进中文卫视,成为以我名字命名的访谈节目主持人,他,做新闻主播,然后……这个梦想真不踏实,对吧!你呢,为什么要回四川读数学?”
“进广院属于阴差阳错,陪同学一起去面试的,我们俩都通过了,但同学文化成绩考砸了。我准备放弃进广院,招生的老师找到我家,说为我提供特殊助学金,然后我就来了,但我最后还是让招生老师失望了。回四川读书,毕业后可以分到老家做高中数学教师,就能照顾到我妈妈和我妹妹。我爸爸去世得早。”
她知道他家境很贫苦,读播音非常的吃力。人,还是务实一点好,过早地定好计划,一旦不能实现,会有多失落。如她,在十九岁时,就把一辈子的人生规划好了,现在才知自己有多傻。
“你后面怎么打算?”
“我?”她自嘲地撇了下嘴,“把学位证书拿到后,我再去想。”
“叶枫!”他突然喊了她一声。
她看向他。他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进屋去吧!”
他把床让给了她,他在地上铺了张席子。他其实没什么睡,写论文写到凌晨。躺下时听到她在床上翻身,还听到她低声的抽泣。
她和边城分手的消息终归是藏不住,艾俐火大地说要去找边城算账。她拦住,“如果能把账算清,边城能回头,我早就去算了!不要让我成为学院的一个笑话,好吗?”
艾俐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但午餐的时候,突然端起一碗汤,笔直地走向边城,把碗扣在了他的头上,然后扬长而去。
许曼曼跳起来要与艾俐争执,边城拉住她,慢悠悠地说道:“冲个澡就干净了,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失态。”
他连身上的菜叶也没掸,旁若无人地牵着许曼曼的手,在别人的瞠目结舌下,优雅离开。她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餐桌边,自始至终,他都没看她一眼。
她的论文已经打印出来,也请导师看过,没有什么问题了,她就等着戴学士帽的那一天了。夏奕阳准备工作做得充分,论文写得也很快。
连续几日的阴雨后,天放晴了。房间热得象蒸笼,工地上在赶进度,机器声吵得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她把椅子搬在走廊上看星星。
她消瘦很明显,身子弯下时,能看到后面的肋骨突出来。
“你也相信流星许愿这类事?”他给她洗了根黄瓜、拿了瓶矿泉水从屋里出来。
“要是许愿很灵的话,干吗还要这样拼命?”
“但还是需要有一个愿望的,努力才不觉得茫然。累也快乐着。”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有许多东西欲说还休。
她没有看他。他把论文交给导师的那一天,两人说好在院门口等了一同回家。他等到天黑,都没等到她,慌乱地往回跑。
她手里提了两个大纸袋,坐在台阶上等他。“去哪了?”他抹去头上的汗,掩饰自己的惊慌。
“去了趟邮局,把行李给寄了,然后去看了位长辈。”今天,她愧疚地拜托吴锋解除她与中视的合同,她决定离开燕京。以后,是她一个人的以后,和边城没有任何关系。“再然后,我去买了点吃的,祝贺你论文通过。”她扬扬手中的纸袋,里面有熟食,还有酒。
她的唇角俏皮地弯起,眼睛俏丽地转个不停,但他看得心却突地一沉。她要走了。现在才觉得夜很短,时光过得飞快,他的心里涌上无边的酸楚。
一个星期,就像是偷来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子快乐过,每天和她一块回家,给她做饭,听她讲话。她夜里已经不哭了,但经常是呆呆地坐着。
他故意闭着眼,让她以为他在熟睡。快天亮时,她撑不住,会睡一会。他坐起身,允许自己靠近她,近得能数出她长长的眼睫毛有几根。心里面某个地方,有种神秘而又陌生的情愫,就像雨后的野草,控制不住的疯长蔓延。
晚饭两人吃得都很沉默,酒瓶都没打开,她抢着去洗了碗筷,还切了半个西瓜。“我笔记本里有下载的电影,我们看个电影吧!”她说道。他笑了笑。
汤姆·汉克斯与梅格·瑞恩主演的《网络情缘》,这是继两个人合作《西雅图不眠夜》之后的第二次合作,轻喜剧,很温馨。汉克斯不英俊,但眼神很迷人,特别是深情注视的时候。“虽然他演过好多大片,我只喜欢他这一部。”她指着屏幕说。
他没有回应,她偏过身来看他。
“叶枫,”他深吸一口气,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指尖在颤抖,心在狂跳,“那个梦想只能和他一起实现吗?”他勇敢而又热烈地直视着她。
她的心咚地震了一下。
“我今天找了去过我家的那位老师,我请他帮我打听中视要不要招编导或者外景记者,我不回四川,我要留在燕京。你也不走!”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夏奕阳……”她只觉得眼睛微微有点眩,脸颊在一点一点地发热。
“成为中视的新闻主播,这个梦想有点难,但努力了,肯定能达到。”他很慌乱,但他看着她的目光很坚定。“相信我!”
