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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深夜轻语

面试其实是很考验脸皮的一件事。

叶枫再一次挤出一脸的温和、端庄,假装没看到对面那个叫崔玲的人事部部长眼中的震惊。

她出门时,还精心修饰了下,画了眼线,抹了腮红,描了唇彩,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感觉看上去很大方很知性,这才自信满满地出门。

化妆品是女人最亲密的朋友,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不会说谎。这只是城市电台一个午夜11点的情感节目《深夜轻语》的主持职位,又不是选美比赛,面试的女孩一个却比一个靓,一个比一个嫩。夹在这群青春美少女中间,她这二十七岁的高龄,真的有点无地自容。悲剧的是她还和其中一个女孩撞衫了。挑衣服时,只想着要穿得正式点,给面试官留个稳重的好印象。浅紫色的羊绒西服套裙,小翻领,裙子及襟,A字型,便于走路,又不那么僵硬。这是她到燕京第二天,在西单商场咬牙买的两件正装中的之一。女孩瞪着她,气得眼中都泛出了泪光。其他等着面试的女孩,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忿忿不平,有的脸露嘲讽。叶枫觉得很无奈,这套装,她穿叫端庄,女孩穿叫飘逸,年龄一比就出来了。该哭的人是她好不好?

“你是广院的?”崔玲的语气百分百质疑。

叶枫惭愧,广院的播音主持专业,只要你不太混,就业率绝对是百分之百,而且专业对口,可她又是银行职员、又是导游,说起来,真的非常不务正业。“证件看上去像假证么?”叶枫唇边含笑,故作幽默。

崔玲没有笑,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挑剔的目光又戳过去两眼。“你整过容?”

叶枫开心了,她可以把这话理解成夸奖。“没有。”她天生丽质。

“变化真大!”崔玲似乎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但她不再纠结这件事。“我看过你的履历,六年前从广院毕业,然后出国,进修金融。你为什么出国?为什么回国?”

叶枫很想回答“这是我的自由,和现在这个岗位没半毛关系”,但她还是一脸认真地回道:“出国是为了开阔自己的视野,让人生得到历练,以便于有朝一日为祖国作出自己的贡献。现在我回国实现我的梦想。”

“七岁的女孩说梦想是可爱,十七岁的少女说梦想是有志向,二十七岁的女人说梦想会不会太天真?”崔玲毫不客气地讽刺。

叶枫严肃地更正:“天真的人也许不合潮流,但她的本性很真诚,她不通世故,不会做作。电台情感节目,是对主持人声音和智慧的考验,需要真诚投入,才能让听众感受到,才愿意与你用心交流。”

“你不觉得城市电台的平台太小,盛不下你如此远大的梦想?”

“现在刚刚好。”叶枫还挺谦虚,崔玲却有点忍耐不下去,她合上面前的履历表,刚想说话,门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男子,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在面试?”

崔玲站起身:“快结束了,有事?”

男子点点头,顺手拿起叶枫的履历翻了翻。“不着急,你们继续。”他朝叶枫点点头。叶枫礼貌地目送他离开,男子年纪不太年轻,耳边的头发已显出几丝灰白,不过,这倒给他添了点独特的魅力,很耐看。

“别看了,他不是你的梦想。”崔玲冷冷道。

叶枫收回目光,讶异崔玲尖刻的语气,揶揄道:“不是梦想,也可以当风景观赏。”

崔玲一张丰润的脸倏地黑成了锅底:“你如此从容、平静,不像是来面试,而像是这个职位非你莫属?”

叶枫清亮的眸子忽地一亮,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我受过播音主持的专业教育,又有一些阅历,时差还没倒过来,很适应夜间工作,而且我还很天真。我觉得自己非常适合这个职位,不过,最后的选择权在于您。如果您没有选择我,我想我没任何遗憾。”

从崔玲铁青的表情上,叶枫知道这个面试没戏了,那何必委屈自己呢?她含笑道别,从衣架上拿下大衣,拉开门。这个职位,她很适合,却不是非此不可。

“叶枫小姐!”走廊上站着一人,是那位她当风景欣赏的男子。

叶枫站住,他微笑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娄洋。”叶枫气息一滞,城市电台的台长娄洋?

