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粉笔头的说我的名字有点儿像外国人，老爸。”

“儿子，你就叫摩丁，像外国人。连你头发都黄黄的。”

摩丁的老爸和儿子的对话发生在那天下午。当时海水正淹没夕阳，夕阳的橘红色就从海水中透射出来，港口一艘巨轮冲到红色晕圈中去了，好像是去打捞夕阳。这风光曾使摩丁的老爸痴迷过许多次。现在，摩丁的老爸在用小铁锤钉小木板，钉一件像船一样的东西，叮叮当当如同打击乐。摩丁先是挎着书包两手插在裤兜里同老爸说话，再后来摩丁就跑到小房里看自己的一头黄毛，再后来的后来摩丁跑出来说，老爸，我早看好了，您想钉一只小木船，那家伙一定好玩，钉好就送给我，我坐船下海给您捞虾下酒！

摩丁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嘴皮子油滑，有点哥们儿义气的味道。这完全得力于大顺的“栽培”。大顺是港口南边一带的孩子王，包括摩丁在内的所有孩子都崇拜大顺的个头及举止言谈，摩丁说话当然就有大顺的味道了，就连“老爸”这叫法也是从大顺那里学来的。摩丁老爸的小铁锤就狠狠地砸碎了一块贝壳，说：“儿子，别学大顺那一套，要学就学使粉笔头的，就是学老师的。啊，以后不准管老师叫‘使粉笔头的’，又是大顺起的鬼！”

摩丁一抹鬼脸，两腿一撇来个立正——“遵命！”

其实大顺也算不上什么坏孩子，只是大顺的老爸是个赌钱的。不过，既然大顺肯协力助他老妈惩罚他老爸，足以证明大顺不算坏孩子，至少本质不坏。何况他老爸也失望地说过大顺不像他的种。不过大顺说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受了老爸的影响，这也是事实。同样这也是他老爸在码头上唯一感到自豪的事。这些摩丁的老爸都知道，所以摩丁的老爸就没把儿子怎么样。梆！梆！摩丁的老爸开始敲奏打击乐。

摩丁的老爸晚餐是水煮对虾，就着二两白酒，喝得吱吱啦啦的香，小房里尽是响声。摩丁甚至要学学喝那玩意了。同喝水一样，只是喝得慢些。后来的后来中的一天，摩丁的老爸喝过那玩意后又到码头上去了，摩丁就灌了一口老爸的酒瓶底，方知那玩意厉害着呢，只一口就云里雾里了。那天摩丁就醉醺醺地晃到孩子堆中，孩子们竟对他表现出少有的敬畏。摩丁就以一个酒鬼的身份发号施令，竟然连大顺也让他三分。事后摩丁就更确信酒这玩意比水更有意义。

摩丁的老爸喝罢二两白酒就搂着酒瓶睡着了。摩丁扔掉语文书，下了木床，捧起那只要成形的木船，想，早晚得归我。码头上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沉闷闷的，让人困。摩丁就被汽笛声拽进海一样的梦里，小木船也就被摩丁顺便拽进梦中母亲一样的海中去了。

“儿子，你没妈，有你那天就咱爷儿俩。”

“算了吧老爸，世界上只有孙悟空才是天生地长的，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孙悟空……”

那天摩丁的老爸用近乎绝望的目光望着儿子，向儿子诠释着儿子的疑问。可儿子却不买账了。在这之前的某一天，摩丁和伙伴们挤在一块礁石上议论大人们，渐渐地伙伴们争相讲自己的老妈，于是摩丁便有点自卑，自懂事时起老爸就用各种玩具来应付他找妈妈，并一直说有他时就他们爷儿俩。这简直是骗鬼的话！摩丁不再相信了。

大顺突然在礁石上站起来大声宣布，摩丁的老妈是小可人。摩丁听罢差点激动得哭了，总算有人肯定他有老妈了。

摩丁抽身跑开了。小可人……小可人应该长着大顺老妈一样黑亮的头发，贝子老妈一样好看的脸，还有一双小丫老妈才有的柔软的手……摩丁渐渐地从大人世界搜寻到了一些小可人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竟真的与老爸有关，那种关联就在一个生长在海边的故事中，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传说，像民间故事一样。

摩丁为此请大顺吃了一袋咸滴溜，两人在码头上扔下了一地壳子。不过最终他和大顺之间还是爆发了战争。

大顺在一天下午说了些小可人的坏话。他也是从大人世界中听来的，当然是从他老爸的麻将桌上，为此就埋葬了他和摩丁在码头上的那场友谊。摩丁怒火中烧，攒足了力气，一头撞倒大顺，然后骑在大顺身上。大顺被摩丁的突然袭击搞糊涂了，因为作为孩子王，这种坏情况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伙伴们经过一场起哄后开始静静地等着看摩丁的倒霉。可大顺挣扎了几下也没能把摩丁掀下去，大顺竟哇哇哭起来。从那天起，伙伴们终于发现他们崇拜的高大的大顺竟是个外强中干、经不起一点打击的蟹壳子。也是从那天起，摩丁取而代之成了孩子王。

“是小可人，老爸。别在唬人啦！老爸，你怎么回事？”

摩丁摊牌了。

摩丁的老爸所听到的口气绝不是大顺的油腔滑调了。海风撩起儿子的长发，儿子很威严高大地站在面前，摩丁的老爸不得不从机帆船旁站起来。小可人这个名字让摩丁的老爸无法再有想象力给儿子编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谎话。

小可人是真的，不是传说。当年摩丁的老爸曾躲在海滩上一艘废旧的机帆船里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一直砸得火冒金星想忘掉那段经历。事后，摩丁的老爸竟真的以为自己忘了。可是那个故事毕竟流传着，最终传到儿子的耳里，而且儿子长大了。摩丁的老爸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儿子，然后把头转向蓝色的大海——沉睡着的都苏醒了。

摩丁的老爸放下手中的零件。当啷！

摩丁看到老爸的眼泪才明白，其实老爸无非也是外强中干的大顺而已，可摩丁是第一次看到老爸的眼泪是什么样的。摩丁不敢再看，扯过毛巾递过去。摩丁的悟性陡然高超起来——小房子后面那堆空酒瓶子曾装满着忧伤的液体。摩丁再没有向老爸打听小可人，也再没有提起过，摩丁突然沉默了。终于有一天，摩丁作为孩子王向所有的孩子宣布：再不准提起小可人！

关于那只小木船。它经摩丁老爸的手终于成为一只又结实又漂亮的小木船。摩丁的老爸把它捧到海边。摩丁就走在老爸前面。海风掀动布帆，小木船起航了。摩丁的老爸做完这一切后，说出了心底的话：“小可人——”

这时摩丁便用双手捂紧耳朵。可摩丁的老爸还是默默地说下去：“小可人是大海那岸的一个女人，生着金黄的长发……”小木船在海浪中开始飘忽不定的漂泊。港口那边，一支航海船队又将起锚，汽笛呜呜。

当摩丁再次来到老爸放船的地方时，那里已是一片沙滩。摩丁就在那地方松垮垮地坐下来，好像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愿。摩丁曾将一封信夹在了小木船的布帆里。老爸不知道。

摩丁那年10岁。 uDv0AQhorzVPnVZ3fZY1JoRI6sCduEkQP/Gu7qvOdzsNSq+H6p9rHW5zG2WpUGPt