“为什么?”她不明白了,他的将来不是已经规划好了吗?
“就是想自私一点,为了自己。”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她震惊得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戴学士帽那天,同学们簇拥着到处留影纪念,边城和许曼曼只拍了集体照后就走了。今晚,边城作为实习主播,第一次播报燕京台的今日新闻,他们要回台去准备。看着他们并肩而去的背影,她的心疼得身子都直不起来。
晚上,女生们很疯,她和艾俐喝了很多酒。艾俐哭了,她也哭了。艾俐怎么回宿舍的,她不知道,她却保持清醒地回到了筒子楼。
今晚好像没看到夏奕阳。
夏奕阳在抽烟,姿势很不熟练,吸了几口就呛得直咳。
“我回来了!”她脸红红地冲着他笑。他皱着眉过来扶她,她突地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工地今晚破例休息,灯都熄了,静得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好像能听见。
“我去给你烧水,你先洗个澡。”她的身子烫得惊人,呼吸间都是酒气。
“不洗!”她耍赖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头蓦地一歪,娇憨地问道:“我和许曼曼,谁漂亮?”
他不说话,神情僵僵的。
“啊,原来你也喜欢她!呵呵,所以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别人去珍视。”她像是很苦恼,头慢慢地低下。
“你愿意让我珍视你吗?”他叹了口气。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但是你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了,你就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了,你就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就是这样喽!”
《河东狮吼》里的台词,她背得很熟稔,说完,一脸挑衅而又讥讽地看着他。这个神情,让他心疼得都揪了起来。他很笨拙,甚至还有点羞涩,他俯下头,吻住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有几次,他撞到了她的牙齿,她咝咝地抽痛,却没有将他推开。
没有谁主动,也没有谁暗示,也许是天气太热,人的体温跟着升高,也许是某些事急于确定,也许是这个夏夜太过安静,也许是她撑得太久,想要一副宽阔的肩来依靠……她在颤抖,他也不能自如。当穿透身体的疼痛来袭时,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这一晚,她睡得倒是很沉,他却睁眼到天亮。
早晨起来,她没敢和他对视。刷牙时,在垃圾筒里看到川大数学硕士专业硕的通知书被撕成了碎片。她僵在水池边。
他的工作找得不顺利,但他似乎很自信。晚上回来给她说坐车时遇到的趣事,还让她做观众,他坐在她面前,播报新闻、主持节目。写好的新闻稿,让她提建议。
毕业后的第三天,苏晓岑来燕京接她回青台,她在外面吃的饭,晚上对妈妈说要去和艾俐告别下,就住那边了。
他不知她去哪了,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看到她,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单人床很挤,两个人只能贴在一起。他一只手臂给她当枕头,另一只手臂从后面环抱着她。她睡觉很轻,连鼾声都没有。
“我今天去看了套公寓,环境比这儿好,我们过几天搬到那里去,好吗?”他在她耳边说。
她像是睡熟了,没有吱声。
“老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中视在招临时工,我把履历发过去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轻轻“嗯”了一声。他吻吻她的发心,开心地沉入梦乡。
早晨醒来,叶枫不在屋内。他以为她去洗脸了,等了一会,却听不到声音。他四下张望,突然发现她的衣物全不见了。
桌子上放着两张纸,一张是重新粘贴起来的川大的通知书,一张是她的留言:“这些日子打扰了,谢谢!”平淡如风,她就这样把这十天内所有的事概括了。
她的手机打不通,熟悉她的人都没有她的消息,老师说她是青台人。去青台的车票一周前都已卖光了,他买了一张站票,站了八个小时,凌晨四点到了青台,寻到她填在简历上的地址。那儿也是一片工地,找不到以前的一点痕迹。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是红了眼眶。而此刻,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潸然泪下。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在同学聚会上,艾俐说她去了新西兰留学。
他还是进了中视,从临时工做起到今天的新闻主播。原先住的筒子楼拆迁后建成的公寓对外开盘出售时,他购了一套。搬进来那天,那盆芦荟也一同过来了。
他的工作时间和别人不太相同,住了一年多,也不认识什么邻居。隔壁好像是出租的,过几个月就劈哩啪啦闹哄哄的,像有人搬家。上一个租户搬走的时候,他在电梯上遇到,埋怨租金太贵。
没几天,闹哄哄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知道又有房客搬进来,他在阳台上看到对面晾出了衣裙。
他没有想到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