娄洋看了看手表:“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带叶小姐参观一下我们电台的餐厅!”

“这也是面试内容之一?”叶枫心一阵猛跳,手指不由地曲起。

娄洋连笑都很俊雅。“不,因为燕京今天没刮沙尘暴,天气多好呀!”天气是好,细雨如丝,从夜里飘到现在,都没停止,天灰暗得心都不能好好舒展。“那我是否把这个看作是一个电台新员工的福利?”“叶小姐很聪明,不过电台新员工可不是好做的。来,往这边走。”娄洋绅士地走在外侧,与叶枫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餐厅在这幢大楼的底层,出了电梯,便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饭菜香。他们来得有些早,餐厅里还没几个人用餐。

“电台的午餐品种很多,南北风味都有,你随便挑。”娄洋递给叶枫一个餐盘,温和地向橱窗里的师傅微笑颔首,“给我来一份B餐。”

叶枫要了A餐,看上去颜色比B餐丰富些。两人在一盆巨大的盆栽后找了张桌子。

娄洋不知是真的惜才,还是病急乱投医,饭没吃几口,连寒暄都跳过,直奔主题:“这个城市里,比较活跃的电台有二十四家。有几家的午夜情感节目中,《夜色温柔》《城市悄悄话》《篇篇情》《午夜星空下》都做得非常成功,我们电台在这个时点却是弱项,不管是市场营销,还是讲两性关系,听众关注度总是不高。我考察很久,觉得我们需要一个优秀的电台主持人。叶小姐说得很好,你有经历,又专业,知道怎么与听众沟涌,我很期待叶小姐能改变这种现象。”

叶枫诚惶诚恐,拿起汤匙意思似的在汤里搅拌了两下,想想,放下汤匙,诚实道:“娄台,坦白地讲,我一毕业之后,就没播过音,也没主持过节目。今天,我也只是想来碰下运气,自己并没有把握。对于情感话题,我可能会让娄台失望。”她自己就是情感上的败将,用什么来指导别人在感情上正确地走?刚才和崔玲说那些,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这些你无需担心,节目是1+1,还有一位情感专家和你一同主持。叶小姐的声音很有感染力,还有,我对广院的学生有信心。叶小姐,我瞧着你很面熟?”

要是娄洋再年轻个十岁,要是她貌美如花,这样的问话,她会以为是某种暗示的搭讪。可看着娄洋一脸长者般的包容、宽广,叶枫严重鄙视自己不健康的思想,老老实实地回道:“我十年前来广院读书,六年前去的新西兰,我可能长得很大众!”

“六年前广院那届播音主持专业,出了不少名主播,夏奕阳、许曼曼,还有……”娄洋发觉叶枫突然沉默不语,表情僵硬,以为自己戳痛了叶枫的伤处,忙宽慰。“有的人机遇来得早,成名早,不需要羡慕。我相信叶小姐在合适的平台一定也能绽放属于你自己独特的光彩。”

“谢谢娄台的鼓励。”叶枫拿起汤匙又搅拌了两下汤。紫菜蛋花汤,蛋花很多,汤汁浓厚,城市电台的伙食似乎还不错。

“明天到电台把入职手续办下,后天上班可以吗?”娄洋的语气并不急切,可是他的眼神满含期待,叶枫只得点头。

吃完饭,娄洋又领叶枫参观了机房、播音间。《深夜轻语》安排在第八播音间,新装修过,一切设备都是目前最先进的。叶枫抚摸着话筒、音箱、厚重的隔音玻璃,心里面涌上一股热流。不管离开多少年,不管走了多远,不管如何逃避、否定,她的梦想一直清晰如刻。

随着熟悉的片尾音乐响起,镜头切向气象台的外景播报员,柯安怡摘下耳机,对着夏奕阳长舒一口气:“吁,终于结束了。”

“还会紧张?”夏奕阳整理着播报台上的资料,微微笑道。从爱丁堡回来,柯安怡就正式上了新闻播报台,一周有两次和他搭档。接触下来,觉得她并没有千金大小姐的娇气,性格大方、随和。

“比以前好一点点,但我喜欢这种紧张感,它让我不敢懈怠。奕阳,你可是我的目标。”

“那你的这个目标可不算太远大。”夏奕阳轻笑,站起身来,走出直播间。办公室在走廊的右侧,他得拐一个小弯。新闻播报只有半小时,但这之前做的工作很多,需要和编导组开会,熟悉播报内容,还得预备有突发新闻插播。结束后,他通常还要在办公室内回看下新闻,再看一些世界各地的报道。回去时,差不多近午夜。习惯了,他可比做晨间节目的同事们好太多,那些同事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凌晨四点起床。私下里大家说笑,说他们过的是“农民工”的日子。

“谁说的,你现在可是台里学习的楷模,综艺频道都要帮你做一个专访呢!”夏奕阳腿长,步子大,柯安怡小跑着,才能追上。

这些话听过就飘过,夏奕阳从不当真,播报台上的竞争非常强,最微小的错都不能犯。哪怕是资深主播,上播报台,都是谨慎以待。

“对了,后天,你穿什么颜色的西服,我好准备我的服装与你搭配。不准说灰色。你真是没有创意,西服非灰即青,同款衬衫一买就是六件,吃饭永远是C类套餐。”

夏奕阳温和的眸子突地黯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我就是图个方便,再说男人的衣服都差不多。”

“每一年的款式都变化很大,哪天我和你一块上街,给你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我可是服装行家。周日怎样?”仿佛怕他会拒绝,柯安怡一口气说完,中途都没停顿,一张俏容蹩得通红。

夏奕阳不置可否地侧过脸,一眼就看到综艺频道的当家花旦莫菲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夏主播,今天你应该能抽出时间接受我的专访了吧!”

“我的经历乏陈可具,履历表上写得很清楚,真的没什么可发挥。”夏奕阳头疼,不明白台里搞这个专访什么意思。

“网上现在对你评价很高,可你总坐在神坛上,不让人看到你普通的一面,会给观众们距离感。你的专访,可是台长亲自下的任务。我知道夏主播忙,可不敢随便来打扰。”莫菲美目流盼,神态娇媚,但语气却咄咄逼人。

莫菲号称中文卫视综艺当家花旦,主持风格特别煽情。大家是同事,平时相处礼貌疏离。去年年拜会聚餐,她当着众人,依着几份醉,坐上制作人的大腿,与制作人喝交杯酒,那股豪爽、火辣,和平时镜头前的笑靥如花的亲切模样判若两人。江一树坐在他隔壁,悄声说这是行业里的潜规则。美女那么多,凭什么那位置让你坐?她现在风头正劲,得罪谁,都别得罪她。

夏奕阳知道这专访是避不过去了,无奈地点头。“行,莫主播都来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现在吗?”

“我们节目组为了配合夏主播的时间,一直等着呢!”

一边的柯安怡不舒服了,这不是逼上梁山么,大家都在一个台里工作,分工不同,各负其职,凭什么你个主持人讲话压人一头。“都这么晚了,再录节目,录好天都亮了,还休息不休息?明天的新闻可还是我们当班,嗓子出了问题,谁负责?”她正眼都不看莫菲,上前拽住夏奕阳。

莫菲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这个责任我还真是担不起。这样吧,我让大伙散了,后面听夏主播安排,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说实话,谁也不想熬夜。”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柯安怡正要回击,夏奕阳用眼神制止住了她。“我的嗓子没那么娇气,就今晚录吧,麻烦大家了。”正好,还没卸妆,省得再让那个毛茸茸的化妆刷在脸上扫来扫去。

柯安怡急得跳脚,怎么说着好像他们求着莫菲了。“我陪你一块去。”她狠狠地瞪了瞪莫菲。

“别,你早点回去吧!”本来就是不情愿的事,再有熟悉的人在一边看着,这下更不自在。

莫菲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等着夏奕阳先走,她扭头冲柯安怡眯起了眼,扔下一句:“自作多情。”看着柯安怡一张俏脸先是涨得通红,再到气到扭曲,她心情大好地追上夏奕阳。“夏主播,我的专访氛围一向很轻松,一会,我要是问点八卦话题,你可要配合。”“你尽管问!”夏奕阳用手指抚了下头发,发胶今天喷太多,摸着就很僵硬。

“真的?”莫菲停下脚步,“我听说夏主播当年的志向并不是做主播,而是想做一个中学数学教师。你毕业时,已经拿到了川大数学系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可是你最终改变了主张,留在了燕京。是为某个人吗?”

或许是角度和灯光的问题,温和的人冷起来,感觉比常人更多几分冷冽。“你听谁说的?”

莫菲长长的假睫毛缓慢地扑闪了两下,似笑非笑,“你不会以为我只要化好了妆,站在镜头前美美的,就行了?做节目之前我们都会对访谈嘉宾进行详细的了解,我们有我们的方式。如果这是你心底的私密,你不想说,自己把话题挪开就行。大家是同行,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吧?”

夏奕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莫菲也许并不只是传说中的花瓶。

做专访,比播报新闻累多了。走出演播室,夏奕阳觉得口干舌燥,好像在沙漠里走了许久的旅人。抬手看了下手表,快十一点,其他要做的事只能搁一下。他把要看的资料放进包中,关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取车。刚到停车场,手机响了。他疲累地抿了下唇,把包放进车里,腾手接电话。

是艾俐,老同学了!

“夏主播,你的电话可真难打!”艾俐语气不无抱怨,显然这不是第一通来电。他借着灯光一看,是有几通未接来电。“刚刚进棚录节目,手机不在身边。艾老师有什么指示吗?”他们那一届,艾俐是唯一留校任教的。同学之间有什么事,都是她出面联系。

“下午有没看到群里的信息?”

“我没注意。”事实上,他已经屏蔽了同学群。

“就知道你没看到。以前几次同学聚会,你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所以这次我也通知你一下。聚会放在周日,你有时间就过来吧!”

今晚这是怎么了,专访时才把他在广院的四年回忆了一遍,现在同学聚会,他似乎还得再把记忆中的人和事翻阅一次。他无力地闭上眼:“我手头有几个节目赶得紧,不一定去得成,代我问同学们好。”

“行,大伙儿会理解你的。那晚安!”艾俐答得很干脆。

合上手机,他发动了车子。午夜了,这个古老的都城还没有休息,街上仍是车水马龙。他开了车窗,春夜的风是料峭的,吹在脸上刺刺地痛。他深吸一口冷气,觉得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要不是他做到中文卫视的新闻主播,班上记住他的人不多。中文卫视,简称中视,顾名思义,只要讲中文的地方都能收看到的电视台。全球就算六十亿人,四分之一的华人。中文卫视覆盖之广,频道之多,全球不能数第一,也该是第二,广院的学生谁不以进中文卫视为人生骄傲?真是惭愧,大学四年,他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打工上,对于学业,只要不挂科就行。他没有时间交朋友,班上的活动也很少参加,总是独来独往。后来与同学们走那么近,是想有一天能从谁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或者有一天,能和她相遇。

他们相遇了。她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没有了她,夹在和她熟悉的人中间,只会多添一份失落。去了干吗?

空气里有浓厚的灰尘味,他抬起头看天,夜空是灰蒙蒙的。他叹了口气,脚下一踩油门,车嗖地冲进了夜色之中。

窗帘遮得严实,室内暗黑与深夜无疑。叶枫在床上睁开眼,对着天花板,有一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啪”,外面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叶枫慢慢撑坐起,不用看时间,她知道现在一定是下午四点。她搬进这间公寓不到一月,只要她呆在家里,对门的男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准点出门。他们并没有打个照面,可是她就是直觉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单身男人。前天,她从电梯出来,看到电梯口有一个四十多码的湿脚印,她的直觉很准。再高挑的女人,也不会有一双四十几码的大脚。男人的作息时间很固定,四点出门,回来时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没有朋友来串门,也没带过伴回来。呆在屋子里的时候,他很安静。有时门缝里会飘出一点音乐。很奇怪,男人爱听民歌,是那种原生态的山野里的吟唱,时而激昂,时而婉转,时而火辣。叶枫猜测男人是做什么的。作家?IT精英?艺人?她倾向于是IT精英,作家和艺人的性格不会这么闷骚,也不会这么守时。打着呵欠拉开窗帘,天上的太阳已经没有什么威力了,惨白惨白的。

今天是《深夜轻语》第一次试播,九点前要赶到电台。这个周日还有同学聚会。说起同学聚会,叶枫欲哭无泪。燕京居住人口二千万,东四环,西四环,差不多就像地球的两极,如果不事先约定,谁会遇上谁?可是她就随便进了家超市,推辆购物车,竟然撞上了艾俐。她们分开六年,手机号都换几个了。她当然准备主动和艾俐联系,不过,她想再等等。等什么?就像一节电池,等蓄满了电,能量足足的。可是命运就这样安排了。

大学四年,她和艾俐堪称是班上最铁的死党。刚进广院时,她正矫正牙齿,戴着一嘴的牙套。艾俐看到她,就笑翻了,给她起了个绰号“牙套妹”。这一叫,都没人喊她叶枫,谁开口都是牙套妹。就连老师提问时,目光扫到她:牙套妹,你来回答。

艾俐怕冷,又有痛经的毛病,每个月的那几天,都要和她挤一张床睡。大二时,艾俐暗恋系里面教大学英语的老师,她帮艾俐送过情书。人家老师很客气地请她俩吃饭,两人打扮得美美的去赴宴,发现还有一位陪客是位丽人。老师温柔地介绍,这是他的未婚妻。艾俐羞得差点当场一头撞死。

有一年的新年,两人喝到微醺,睡在草地上看星星。艾俐踹了她一脚:牙套妹,我们的友谊一定会天长地久吧!说好了,我结婚的时候,你给我做伴娘。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喂,结过婚的人能不能做伴娘。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你后面结婚?她凉凉地反问。

我比你大三岁呢!

大又怎样?你连个男人都没有。

有男人就了不起吗?哼,你家边城可是事业型的男人,想帮他拐进围城,难!

一语成谶!

她和边城在毕业前夕,遭遇情变。此后,她在西半球,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东半球。

六年前的夏天,她几乎是逃出了国,和任何人都没好好道别。就凭这一点,她对不住艾俐,所以艾俐的指责、捶打、眼泪与鼻涕,她统统受下了,就连艾俐第一时间在同学群发布她回国的信息,包括紧急举办一次同学聚会,她也乖乖配合。

艾俐是个体贴的人儿,对她说,不要担心,边城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你没机会遇到他。她听着,哼哼哈哈。六年过去了,虽然偶尔记起往事,心还会隐隐作痛,但不会喘不过气来。不过,对于同学聚会,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畏惧,就像近乡情怯。这些,她不会说给艾俐听的。令她感到啼笑皆非的是,边城竟然和她一样,是班上唯二不务正业的。他弃播音而从商,现在事业做得很大,已是燕京名流。艾俐不厚道地调侃,如果遇上,你俩肯定有共同语言。

她很意外,当年边城的专业在班上是最优秀的,怎会改行?艾俐说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好像是个什么曲折悠长的故事,叶枫不是很好奇。

出门明明很早,到城市电台还是晚了。燕京高架建了一环又一环,出行依然不可预测。还好,离试播还有半小时。叶枫看着站在第八播音间的崔玲,心虚地深吸了两口气。

办理手续那天,崔玲严厉地告诉她这只是试用,并不是正式聘任。三个月之后,如果反响很好,才会与她签订正式合同。叶枫明白职场规律,从来没有白吃的豪宴。崔玲又说道,虽然她不赞成叶枫入职,但是娄台坚持。于公于私,她都会支持娄台。说时,她一脸的忍辱负重。

电台有些节目可以预先录好音,到点播放,还有几个编导跟在后面写稿、策划。而情感节目需要听众现场参与,只能直播。会有什么样的听众打电话来,问出什么样的话题,谁都无法预料,这就得看主持人的功力。叶枫不是没有压力,但这样的节目很有挑战性,很锻炼人,成功了,说不定就会成为以她名字命名的节目。

“抱歉,路上堵车,我……”叶枫讶然地闭上嘴,发觉众人的神色都不对。崔玲黑着脸,眉头不知打了多少个结,都快赶上中国结了。她的面前站着几个人,一个个慌乱焦灼的样。刚配给叶枫的助理小卫,似乎都要急哭了。“怎么了?”叶枫纳闷地问。

“专家今晚来不了了。”小卫从眼帘下方飞快地扫了眼崔玲,转向叶枫。叶枫瞪大眼,傻了。这真是出师不利。“那现在怎么办?”崔玲深吸一口气,破斧沉舟般转过身对众人说:“时间马上到了,你们进控制室准备,叶枫进播音间。”

“崔部长……”叶枫四下张望,娄台呢,怎么不在?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台里花了很大力气才推出这档节目,现在因为专家缺席,我们要让这节目开天窗吗?我不能,你也不可以。我不管你是配乐诗朗诵,还是煽情独白,还是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这一个小时,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撑下来。如果老天开眼,有听众电话进来,你就按你的思维回答!不想太多,至少先把今晚撑过去。节目真砸了,你不用负责任。”

崔玲话说到这份上,纵使前面万丈深渊,叶枫也只能闭眼纵身一跳。

“专家的老公金屋藏娇,被她发现,她追过去讨伐,三句话不对,就动了武。人家两个打她一个,她还不吃亏?人现在医院里躺着呢!电话打来时,崔部长都疯了,这专家可是崔部长力荐的。”小卫瞅着崔玲转过身去,忙凑近叶枫低声耳语。

叶枫噗哧乐了,难怪崔玲这般尽心尽力,虽然决定很果断,可是语气里却掩盖不住一缕沮丧。本来崔玲是想用专家压她一头的,没想到命运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不知道今晚回家后,崔部长会不会躲起来偷偷哭?”小卫眨着眼,想象道。叶枫纳闷:“干吗要躲起来?”“要是被娄台看到,多没面子。”“娄台怎么可能看到,他们又不住一个屋檐下……啊?”叶枫看着小卫脸上的神情,吃惊地捂住嘴巴,不会吧!“你没想偏,叶姐,虽然他们看上去画风完全不对,可是城市电台就是一家夫妻店。”

这也太劲爆了,其实细想想,也没什么,只是……还是操心自己吧!播音间的门关上了,叶枫看着电脑上的时间:22:55,还有五分钟,《深夜轻语》第一次直播就开始了。人坐在话筒前,不仅手、脚、身子是僵硬的,就连嘴唇都僵硬得张不开来。

“叶姐,专家也只是探照灯,说别人头头是道,真的摊到自己头上,也是俗人一个。不要担心,我们在外面陪着你呢,你能行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叶枫抬起头,玻璃窗外,编导和小卫一起朝她挥拳加油。

叶枫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播音间里很安静,静得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出征前的鼓点一般,一下,一下,密如雨点。读师范的高中同学曾向她诉说过,一个初上讲台的老师,明明备的是四十五分钟的课,但不到十五分钟就全部讲完了,然后就在讲台上挥汗如雨,局促不安。她现在真的能体会同学当时的心情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泰国的电影《下一站,说爱你》,在那里面,男主是个轻轨维护工程师。城市交通拥挤,维护轻轨只能放在深夜。他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谈过几个朋友,都因为他的作息时间而告吹。女主爱上他之后,也曾为他的工作抱怨过,但因为爱,她悄悄地把自己的工作也换成了夜间。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也是她的新站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奢望有个帅哥爱上她,只祈祷有人同行,别让她一直唱独角戏。呼出一口白汽,叶枫尽力平静下来。

小卫轻叩玻璃窗,倒计时开始。叶枫轻轻点头,戴上耳机。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已远去,她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手一伸,她打开了音响,海浪从海水深处卷来,吉他声加了进来,音乐声中,她稍微平静了点:“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城市电台的《深夜轻语》,我是……咳……咳咳……”她给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咳得接上气来。

小卫瘫坐在椅中,感觉明天早晨城市电台要降半旗致哀。

“与爱丁堡相比,燕京的气候真是干燥,都回国一个月了,我还是不能适应。”脸咳得通红,但这一咳,叶枫不紧张了,讲话也顺溜了起来,最坏也就是她再换个工作吧!“有没有把大家吓一跳?我还没有向大家介绍自己,我是叶子,在以后每一个宁静的午夜,我都将在这里倾听你心中的情感故事。”

“今天来电台的路上,经过一家音响店,我看到里面在播《剪刀手爱德华》,有人称爱德华的爱情是不能拥抱的爱情。这样的形容很伤感,德普演得很棒,他看着女孩的眼神是那么温暖、诚挚,仿佛爱她是他心中最美妙的事。在这个飞转的忙碌时代,爱情被我们已轻描淡写了,变得条件化、物质化,单纯地为爱而爱的人可能都会被别人称之为傻。我却羡慕这样的傻子。读大学的时候,有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朗诵一首诗,我选的是叶芝的《当你老了》,当我读到: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突然想恋爱了,就为有一天有一个人会爱上我脸上的皱纹。我读书早,那时还没有公民选举权,是不是很早熟?”

又换了首音乐,叶枫偷偷看时间,上帝,才过去十分钟。“叶姐,有电话进来了。”耳机里小卫欢声叫道。

叶枫直起紧绷的背脊:“好的,现在我们来听一位朋友的故事。你好,我听到你的声音,是的,这里是《深夜轻语》。”

“我姓宁,”打电话的是位女子,嗓子沙哑,像是刚哭过。“叶子,你的声音很好听,说的也很对,爱一个人确实是很美妙的事。可是为什么爱要这么疼呢?”

“和男朋友吵架了?”

“不是男朋友,是老公。我们恋爱四年,过年时刚结的婚。本来今晚我值夜班,感觉有些不舒服,就回家了,推开门,他和他同事睡在我们的婚床上……啊……啊……我真想一刀杀了他们,可我下不了手!”

叶枫放缓呼吸:“他有向你解释吗?”这样的游戏毫无新意,可很多男人却乐此不疲。

“他说他和同事喝醉了,她上错了床,他抱错了人。叶子,他们俩是喝得有点高的样子,但我才八十斤,他同事一百二十斤,这抱起来一样吗?你说这多出来的四十斤肉搁哪儿了?”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刺得叶枫的耳膜隐隐作痛。

揉揉酸胀的太阳穴,叶枫仿佛看到超市肉架上一大块肉血红血红的。“他可能没说谎。”“什么?”“他以为抱着的那是一团被子,毕竟一百二十斤的女子身体的绵软性非常好!”“会吗?会吗?会吗?”女子的声音都变调了。“你爱他吗?”我爱他,很爱!”女子呜呜咽咽地哭了。“会有这种可能的。”掷地有声。

道别的话留给小卫说,另一通电话转进了直播间,是位男子,声音低沉得极具磁性,在夜深人静时,这样的声音令人沉伦、想入非非。

叶枫浅浅一笑,“晚上好,先生。”她听到电话那端有汽车的喇叭声,“你在开车?”

“我已经停下来了。”语调平静无波,却又像是暴风雨前海面上短暂的宁静。

“那就好。”她没有催促,耐心等他的继续。

男子的呼吸忽重忽轻。

“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吗?”

“听到,你的声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说话前,男子轻轻叹息。“她也在燕京?”“不在,”男子停顿了下,像在抑制某种激烈的情绪,“她离开燕京很多年了。一个月前,我见到她,可是她却记不得我了。”“也许光线不好,她没看到你呢?”“天是黑了,但我就站在她面前,还帮她提了下行李箱,她对我说:帅哥,祝你好运!然后转身离开。”“你们是恋人?”

男子顿了下,笑了,叶枫听着那笑像自嘲。“我们只是同学。”

“只是同学,她没有装着不认识你的必要,一定是你误会的。啊,她会不会把隐形眼镜给掉了?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着急出电梯,被行李箱绊了一下,镜片甩出去,出租车来了,没办法,只得眯着眼往外跑。那时就是我爸妈站在我面前,估计也认不出来。”

“她说我长得像韩国的某个明星。”

“是某个,不是肯定哪一个,哈,我想这只是她一句善意的谎言,不代表她真的忘记了你。就像一对分开十多年的朋友,见面说,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可能吗?岁月有那么善良?可是听的人却很欢喜。你当时不开心吗?”

男子发出愉悦的轻笑:“我现在开心了。”

“你很在意她?”

良久,男子幽幽道:“她结婚了。”

叶枫的心因男子语气中的悲凉狠狠一紧,她眨了眨眼,看到小卫抬手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她点头,知道时间要到点了。

“一生中会有那么一次,为了一个人而失去自我,不奢望有结果,不苛求与他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管会不会有回报,但能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他,我心足以。这段话,送给这位先生,也送给收听今夜《深夜轻语》的各位听众。明天同一时间,城市电台,叶子与你不见不散。”摘下耳机,叶枫这才感觉自己是实实在在踩在地上。

“叶姐,你是一支潜力股,我看好你!”播音间门一开,小卫笑着跳着扑了过来。

崔玲进来看了下众人,总结道:“现在讲这话太早,明天看听众的反馈。一股酸溜溜的文艺腔。”她冷冷地扫了眼叶枫。

小卫冲着她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她就那死样,别理她。我觉得好就行,叶姐,你怎么会想到被子一说,哈哈,我笑死了。”

“她是很伤心很寒心,可我感到她很爱她老公,只是想找个理由来原谅他,我就帮了个忙。”叶枫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嘴边,专心喝水。

“真贱,好像天下男人都死了似的,为什么非要他不可?”小卫撇嘴,“叶姐,我们这个头开得真好,你给人感觉很知性、自然,以后听众一定会越来越多。还有,我超迷后面那个男人的声音,播音腔哎,会不会是哪位主播?”

“主播不会做这事的,怕记者们太闲吗?”她听到时也有这样的错觉,但很快就坚决摒弃了这个念头。

走出电台,马路上的车已经少了,风却大了起来,几片纸屑在天地间呼地飞到这飞到那。叶枫拂开额前的长发,没力气等公交,直接打车回公寓。抬臂时,发觉背后的肌肉都僵硬了。

电梯上行,在她居住的楼层时停了下来。对面的公寓静悄悄的,那个男人也回来晚了?如果她早一步,说不定两人就碰上了,她还真好奇他长什么样呢,有着什么样的声音。

有时候就是这样,早一步或者晚一步,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今晚那个有着磁性嗓音男人的讲述,让她很是感慨。她用《恋恋笔记本》里的经典台词赠予他,其实也是赠予自己。但是很少有人能做到那么豁达。

每一次爱情的开始,谁不期待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回到燕京的当天,她在广院的门口坐到半夜,看着广院的学生和他们当年一样,下巴昂得高高的,一幅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管是播音员还是主持人,都不是她的志向,是苏晓岑女士的意愿。为的是毕业后,她能有一份风光的体面职业,然后就能遇到一个不错的男人。

她想得没那么远,但她觉到苏晓岑女士像手中握着水晶球的女巫,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果真,她遇见了边城。可是,苏晓岑女士能力一般,她只卜中了故事的开头,没卜中故事的结尾。 QN1JyEICAiQTXPU/zEoz30S302HlVO1tE4NrjF5rq0nHZAR/au8mKhc2U8Wa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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